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烧鸡回去的两个人被所有孩子围着,又唱又跳,他和方定妩像得胜凯旋的将军一样,格外神气。
想到那些事,晋丑没来由地笑了笑。
后来他再回去过,那间庙已经塌了,长满了杂草,城中还是有流浪的乞儿,他们大概又找到别的破庙。
崔妩扭头一看,就知道他笑什么,“干嘛,还怀念起以前了?”
“你不怀念吗?”
“不怀念,我喜欢干净的水,喜欢不是吃剩的饭食,咱们这些人都还好好在一块儿,为什么还要想以前。”
“可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以前只是活着,想想明日,现在,心里想的事多了杂了。”
崔妩想起谢宥牵着她走回家时说的话,深以为然道:“确实多了杂了,人努力踮脚去够更好的日子,其实已经处在了一生真正快乐的时候,不知不觉走过了,余生只能回望……”
晋丑直觉敏锐:“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她侧头看向一边:“我自己悟的。”
哼,他就知道,又是她那个好官人。
崔妩转开话头:“你说待会儿我要是直接上去拆穿她,会怎么样?”
“你刚开口,就会被她们的人说成是刺客抓起来,拖到柴房处置掉。”
说得也是,她和晋丑孤军深入,看来不宜太过招摇,最好是让她们自己露出马脚。
“待会儿咱们分开行动,别太引人注目。”
“你说的是自己吧,早点办完这点事早点赶路。”
一进办寿宴的园子,二人分道扬镳。
崔妩什么也不管,就看准了主座的方向,端着吃食就过去了,半道被一个管事娘子拦住:“你是哪院的丫鬟?”
崔妩低头回话:“奴婢是西院绣房的丫鬟,送菜的绣红姐姐拉肚子,就让奴婢来上菜呢。”
她听那些丫鬟是这么称呼被她放倒的小娘子的。
“绣红这丫头也真是的,让个不懂规矩的就上来了。”
“主座暂且不用上菜,给外园庄头们上,你一个绣房的不懂事,万万不可往主座去,在贵客面前失了规矩。”
崔妩意图落空,上完菜之后老实退回廊下待主家吩咐的丫鬟堆里去。
第087章 造作
崔妩问身旁的丫鬟:“不是说府上来了司使娘子, 我还特意从绣房跑出来看呢,都没见着,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小丫鬟跟看傻子一样看她:“那可是今朝谢相公的夫人, 真真正正出自世家大族的娘子,府尹娘子亲自作陪,哪里是一般人能见到的,不经传唤谁敢上去看,那叫冲撞, 冲撞懂吗?”
崔妩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格调这么高,以往京城宴会里她年纪轻, 哪排得上位次, 在这滁州也是难得,都用上“冲撞”二字了。
她待会儿定要上去好好冲撞冲撞。
“我就上去偷看一眼,然后回来告诉你,好不好?”
“哼,我早就看着了!”
“是什么模样的?”
“倾国倾城呗。”
倾国倾城……
难道这司使夫人是阿宥找来引她露面的?
崔妩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不然怎么会有监察御史亲自护送, 还偏偏来到滁州这个地方。
怎么办怎么办,她现在要不要跑?
手握成拳又松开,将逃跑的心思暂且压下,崔妩今日说什么也要查清楚, 不然这一去, 她总挂心此事,无法心无旁骛。
何况, 那假司使娘子对她那般无礼, 崔妩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她又问:“无凭无据,为什么要相信那女子就是司使夫人?难道随便一个来滁州的娘子说自己的是司使夫人, 难道咱们就都请进来当上宾?”
小丫鬟道:“这有什么好不信的,陪在她身边的可是御史,我们有幸见司使夫人的面已是一辈子的福分,难道人人都要上去问一句,‘你真是司使夫人,可有凭证?’脑子霉坏了?御史都毕恭毕敬的人物,我们算什么东西。”
“你们怎么知道监察御史就是真的?”
“你有毛病啊,总问这个有什么用,那是府里老爷关心的事,上头还能不查清
楚?咱们只求自己差事完满就好了。”
这小丫头属炮仗的吧,脾气也太爆了。
崔妩也听明白了,就是口口相传,只因传谣的源头是一位监察御史,大家才会对那位“司使娘子”的身份深信不疑。
就是不知道这是合谋,还是整个滁州的都被蒙骗了。
崔妩得摸清情况,才知道该怎么办。
“诶,咱们站在那儿——好像能看到主座屏风后边,要不要站过去偷瞧一眼,就算主子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在廊下听传也是无聊,小丫头点点头,跟崔妩过去看了。
两个人拉着手,还挺要好的样子。
贵客都聚在一处三面垂纱的开阔茶室之中,三面的廊下也摆着桌案,竹帘和纱幔垂下抵挡寒风,暖炉无处不在,宾客皆着厚袄披风,三五成群谈笑。
主座前竖着三开的雪落红梅的屏风,又在屋内,能看到“司使夫人”的角度很小。
还多亏崔妩眼神好,在小丫鬟的指点下,看到了主座的“司使娘子”。
“就是写字那个?”
“对,大娘子也在呢,今日是她生辰,还得陪着贵客,真是辛苦……”
“司使娘子”旁边陪侍的就是主家府尹娘子啊,崔妩默默记在心里。
此时蓉娘子正在写诗,对自己被窥伺之事毫无所觉。
一提起笔,她就忍不住回想起从前在诗社的日子,那时她是一个凑桌角的人物,便是再努力写出来的诗词也不会有人在意,没人想品评她的诗,倒是多问,她怎么又来了。
蓉娘子对那些旧事一直耿耿于怀。
今日在府尹娘子的寿宴上,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才是宴会的中心人物,府尹娘子还特意请她留下墨宝,写几笔祝寿词。
蓉娘子推拒了两句,答应下来。
待落笔时,府尹娘子夸赞道:“娘子这一联写得真好,有易安之风!”
