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家宴虎头蛇尾结束,前朝后宫却像是油里泼进了水似的热闹起来。
畅春园里太皇太后、太上皇和太妃们的赏赐,如水一般流向钮祜禄静怡居住的储秀宫。
慈宁宫除了赏赐外,还特地给钮祜禄静怡赏了个擅长调理孕妇身子的精奇嬷嬷过去。
不止如此,乌雅氏又叫太医院给所有妃嫔仔细着请平安脉,就怕有侍过寝的妃嫔,有了身孕自己不知道。
别说,太医们满后宫转了一圈,竟从钟粹宫偏殿的苏常在那里又诊出了一个月的喜脉。
乌雅氏高兴得在慈宁宫里又给了宫人三个月的赏,同样赏了精奇嬷嬷下去。
耿舒宁内廷女官的份例,比妃位份例少两成,一个月二十两银子。
什么都没做就得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她都能想象得出,钮祜禄静怡和苏常在得一下子赚多少钱。
苏常在耿舒宁没记忆,反正四大爷几个儿子的生母没人姓苏。
说起来,钮祜禄静怡并不是历史上的熹妃。
耿舒宁偷偷打听过,钮祜禄静怡有个叫凌柱的堂弟,这会子大女儿还在奶嬷嬷怀里吃奶呢。
也不知道钮祜禄静怡能不能跟熹妃一样生个儿子出来,但她希望钮祜禄静怡能有这个运道。
不是重男轻女,在大清做公主,实在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耿舒宁听着慈宁宫的小宫女们闲磕牙,说又是流水般的赏赐往钟粹宫去,她也盘算了一波。
怀孕、生产、满月、百日、抓周……都少不了赏,如果跟四大爷生个儿子出来,暴富似乎是唾手可得啊!
她是个很实在的人,没有为了自由定要走某条路的倔强,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只要好好抚养儿子长大,再将四大爷给熬没,不拘儿子是皇帝还是王爷,权力财富就都有了。
到时再做个快乐的寡妇富婆,好像也是笔不错的买卖。
在慈宁宫上下都充满喜气的时候,耿舒宁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丝的动摇。
只是很快,她这动摇就消失在了苏常在的哭嚎之中。
谁也没想到,意外会来得如此之快。
慈宁宫里欢喜的氛围都还没消,钟粹宫的小宫女就一脸仓皇闯了进来。
“太后娘娘,我们小主一个时辰前下红不止,肚子疼得厉害,去了太医院,侍奉的谙达只说擅长医治妇幼的太医暂时不在。”
“呜呜……太医都还没到,我们小主就小产了,求您给小主做主啊!”
小宫女来哭诉的当口,太后正兴致勃勃挑着要给储秀宫和钟粹宫的补品呢,闻言恍惚了一下。
苏常在的身孕是半个月前诊断出来的,九月九重阳节,这都还没到十月呢,孩子就没了?
乌雅氏一脸沉凝往钟粹宫去。
比起宫里失去一个孩子的心疼,她更多是愤怒。
这苏氏到底是多蠢,才叫人算计的十几日就小产了!
哪怕太上皇早年刚登基那会儿,宫里不停死孩子,算计来得都没这么快。
早知道有这么蠢的闺女,苏家就不该叫闺女进宫!
到了钟粹宫,扶着太后的耿舒宁刚踏入后殿,就被苏常在凄厉的哀嚎声惊得打了个寒战。
“……是不是你害了我的孩子!把这个贱婢给我打死!”
“小主儿饶命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若不是你给了我一碗补汤,我的孩子怎么会……”
顿了一息功夫,偏殿侧间内又传出一阵阵哀嚎,接着就是皇后乌拉那拉氏不耐烦的训斥——
“好了!胡闹什么!到底谁害了你的孩子,本宫自会……”
太后铁青着脸进了屋,打断了皇后的发作。
一窝蜂凑到钟粹宫的后妃们,都赶忙给太后行礼。
只有苏常在没被镇住,苍白着脸从炕上翻滚下来,带着满身的血膝行几步,揪住太后的衣摆。
眼泪鼻涕一大把,毫无宫妃的柔婉,哭声震天。
“求太后娘娘为婢妾做主!”
“婢妾这些日子小心谨慎得夜里都不安寝,却还是没能保住万岁爷的子嗣,是有人害——”
乌雅氏后退一步,冷声打断她的话,“闭嘴!精奇嬷嬷呢?叫她来说!”
