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盈端水给他漱口,漱了三次血色才褪掉了。
明宝锦和卫小莲他们几个都不敢说话,傻傻地拎着装了一半地木耳的篓子站在那瞧着游飞。
“蓝娘子,小莲、小荷在你们家呀?
屋外头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明宝清透过竹门瞟了一眼,瞧见个笑着的郎君正摇摇摆摆朝这边走过来。
“五叔!”卫小荷张了张口,却发现声音不是从自己嘴里冒出来的,而是卫小石叫的。
卫小石刚才瞧见明宝清背着游飞回来的,而游飞又像是受伤挨打的样子,所以急着来看他笑话,结果在门口碰上了回来的卫五郎,瞧见他手上拎着油纸包,这才如此亲热。
可怜卫五郎本来腿脚就不好,走了这么一路,累得快死了,被卫小石一下扑撞过来,腰都要断了。
“慢点慢点,回去再分,回去再分,别抢别抢啊!小石!不是都给你的!你撒手撒手!”
卫五郎叫嚷了半天也于事无补,卫小石把他那一包菜干饼都抢走了,甚至把他手背都抠出血了。
卫小荷气红了眼要追,卫五郎一把抓住他,从衣裳里掏出一小包饴糖来,道:“嘘!嘘!糖!拿去给你娘!塞进去,藏好了!”
卫小荷掉下眼泪来,扑进卫五郎怀里哭了起来,胡乱叫着,“五叔,呜呜,五叔,阿耶,你回来了,呜呜。”
卫五郎也被他哭红了眼,抱着他,伸手摸摸卫小莲的头。
明宝盈和蓝盼晓走出来寒暄几句,卫五郎一见她们,谦卑地笑了起来,冲明宝盈说:“三娘子,给您道喜了,您考上了!还是前三甲!”
明宝盈被这个好消息盖了一脸,有些不敢置信,“你,你瞧见榜上有我的名字?什么时候放的榜?”
“应该有几日了。”卫五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又不识字,是严帅跟我说的。”
“严帅?”蓝盼晓诧异地问:“你是在万年县衙门里做活吗?”
“只是在官爷们歇脚的廨舍里做点砍柴烧水的粗活,严帅知道我今日回来,赏了我一包糖,还叫我把这消息告诉您。”
卫五郎还是那个模样,没胖没瘦的,但性子似乎活泛了几分,脸还白了点,应该没受什么嗟磨。
“多谢。”明宝盈对他行礼,卫五郎连连摆手,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卫大嫂远远迎了出来,嘴里亲亲热热地叫着,“五郎,五郎!”
卫五郎眼皮子抽了抽,对卫小荷、卫小莲说:“把糖藏好了。”随即又丧下一张脸,颓着身子往家走去。
明宝盈心跳得厉害,她自然是欢喜的,喜得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转身往屋里一去,心又沉郁下来。
沉默的不只是游飞,明宝清也不说话,正用小刀削着一根根尖尖的木刺。
游飞脸上的肿胀一时半刻消不了,他也瞒不过游老丈去,歇了这一阵,默默低头穿了草鞋,道:“蓝娘子,阿姐,我回家了。”
“小青鸟。”明宝锦蓦地叫住他,却又无话可说。
游飞望过来的眼睛是干干的,可能是因为流了血就不流眼泪了,他垂眸看着明宝锦拉住他的那只手,轻轻晃了晃胳膊,又抠掉她手背上一片干掉的地木耳,说:“我没事。”
小郎君挺着腰板迈着步子回家了,做出坚强的样子来,不肯叫别人替他担心。
明宝锦替他哭了,被蓝盼晓搂在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明宝清在哭声中闭了闭眼,觉察到明宝盈在身侧坐下,她道:“三娘,明日进城去女学,你要在女学里待下去,人不能只有一条路。”
卫五郎没有说明宝盈的名次, 但既是三甲,就意味着五十两银子到手。
五十银,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可谓巨款, 而且来路又正, 完全可以抵给柜坊或者商贾, 折换铜钱。
明宝盈有了这笔钱, 自然想到要打听明真瑜、明真瑶的处境。
夜里,她悄悄与明宝清睡在一处,商量着明日进城该怎么办事。
蓝盼晓隐隐约约听着她们议论, 是找家宅在光禄坊的某位‘很乐意为人效劳的’宦官, 还是去直接寻司农寺里的小官比较妥当。
“我曾听二娘无意间提起过,她傅母的儿子在司农寺当录事,虽不一定能做什么, 但探个消息约莫还做得到。”
