严观顺着明宝清的话末,谨慎地问:“那你想好了吗?”
“嗯?”明宝清疑惑了一瞬,面上的悲哀被驱开了一点,但根本笑不出来,只是语气稍微轻快温暖了些许,道:“小妹磨了芝麻盐,明日一早要烙饼吃。”
小毛驴的脑袋一直在严观胳膊上拱来拱去的,他想专心听明宝清说话都不能够,推开这蠢驴脑袋它又坚持不懈地拱回来,袖子还被嚼进去了,他只好吊着一只手费劲地解蹀躞上的小袋子。
“这里面是什么?”明宝清上前一步,问。
“糠麸饼。”严观就一只手能用了,还得推驴脑袋,还得解袋子。
明宝清见他慌手忙脚的,就伸手替他把袋子从蹀躞上拿了下来。
严观已经把袋绳扯松了,明宝清手指灵巧,取下来也不过是一息的功夫。
但就在这一息间,严观的心跳声悬在他耳边,吵得他整个人都懵了,在瞧见馋驴又去拱明宝清的时候才回过神来,重重敲了它脑门一记。
明宝清拿了一个糠麸饼喂驴,把饼袋子背在身后摇晃着示意严观拿回去。
“咱们出去吧。”她嗅嗅指尖上残留的香气,困惑道:“好香。”
“嗯,掺了点花生豆粕。”严观看着她认真嗅手指的动作,心里发软。
“还是甜的?”明宝清觉得奇怪。
“放了酒糟。”
“酒糟?”
“阿季,呃,就是我弟弟,他做坏了酒,酒糟太酸了,喝不下。”严观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聊起这些家常,但他努力想多聊一点,“那天休沐有些空闲,吴叔又买了新花生和糠麸,我就做了些,等绝影发脾气的时候好哄。”
一阵风把云吹开了,天地间亮了起来,像是他们几步就走到了月亮跟前。
严观说这话时神情自然,被月光一描,愈发英挺。
明宝清则略带吃惊地看着他,似乎很难想象他亲自挽着衣袖做饼给马吃的样子。
她脸上都是月色,长眉浓纤似柳,眼眸波光粼粼,随时都会掉下泪来。
严观攥缰绳的手紧了紧,勒得绝影不满地鸣叫了一声,愤愤不满地蹬了蹬蹄子。
明宝清只以为绝影是等得不耐烦了,伸手摸摸它的额刺毛,问:“已经过了宵禁了,你今夜要怎么办?”
严观想了想,说:“在龙首乡上的客栈住一夜就是了,不碍着什么。”
明宝清点点头,退开一步,这是要他走了。
“多谢。”刚刚听了那样一个噩耗,她显然是笑不出来的,但她还是推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以示客气和感激。
这样的疏离。
严观张了张口,却只硬邦邦吐出一句来,“不想笑就不用笑。”
明宝清看着他一拽缰绳掉头策马而去,终于忍不住倒跌一步,倒在篱笆墙密密的棘刺里,痛苦地呜咽出声。
马蹄声停了,但还有风声裹着压抑的哭声飘了过去,揉碎了另一个人的心肠。
明宝清没有让自己哭太久,回到屋里,众人都在等她,蓝盼晓问:“银子给他了?”
见明宝清点头,众人那口气也松不掉。
尤其是明宝盈,她像是迟了一步,看见明宝清里衣背后的像星斗一样的血点,她才后知后觉地承认了方时洁的死亡,只觉得心痛如绞,她强撑着去想别的事,胡乱问:“阿,阿姐,他若是拿了银子不做事怎么办?”