她懒得跟个连孩子都保不住的废物说话。
他他拉氏出身的精奇嬷嬷一脸苦涩跪出来。
“太后娘娘容禀,小主是内服外用了寒凉之物才会小产,可每日饮食皆是尚膳局负责,奴婢也查过,绝对没有寒凉之物。”
“小主日常起居所用的物什,每日来诊脉的太医也都会检查,小主甚至连熏香都停了,钟粹宫并无不妥之处……”
他他拉嬷嬷在宫里多年,伺候过也不止一个孕妇,还从来没碰到过这么诡异的事情。
乌雅氏却并不意外,后宫女人的手段之多,她从来不会小觑。
她只冷着脸问:“太医怎么说?”
跪在门外的太医赶忙回话,“回太后娘娘,苏常在平日里的用度微臣确实没看出问题,只是……苏常在确实是因大量寒凉之物,才会如此迅速小产。”
苏常在恶狠狠看着自己的贴身宫女长霞。
在万分小心的情况下,除了这贱婢,她绝无可能被其他人算计!
长霞脑门儿都磕破了,簌簌发抖着想为自己争命,“太后娘娘,奴婢有话要禀报。”
乌雅氏淡淡道:“说!”
长霞哑着嗓子道:“回太后娘娘,小主每日去长寿宫请安,长寿宫内都燃着熏香,各位主子娘娘身上的胭脂香也不少。”
“小主偶尔会去御花园散步,碰上了主子娘娘们,偶尔说说话也是有的。”
“奴婢不敢诬陷娘娘们害小主,可太医和他他拉嬷嬷说小主身边毫无异样……绝非如此,只求太后娘娘明察!”
如果真的没有异样,被苏常在喝完的那碗补汤里,些微的寒凉之物就会成为长霞的催命符。
可太医分明说了,那点子寒凉之物不足以让人小产,只会让胎像不稳。
长霞不想死,哪怕去辛者库,也比如此冤枉死了强。
乌雅氏听着听着,面上的神色倒是平静了些许。
还没生出来的孩子,她没有太多失去孙子孙女的难过,在宫里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
原本她以为是苏氏太蠢,现在看来,倒是后宫里的手段不俗。
她也并不意外。
新帝登基后,这还是头二回传出喜讯来,攒了一身本事的女人们指不定等了多久。
她淡淡扫视过屋里的女人们,尤其在脸色微微发白捂着肚子的钮祜禄静怡身上停顿片刻。
“先免了钮常在的请安,等胎满了三个月再出来。”
“苏氏小产一事,本宫会亲自叫人查,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后宫的子嗣不丰,本宫也不盼着你们中用了,好歹老实些!”她越说眼神越锐利。
“若叫本宫查出谁敢对皇嗣动手,本宫绝不轻饶!”
皇后率先低下头,带着看不出多少异样的妃嫔们行礼应诺。
太后为德妃时,就曾与如今缠绵病榻的惠太妃,还有荣太妃、宜太妃共同掌管过宫务。
她对后宫的掌控,绝对比才进宫两年的后妃们多。
平日里她是不发威,一旦真想彻查什么事儿,速度快得很。
刚进十月没几日,太后就查出了苗头。
叫耿舒宁诧异的是,这事儿竟跟瓜尔佳常在,嘎鲁代有关。
苏常在小产前,与嘎鲁代在御花园见过面。
嘎鲁代住的翊坤宫偏殿内,她的贴身宫女他坦里搜出了红花和川芎。
虽然嘎鲁代解释,红花是太医给开的,是为了替她调理月事,她手里有太医开的方子。
但若是嘎鲁代服用过,数量对不上,而且也没必要放在宫女居住的他坦里。
至于川芎,说是为了月事止痛所准备,同样的道理。
嘎鲁代被太后禁足在了翊坤宫,她的贴身宫女被送去慎刑司拷问。
耿舒宁渐渐回过味儿来,她先前所心生动摇的坦途,比她想出宫的路还难走。
且不说生儿子的几率只有一半,连原本看起来最和善的人,在这深宫里随时都能化作吃人的老虎。
想要熬过四大爷,奔赴最终的目的,实在是太难了。
还不如拼一拼,哪怕是给四爷做个时不时要伺候床榻的左膀右臂,也比钻后宫里强。
十月下旬,被送去慎刑司的宫女没审问出多少事情,就传出了意外暴毙的消息。
嘎鲁代亲自到慈宁宫来请罪。
在太后面前,嘎鲁代没有一门心思为贴身宫女开脱。
“过去婢妾做久了女官,还未曾学会如何御下,叫人钻了空子,不管怎么说,都是婢妾的罪过。”
“虽查出的红花和川芎量少,不足以叫苏常在小产,婢妾却也拿不准那贱婢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乌雅氏只淡淡地,“既然人死了,暂时也怪不到你身上,本宫会继续查下去,你继续好好待在自己宫里反省便是。”
嘎鲁代的堂叔是观音保,而观音保又是端和皇后的亲二伯。
乌雅氏查着查着,竟查到了过去毓庆宫奴才的痕迹。
她心知,这事儿怕不只是跟后宫有关。
有畅春园里的太上皇在,还有跟在太上皇身边的未来太子,以及曾经刚入宫几年,就能压制她们四妃的前太子妃瓜尔佳氏,就没一个简单的。
乌雅氏觉出了棘手,并不愿意轻易发作。
嘎鲁代柔顺退出了主殿,在离开前,找到了耿舒宁。
她红着眼眶拉住耿舒宁,好一会儿才低低求,“舒宁你可信我?”