“可是二姐的傅母是被朱姨赶走的, 凡事讲究好聚好散, 人家也是耕读世家, 撕了人家的体面,怕是没那么好说话。”明宝盈轻声说。
明宝清顿了一顿,道:“所以是拿钱求人, 不是讲情分。”
这些舍下脸面求人的事光是一听, 蓝盼晓就觉得面皮发烫,如芒刺在背, 她觉得自己是个很没用的人,远不如两个女儿有担当。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榻, 轻轻推开内室的门, 迟疑着开了口,“其实……
明宝清一听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很快道:“母亲不必勉强自己的。”
蓝盼晓一时间没有说话,却走了进来,坐在她们三姐妹的床边,轻道:“元娘还记得,我阿兄是都水丞,掌河运灌溉,监管碾硙水车,与司农寺一向有些公务上的往来。录事只是书吏而已,都水丞再怎么说,也是七品官了。”
明宝清和明宝盈自然知道无品的书吏比不得都水丞有人脉,但也知道蓝盼晓跟兄嫂的关系很僵硬。
“母亲。”
她们这声轻唤太过温柔怜惜,令蓝盼晓生出几分坚定勇气来,她故作轻松,道:“不是说了么,是拿钱求人,不是讲情分。这于我的嫂嫂来说,可是太对症下药了。”
在明宝清的坚持下,她陪着蓝盼晓一道站在了蓝家的偏门口,怀中的包袱里装着二十串沉甸甸的铜子。
五十银还没有换完,暂且存了一部分在东市的柜坊里。
开门的老妪是蓝家的老人了,自然认得蓝盼晓,一见她便蹑手蹑脚躲出来,一只手虚搭着门,问:“小娘子,您怎么回来了?夫人她可在家呢!”
“阿兄呢,他在不在?”蓝盼晓问。
“阿郎还没下值呢。”
“你同嫂嫂说一声,我不是来打秋风的,我有件事想请阿兄帮忙,但这个忙不会白帮。”
蓝盼晓说话一向是委婉柔和,留有余地的,这样直截了当,和盘托出,也是少见。
由此,可以想见她那位嫂嫂的性子,不会是弯弯绕绕的人。
老妪为难地站了一会,还是替蓝盼晓传话去了,过了片刻,她来请两人进去,但又说:“小娘子,你们今日来得也不巧了。小郎君在书塾遭了先生斥骂,夫人她正烦扰呢。”
“阿瑞也在家?”蓝盼晓的声音闪动着一丝期待,但很快就落了空,庭院里只有她嫂嫂和一个仆妇。
满院缫丝声,并不嘈杂,听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宁静。
蓝盼晓这位嫂嫂姓支,叫如玉,一个书香气极重的名字,却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养蚕女。
“妹妹的闺房拿来做蚕房是真好啊,坐北朝南,通风好又敞亮,还安静。”
“嫂嫂合用就好。”
支如玉哼笑一声,都没有抬头看她们,只是用竹签在热锅挑起丝绪,手指一绕似捕风,却已经提绪入手,再轻轻一甩,就勾入了一枚弯头的竹针之中,然后由送丝竿勾挂, 被转动不同的丝筒缠绕住,一圈圈银白似雪。
明宝清还是第一回 见人缫丝,看得专注入神,支如玉绕了七八个茧子才抬头瞧她们。
见蓝盼晓还是一脸逆来顺受的样子,好似全天下就她最委屈!她嫌恶地移开眼,看向明宝清。
支如玉其实早就想抬头了,只是要作势摆谱,眼下架子端够了,她难掩好奇地看向这个跌落云端的高门贵女,见她似乎黑瘦了一些,个头高了一点,也不知是因为瘦还是长了年岁,她的眉眼更清晰了,脸庞的轮廓也更分明了,肌肤也不再是那种柔腻搓粉的感觉。
支如玉从前对于明宝清的印象就是高高在上,冷冷淡淡,但很大方。
她还记得明
宝清给蓝瑞的生辰礼,每年不落,不是贵重的,就是适用的,倒是很合她意。
如今,支如玉能看到她眼下的淡淡青痕,下巴上的细细粉疤,鼻尖上有汗,面庞发散着通透而真实的光泽。
那些金银珠宝折射出的光辉不再照耀着她,那些锦缎香膏也离她远去,她变得更素净了,更真实了,每一寸都美得愈发清晰。
支如玉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什么好了,顺着明宝清的目光,支如玉又看回自己的缫丝车上。
她实在不明白这陪了自己多年的缫丝车有什么独到之处,瞧着明宝清,故意道:“我这坐的腰腿也疼了,明娘子来替我缫丝吧。”
“嫂嫂,我来吧。”蓝盼晓急忙说。
“我不要你。”支如玉嫌恶地斜了她一眼,又看明宝清,本以为对方要羞恼,却只见她只是很认真地问:“我要是把丝弄断了怎么办?”