“应当不会,”明宝清俯在床上不愿动,吃力地说:“等授衣假结束,我送你去紫薇书苑的时候,顺道去县衙问一问他。若是拿了银子不办事,也就不知道三郎的近况,胡编的话,我总会听出来的。”
姐妹俩说完这番话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蓝盼晓收拾好了布头针线,老苗姨带着明宝锦去洗漱。
这屋里就剩了她们俩,陷在沉郁憋闷的痛苦里,回忆着方时洁的一颦一笑。
她们不知道方时洁为什么死,但偏偏又很知道她为什么死。
方大娘子头七的时候,她们一起烧了冥纸给她,明宝盈依稀记得她喜欢穿杏红一色,就去陶家用黄栌和胆矾的缸子染了几张纸,剪了一身裙装烧给她。
她总算可以不用穿孝衣,还好,在地底下也有亲人陪着她。
授衣假结束,也就入了冬。
明宝清握着游老丈给她做的一根绳鞭正出神,忽觉得肩上一暖,她侧眸看去,就见是蓝盼晓正给她围一件曲领的半袖,袖口处有一圈兔绒。
“诶,四娘的兔绒褙子够用吗?”明宝清忙问。
“够,比过了,这是剩下的。”蓝盼晓帮她系着衣带。
明宝清这才细细看身上的半袖,这是用拼布做的,黄粉红蓝,除了蓝色之外,其他颜色都是些小布头,但凑得很妙很美,像是往透蓝的天上扔了一捧春日的花。
“三娘岂不醋坏了。”明宝清说。
明宝盈推开前车窗,道:“醋什么?醋姐姐吃饱冷风?”
明宝清和明宝盈进城后,先去了馆驿,然后驱车来到静宁观。
她们在紧闭的门前站了很久,直到眼眶都被寒风吹得干涩无泪。
明宝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那是明真瑄收到冬衣后给她们写的回信。
陇右冷得早,路上还要耗费时间,所以她们是先给明真瑄做了冬衣,才轮到自己的。
这是一封暖洋洋的信,没拆时就透着一股果子香。
信纸上沁着斑斑驳驳的浅黄汁水,每一滴都是横飞了出去,像星陨一样坠着长长的尾巴。
显然有人在写信的时候还大大咧咧在边上吃果子,滴了满页纸,而有人大惊失色,慌手忙脚地抹了一把,却也只能是把那些汁子都涂匀了些。
‘五郎贪食软儿梨,污损信纸,望妹妹勿要见……
‘怪’字没有写完,笔被人夺取了。
方时敏欢快地继续写,‘陇右软儿梨鲜食绿硬酸,腐食软香甜,浆汁似蜜,甘美赛葡萄!奇哉!奈何驿丁拒送鲜果,汝等不能一尝,实乃憾事!’
写到此处,明真瑄又夺回了笔,写着衣物俱已收到,一袄两袴两鞋一褥,又写自己愧对姊妹继母阿姨,身为儿郎,未能留下保护她们,却还要她们在艰难生计中节省钱财,挤出精力来照拂他。
明真瑄写到难受处,明显看得出笔墨滞涩,因此又被方时敏趁机夺去,添了一句,‘汝兄恸哭不已,正以头抢地,捶胸似狒狒!’
‘并未!’应该是嫌涂抹了不好看,明真瑄只是在后面义正言辞地补了二字,以说明自己没有哭成那个鬼样子。
接下来,就是方时敏写的内容了。
她说自己进了越骑,有了一匹很漂亮的棕马,比明真瑄那匹灰马更聪明,卫二郎虽也进了越骑,却因箭术欠缺,只做了傔旗。
她又说自己和四娘都很想念方大娘子,也很想念殷初旭和殷惜薇,希望他们都好,不要为她们担心。
她还说自己收到了护膝护腕,但没有收到信中提及的衣袴,是在途中弄丢了,还是没有寄出来呢?
“给敏儿的护膝护腕是跟着阿兄、卫二郎的衣袴一个包袱寄出去的,衣袴的话,”明宝盈回忆着,说:“方姐姐那时候还没做好,是过了几日,同肉脯一起寄出去的。”
明明是满纸的好消息,可明宝盈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像是忍着恶心般说:“护膝护腕是写了卫二郎的名,衣袴是写的方五郎。是殷家,殷家人发觉了方姐姐给敏儿寄东西,他们不情愿了?就,就把她逼死了?”