耿舒宁早不是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温软了声,话说得滴水不漏。
“瓜尔佳常在别担心,清者自清,我清楚主子的性子,必不会冤枉了常在。”
嘎鲁代欲言又止看了耿舒宁一眼,叹了口气。
“我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舒宁……先前佟思雅和静怡怎么编排你的,现在宫里还有传言未消呢,这宫里哪儿有什么清白可言。”
“说句实话,此事真跟我没关系,若舒宁你念咱们多年的情分,不为难的时候,还求妹妹为我说句话。”
耿舒宁眉眼微弯,语气更和软,并不拒绝,“常在放心,你了解我的性子,该说话的时候,我不会袖手旁观。”
嘎鲁代深深看耿舒宁一眼。
这才多久啊,先前眼神单纯,看似柔弱天真实则冲动热情的小丫头,都学会了谨慎。
她苦笑了几声,没再多说什么,眉眼寥落地离了慈宁宫。
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安静了许久的耿雪,踏进了耿舒宁的值房里。
“堂姐……我去尚服局的时候,钮常在叫人托我带句话给堂姐。”
“那人说钮常在身子重,情绪一时难以自控,总想着刚入宫的时候,想与堂姐说说话。”
耿舒宁正跟陈嬷嬷学着缝护腰。
太后娘娘早年生孩子多,一到天儿冷的时候腰上就容易发冷,酸疼。
这在后世不算什么大毛病,用能够艾灸的护腰每日灸上几个时辰,就能大大缓解酸痛。
听到耿雪格外恭敬的话,她脑袋抬都没抬,只将站立不安的耿雪撂在屋子里。
小心翼翼给护腰收了口子,哼舒宁看着自己绣得那片……有点粗壮的竹子,朝着无奈的陈嬷嬷吐舌。
“这绣活儿还是得看嬷嬷,我实在不是这块料子。”
耿雪蓦地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说自己绣活儿做得好,可以替堂姐效劳。
她虽然从六品司记待遇被提到了五品司侍,但从长春仙馆到慈宁宫,都在坐冷板凳。
内务府不冷不热,连膳房知道耿舒宁的意思,每日里去提膳都要等许久,才能吃上半凉的饭菜。
耿雪有些委屈,她从来没想过害堂姐,最多也就是冷眼旁观万岁爷对堂姐的心思,堂姐为何要疏远她?
心里再多委屈,她也不敢说,且不说万岁爷,堂姐在太后跟前也是一等一的得意人,她得罪不起。
但她也没能把讨好的话说出口,被耿舒宁淡淡扫过来的一眼,把话重新堵回了嗓子眼。
耿舒宁放下护腰,淡淡看向耿雪。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格外像胤禛,叫人说不出的胆寒。
“你是不是觉得,人力敌不过天意,我过去的话,便只是空话,到底还是要凭着血脉被耿家摆布?”
耿雪不吭声,耿家的荣光,难道不是他们女儿家过活的底气吗?
“你能为了耿家和自己的前程,跟万岁爷出卖我出卖得毫无压力,在我面前跪一跪就够了?”
“明明发现了不妥,也全当不知,顶好我是成了娘娘,即便我死了,也不妨碍你继续为耿家效力?”