“本来就容易断,这是丝,又不是麻绳,”支如玉说着拈一根断丝就抛了上去,“照样是能黏附上的。”
“原来如此。”明宝清面上没有一点遭到刁难的不甘和局促,很干脆就把把怀中的包袱递给了蓝盼晓。
换手时,钱串子清脆短促的撞击声落进支如玉耳中,她眼睛一扫,作势伸了懒腰,起身给明宝清让位置。
明宝清提裙走了过来,小心避开正在煮茧的热锅,坐到盛着温水的盆前头,学着支如玉的动作挑丝、提丝、勾丝,练了几回,很快就不见生涩。
丝筒是专门要一人手摇转动的,明宝清盯着看了一会,忽然伸手去握柄端。
“小娘子,”那仆妇道:“这事儿你一个人可做不了,得要有人摇着。”
乍一看,的确是无法兼顾的,但明宝清总觉得应该有更好的法子,一边挑丝一边琢磨着。
等那丝筒上的丝套被滚满了两次,支如玉在明宝清脸上始终没看到她料想中的羞愤,觉得很无趣,才另叫来一个仆妇替了明宝清。
直到进偏厅的时候,明宝清还回头看了那缫丝车一眼。
支如玉自顾自坐下了,没有让她们坐,也没有茶水奉上。
蓝盼晓轻声道:“嫂嫂,我就直说了?”
“我们夫妻两人在蓝家不就是让你使唤的嘛,何必说得这样客气。”支如玉阴阳怪气地说,言辞中透露出些许旧日恩怨。
听蓝盼晓说想请蓝正临打听一下明真瑜和明真瑶的处境,支如玉紧紧皱起了眉头,道:“你有几个钱,好开这个口?不只是打听那么简单吧!”
“能照看一二自然更好。”蓝盼晓说着就将包袱搁到桌上摊开,道:“一串是一百个子,这里一共有二十串。”
差不多就是蓝正临半个月的月俸,支如玉自问还把持得住,冷笑道:“二两银子就想……
她话未说完,就见明宝清又从袖中掏出一条银块搁到她眼前。
“这是整十两的官银,来历清白,您随时可以去柜坊兑换。那两千铜子,只是想方便舅母花用。”
支如玉皱眉看着明宝清,又看看蓝盼晓,看得出她们绝没有走那歪路子,但又实在想不通女娘是怎么靠自己弄到这么些钱的。
“从前剩下的?”她试探着问。
明宝清想着明宝盈脑子的学识也的确是从前剩下的,道:“算是吧。”
支如玉了然地一挑眉,瞧着眼前的铜钱银块。
明宝清趁着这时候也细细打量支如玉,她坐没坐相,样貌也不算出挑,眉眼倒有一股天然媚态,只是俗气了些。
再想到她的出身,明宝清心里有些困惑。
她想起蓝正临那不苟言笑,心思沉郁的样子,觉得从面上看,两人是不相配的,怎么就会做了夫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时候定下这婚事的,应该是蓝家的主母吧。’明宝清没有去看蓝盼晓,只是心想着,‘庶兄,嫡妹啊。’
“这是成不成,还要当家的拿主意。”
支如玉在这句话里没有称蓝正临为‘郎君’,更没有说‘你舅舅’‘你阿兄’之类的。
她虽看起来浅薄,但并不是一个见到银子就昏了头脑的人,依旧是寻到话头就要刺蓝盼晓一箭,叫她这个昔日的嫡女瞧一瞧,蓝家如今是谁的蓝家!