明宝清一把捂住明宝盈的嘴,将她搂进法云尼寺里。
在袅袅佛音中,明宝清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模棱两可。
“也未可知啊。”
明宝盈被明宝清按在榻上,她无力地靠着凭几,喃喃自语说:“如果我不进静宁观的话,如果方姐姐她没有敏儿的消息,她也就不会想着给敏儿寄东西,那她现在就还会活着。”
明宝清哀伤地看着她,道:“你要这样想吗?那也可以,只是你要记得,往后连方姐姐的份一起活。”
她说着,把一个黑沉沉的罐子摆到明宝盈膝上,明宝盈赶紧捧住,眼底泛起热意来。
那是方时洁送给她们的豆豉,也是唯一带出来的一罐豆豉,杏仁花生都放了。
“我带了些油纸,咱们把这些豆豉都包起来,一份一份分好,也方便敏儿、柔儿吃。她在陇右军里靠扮做方五郎活命已经很苦了,方姐姐的死能瞒就瞒吧,往后给阿兄做什么,都给她们添上一份就是了。豆豉咱们也会做了,以后每年都做,她年年都能吃到。”
明宝盈点头的时候,眼眶里的泪被晃了出来,溅在陶罐上,很快就沁了进去。
时隔一月, 明宝盈再度坐在学堂里,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假长了容易心思涣散,再说了, 除了明宝盈以外, 学堂也没几个人真把这授衣假当做授衣假, 认认真真在家里做了一个月的针线活。
她们谈论的是出游登高, 赏菊饮酒。
沈十四娘点了点明宝盈的肩头,问:“你做了什么。”
明宝盈说:“衣裳衾被。”
沈十四娘‘嘁’了声,但还没说话, 就见桌侧靠过来一个人。
“还用得着你自己动手啊?”秦五娘做出一副小心翼翼, 不想伤到明宝盈的样子,出声询问,“你们家从前犯了那么大事, 你怎么还敢进女学啊?”
沈十四娘大体知道明家的事, 但从来没问过。
她瞧了秦五娘一眼, 也饶有兴致地看向明宝盈。
在那一个月的假期里, 秦五娘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明家的往事,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特地来问明宝盈。
“你才知道啊。”明宝盈轻描淡写地说。
秦五娘面色一下垮了, 明宝盈又添一句, “我还以为大家早都议论过了,没叫上你一起吗?”
沈十四娘有点想笑, 周束香眉头微蹙。
秦五娘拂袖而去,怒道:“你有什么可狂的!”
她这一声略高了些, 也与她平日逢迎谄媚的声调大不相同, 所以好些人一下都望了过来,而目光汇聚的中心, 明宝盈只是翻过一页书。
“你同你大姐姐真是一样的性子。”周束香也见过明宝清好几次了,只觉她如竹如玉,是个本心稳固坚韧之人。
“不。”明宝盈轻声说:“大姐姐她只会觉得秦五娘很可笑,但我除了觉得她可笑之外,我也很生气,我想狠狠扇她两巴掌,最好打得她掉牙。但我怕被先生赶出书苑,也知道这样只是徒增笑话而已,所以才忍住了。”
周束香听着她突然的剖白,耳边响起的开课钟声与坊间报时的钟声重合在了一起,如涟漪般泛了开来。
万年县的县衙在宣阳坊,这几日点收谷粮,浮客编户,所以县衙里十分忙碌,正门口还需保持着肃穆威严,但边上的仓房、官廨等,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
明宝清寻了个边角站着等严观出来,正瞧见有大户正用丝绢代征,一一摞摞七彩云雾从她眼前飘过。
“明娘子。”
“元娘!”
一左一右,呼唤她的声音同时响起。
压抑的欢欣被迸溅的惊喜全然覆盖住了,明宝清蓦地转向左边,看见了朝她跑来的林千衡。
他不知道为什么跑得那么急切,差点整个人撞到明宝清。
右肩上有向后拉拽她的力道,明宝清踉跄了几步,站定,转脸看见了严观沉郁的神色,又去看林千衡。
“三郎,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千衡还在喘气,听起来有点像在哭。
明宝清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轻道:“还未恭喜你金榜题名。”
林千衡看起来瘦削了不少,可能是因为先前备考,也可能是因为多日宴请饮酒,他都没怎么认真吃饭。
听到明宝清的恭喜,林千衡更局促起来,在各个宴会上觥筹交错时他那种游刃有余的气度荡然无存,只留下满脸的狼狈。
“对,对不起。我,我没脸面去见你。”
‘知道就好。’严观抱着胳膊在旁腹诽。
林千衡在替自己无法做主的承诺道歉,而明宝清早就有所准备,宽慰道:“不必这样说,我还要谢谢你替我看顾小弟。”
严观皱眉暗道,‘没听阿季说还有人看护着明三郎。’
林千衡怔怔看着明宝清,片刻后抿紧了微张的唇,再度开口时结结巴巴的。
“不,不必,应该的。”
“听说你请托了医官,想得实在周到,不知耗费了多少银钱?”明宝清又问。
明宝清是把严观做的事当成了林千衡所为,看着她一脸感激地望着对方,严观心头彷佛被百蚁啃噬般难受。
“没,没有费银钱,你不必与我说这个。”林千衡摆手虚虚挡了挡自己的脸,“我,我等下就,就让人再去看看小弟,天冷了,我,我给他送
些衣服。”
“不必了。”严观冷冷出声,林千衡蓦地转首看向他,似乎是这才发现边上还站了个人。
“嗯,是不必了,严帅已经替我送了衣裳进去。”明宝清说着,身子也往他这边侧了侧。
“是吗?”林千衡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过分高大了些的刀吏,“你在司农寺里有什么关系?”