耿舒宁垂着眸子,自下而上平静看着耿雪,直到盯住她委屈的眸子。
可她凭什么要被耿家,被她耿雪吸着血往上爬呢?
要得到就要付出,她又不欠他们的。
“我成了娘娘之后呢?碰到差不多的情况,我的生死还是无关紧要吧?”
耿雪心里真真发寒,下意识摇头,“不是的……”
“我不想听你解释。”耿舒宁淡淡打断她的话。
“耿雪,我不该你们的,任何时候背叛都需要付出代价。”
“慎刑司走一遭,你也该明白了,若我有丁点的不妥之处,我死之前,你和你阿玛必定会死在我前头。”
耿雪呆住。
耿舒宁的眼神愈发冷然,她站起身,轻轻替耿雪擦掉不自觉掉下来的眼泪。
“我不骂你,也不会打你,叫一个宫人消失在深宫里的法子多得是,你猜耿家会不会为你张目?”
“这些日子也该尽够你冷静的,往后旁人有什么话,掂量着你自己的命够不够硬,再决定要不要传给我……听明白了吗?”
耿舒宁放在她眼角的手指冰冷,耿雪不自觉浑身哆嗦着点头。
“我,我……奴婢不该为了钮常在肚子里的孩子和大家过去的情分,就过来传话,奴婢知错了,往后再不敢任性妄为,还请堂姐……请姐姐恕罪。”
耿舒宁没说话,只拿帕子慢吞吞擦擦手指,坐了回去。
陈嬷嬷笑着起身,“我送耿雪姑娘出去,现在天儿黑得早,又下了雪,汤婆子可得早备着……”
待得屋里没了人,耿舒宁懒洋洋靠在炕沿发呆。
钮祜禄静怡的话她听懂了,这是约她去青玉亭说话。
因为苏常在小产,宫里现在风声鹤唳,不管因为什么,她也没必要掺和进这烂摊子里。
更何况,情分……呵,她还不如相信她和四大爷有缘。
耿雪的话,耿舒宁当作没听到,但钮祜禄静怡还是找了机会跟耿舒宁说话。
身子满了三个月后,十月底,钮祜禄静怡照常跟着皇后来慈宁宫请安,在小库房门口堵住了耿舒宁。
见着她,钮祜禄静怡笑得灿烂:“想见你一面倒是不容易。”
耿舒宁恭敬行礼,“不知道钮常在找奴婢,若是知道,奴婢去储秀宫就是了。”
钮祜禄静怡轻笑,“咱们之间没必要这么客套吧?”
耿舒宁微笑不语。
钮祜禄静怡又问:“可否单独与你说几句话?叫陈嬷嬷和宫女远远看着就是了,我不会拿自己的孩子陷害你的。”
耿舒宁沉默片刻,扭头看小库房里的陈嬷嬷。
陈嬷嬷带着小宫女,远远站到了廊子下头。
钮祜禄静怡的宫女也同样,站到了能看得见二人却听不到对话的地方。
钮祜禄静怡知道时间不多,没有废话。
“我知道瓜尔佳姐姐找过你,听我一句劝,苏常在的事儿,你不要在太后跟前说话。”
耿舒宁心下微动,不动声色抬头看她,“常在何出此言?”
钮祜禄静怡眉眼淡了些许,甚至透出些微嘲讽,并没有回答耿舒宁的问题,反倒说起旁的。
“先前万岁爷召我九洲清晏伴驾,召幸的时候少,倒更好奇当初你为何会去青玉亭,又为何要送我登天的造化。”
“太后千秋时的寿果凤柚,你是在值房里与瓜尔佳姐姐耳语的吧?此事瓜尔佳氏得了功劳,却无人知道与你有关,必定有人封了瓜尔佳姐姐的口。”
“前阵子在圆明园,据说有夜里招了贼,虽没闹出大动静,可我知道,万方安和也进过人搜查,茹古涵今也没能幸免,否则皇后娘娘不会一直暗中查探此事。”
耿舒宁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只是心里发沉。
钮祜禄静怡看着耿舒宁,笑得平静,“这宫里没有傻子,万岁爷对你的不同,瞒不过所有人。”
皇上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住,被越来越多的人察觉不可避免。
“你送我一场造化,我今日便想还你个情分。”
“事情比你想得要复杂得多,不管你还想不想出宫,若趟了浑水沾上脏污,以太后对万岁爷子嗣的看重,处置你与处置其他宫人绝不会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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