“这个自然,那我明日再来一趟,可好?”蓝盼晓极尽谦卑地说。
“后日。”支如玉有些愉悦地哼了一声,指尖在银块上抚过,懒洋洋地说:“送客。”
离了蓝家,蓝盼晓和明宝清还要去女学接明宝盈。
女学上回参试者足有四五百人,但只取六十名,且入学还要再考。
卫五郎上回之所以说明宝盈中了三甲,并不是严观没看清楚榜,而是那份卷子没有分出高下,等入学这一考,再分高下。
蓝家离女学不算近,可明宝清和蓝盼晓一个往返,明宝盈竟还没有考完。
又在外头等了半个多时辰,明宝盈才带着一脸思索的表情慢吞吞地走出来,看起来居然还有点意犹未尽,像是没答够。
她想得出神,即便走得慢了,也还是被女学的高门槛差点绊倒,被门边的护卫一把接住。
明宝盈腰上被臂甲一箍住,下意识就要挣脱,等看清眼前人柔和舒朗的面庞,她才意识到人家是女娘,浑身一松,揽着对方的肩膀轻轻落下双脚,小声道:“多谢您。”
那护卫短促地颔首,见明宝清和蓝盼晓着急地走上台阶,神色又变得锋利起来。
明宝清顿住脚,见明宝盈快步走下来,轻道:“想什么呢?这样不小心。题比上回难了?”
明宝盈自然是在想题目,她一手挽着明宝清,一手挽着蓝盼晓,道:“还好,只是多考了几道算术题,大多是《张邱建算经》、《九章算术》里头几个换汤不换药的题,末了还有一道是《缉古算经》里的变体题,有些难。不过也简单,答案只有一个,不用考量其他因素。”
明宝清见明宝盈眉头微蹙,眼神却含笑,觉得这世上应该没几个人能如她一般把卷子做出趣味来。
几人离了女学好几条街,裹着闹市人声中,明宝盈才又轻声道:“阿姐,还有一道题很有意思,归在算术中,但又好像不是。”
“什么?”明宝清听明宝盈斟酌迟疑的口气,也生出几分好奇来。
“自古长安西风雨,雨急水浊,雨歇水清,何为?”明宝盈复述着卷子上的话,同时也是在问明宝清。
蓝盼晓十分不解,道:“这,这本来如此啊?有何值得一问的?”
在明宝清看来这问题委实很有意思,如果想得复杂,这问题就充满了各种暗喻,但若是想得简单,那也就落的一句‘本来如此’。
“你如何答?”
“我答,‘水急沙滚滚,水缓泥沉沉。故此,水流滚滚,浊反是清,水流转绕,清反是浊。’
“水流绕转,你想说碾硙的事?会不会委婉了些?”明宝清一双长浓睫乌瞳望着明宝盈一对细淡眉悬珠,截然不同的眉眼,但有着相似的神韵。
明宝盈咬唇笑道:“阿姐,本就是用自己心思去贴出题者的意图,若是揣摩对了,出题者自然看得懂,若是不对,也无麻烦。”
明宝清赞同地轻哼了一声,瞧着明宝盈,忽拧住她的腮帮,道:“话是不错,但始终要记得自己的心思,别一味遵照上位者的意图,而扭曲了自己的判断。”
第040章 庶兄嫡妹
在法云尼寺里借宿是要干活来抵的, 这一日,明宝盈去女学了,蓝盼晓去前边整理线香, 明宝清则被一位师父领到库房边上的一处小屋里, 这小屋是里有一架很大的踏碓, 是用来舂米的, 由石臼、碓马和支架组成,连着屋子的贝壳灰地是做在一块的。
“会不会用?”比丘尼问她们。
“师父既说这叫碓马,”明宝清走上前去, 站到碓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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