“皇城脚下,送两件衣裳进去不是难事,只看有没有心思了。”
严观意有所指地盯着林千衡,林千衡的目光闪了闪,强撑着没有躲开。
“还未恭喜您金榜题名,接下来,是不是要双喜临门了?”
严观从褚家那边探了探,但并没听说褚家女娘在议亲的消息,否则他就直接质问了。
林千衡感觉到严观对他的敌意,他很快分辨了那敌意的由来,忙看向明宝清,说:“元娘,我……
他住了口,因为林府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
马车在他身后停下,车厢里有个中年人沉声唤道:“三郎,上车来。”
听口气,定然是林千衡的某位长辈。
林千衡这些时日不能去见明宝清的原因俱在此了,他悲苦地注视着明宝清,彷佛有千言万语来不及倾诉。
车帘随着风一阵一阵的颤,明宝清没有看到里头的人,只看见昂贵丝缎覆盖着的车厢一角,但无端就觉得有目光在审视她,让她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压过了她对林千衡的感激和怜爱,让她想要离开。
“明娘子,那咱们也借一步说话吧。”
严观的话契合了明宝清的心思,她很快道:“好。”
“元娘。”林千衡喃喃道。
明宝清勉力对林千衡笑了笑,仅仅为明真瑶的事而多说了一句,“多谢。”
说罢她先转了身,在严观的示意下走进了一条小巷。
县衙附近的巷道日日有人清扫,前后左右不是官廨就是仓库,都还是官家地方,所以一砖一瓦,干净无垢。
严观跨步大,稍微走急一些,几乎等于是胁迫着明宝清。
她有点无奈,小跑起来,问:“青天白日的,后面没鬼吧。”
“这墙后头就是地牢,阴气重,闹鬼多。”
明宝清直觉严观在胡说八道,但以她现在的心情,真是想笑也无力。
七拐八绕的,其实就已经出了宣阳坊。
他们在一间小茶摊上坐了下来,严观本来想再走两步去有屋有檐的铺子里,但明宝清被那嗓门洪亮的老丈一招揽,就过去了。
茶摊上的人自然要杂一些,不过严观佩刀一上桌,他们这一角就清静了,只有峥峥的琵琶声间或一响,有女声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唱念着,“东告东方朔,西告西方朔,南告南方朔,北告北方朔,上告上方朔,下告下方朔。”
这是唱给四方神灵听的,明宝清顺着歌声望着墙角边,好奇地端详着那个抱着琵琶散着长发,颈上、臂上都有雕刺点青的巫女。
她看得有些出神,忽听严观道:“想问神鬼?”
明宝清摇了摇头,问:“严帅信这个?”
严观也摇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
这笑容很小,并没有任何讥讽轻蔑的情绪。
“笑什么?”明宝清问。
严观抬手给她斟茶时眼睛还微微弯着,说:“只是想起我阿娘做过一段时间的巫女,有一日一个小官让她占卜仕途,可她前夜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调了调弦柱,张口就唱,‘今年六品,明年七品,年年富贵高升。’然后,摊子就让人给掀了,她拉着我赶紧跑。我一边跑一边同她说,‘不是品少官高,品多官小吗?’我阿娘扭脸就对人家道,‘那得了,今年减一品,明年减两品,后年减三品,你没品官最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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