被夸赞的人抿唇笑得浅淡。
终于,她写的诗不再是废纸,而是被人称赞、再珍而重之装裱起来的名句,是府尹娘子向他人夸耀的殊荣。
蓉娘子心满意足,做上司使夫人之后,她这一身才华才算是锦上添花,不似从前明珠蒙尘,只因一个出身,就处处受人忽视。
搁下笔,蓉娘子矜持道:“大娘子谬赞了。”
这阵子她到滁州,才有扬眉吐气之感,处处被人敬着捧着,竟也养出了几分雍容高贵的姿态来。
蓉娘子自诩处处都不差别人,若是家中未曾落败,怎么也该嫁个展翅欲飞的进士,将来助夫君青云直上也未可知,甚至,她若乖觉些去争取,未必不能进谢家门庭……
可叹家中不济,为了不被卖到青楼去,她只能冒险来这一趟。
不过若不来滁州,她何日才能知道,原来人上人的日子会这么舒心。
司使夫人的身份给她带来了无上的虚荣,真希望一辈子就这样,她真是谢宥的娘子就好了。
真假司使娘子,只因当初一念之差。
若是谢宥能见到自己写的诗,会不会因她的文采而原谅她,生出知己之情呢?她寻机会求一求,哭两声自己的被逼无奈,男子总该怜惜女子……
会这样吗?
蓉娘子呆呆想着,又执笔去沾墨,磨墨的丫鬟以为她不写了,墨锭还未撤开,相撞之下的,几点浓墨洇进了她绣着青莲的袖口上,手也溅上了细小的黑点。
丫鬟慌得赶紧跪下:“娘子恕罪!”
“你这丫头,怎么伺候娘子也不专心些,往后让我怎么抬举你!还不快给娘子赔礼!”
“奴婢蠢钝,娘子恕罪!”
府尹娘子嘴上是骂,实则为丫鬟开脱,对蓉娘子道:“娘子,我让她去给您寻一件新的衣裳吧?”
一旁丫头看大娘子招手,端了水盆上来,蓉娘子慢悠悠洗干净手,拿软帕擦了,又继续垂目写字,跟尊木雕似的不说话。
那丫鬟只能一直跪着求饶。
府尹娘子见司使娘子不肯原谅,也无法子,只能让磨墨丫鬟先跪着,又去吹捧起她写的那些诗词来。
蓉娘子自是无比享受。
谈笑之间就能让底下人战战兢兢,看她们瞻前顾后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求饶,露出蠢钝的模样实在好笑,就连从前攀不上的府尹娘子也在小心看她脸色,赔着笑脸。
她喜欢这种被捧着感觉。
为什么她就不能是真正的司使夫人呢?
那个占着她位置的女人已经回京城去了,要是她能在半路上出点什么事就好了。
这么想着,墨迹洇透纸背,笔锋也散了。
蓉娘子眼睛也不抬,丢下紫檀小狼毫和雪浪纸,
廊下,崔妩浑然不知道蓉娘子正盼着她死。
她踮着脚看了又看,问道:“司使娘子不是倾国倾城吗?怎么这位瞧着……有些寻常?”
不怪她目光挑剔,但主座上的女子虽打扮入时,但只能用清秀来形容,未见惊艳颜色。
此刻侍墨的丫鬟好像犯了什么事,跪在一边磕头,“司使娘子”并未理会,仍在写字,那自命清高的神情带着崔妩很熟悉的刻薄,看来很不好相与。
这人不会和高氏是亲戚吧?
想到街面上她说的那些话,崔妩大概对她的性子有了几分了解。
这人绝对不会是阿宥挑出来的人,看府尹娘子那卑微的样子,也不像合谋,她还真捧着这个假司使娘子。
崔妩莫名就安下心来。
听到崔妩的疑问,身旁丫鬟嗤了一声:“你要是有了足够的权位,只要不是歪眼斜嘴,传出去都是倾国倾城,反正美人嘛,也没个标准,有一个人奉承好看了,其他人瞧你尊贵,自然得夸赞一句,真长什么样重要吗?要是无权无势还是个伺候人的,长成你这样,就是狐媚,不安分!”
崔妩也被她说得恍然大悟,直叹好通透的一个小丫头!
正说着话,远处乔装过的晋丑冲她打暗号。
有发现!
崔妩道:“那边绣房的人找我来了,我先走了。”
“等等,我叫杏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妙青。”
“得空来东院找我玩儿啊。”
“好嘞!”
走出去好远,崔妩还是对那个小丫鬟念念不忘。
“你说这司使夫人有可能是我官人派来的吗?”
晋丑脚步一顿,神情严峻:“我觉得会,要不然咱们赶紧走吧,再晚点怕是要被抓住。”
“少在这儿耍宝,你发现了什么?”
“发现那个尖嘴丫头在后面的暖阁里……”
晋丑带着她摸上了暖阁,二人趴在窗边从缝隙里看进去,就见许多衣着富贵的娘子们聚集在此,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这中间站着的,正是“司使夫人”同车的尖嘴丫鬟。
真奇怪,分明是府尹娘子办寿,里外的人却围着“司使娘子”和她的丫鬟转,就是贵客,如此喧宾夺主,也太失谢家规矩了。
娟儿没察觉到窗外的人,把众家娘子给的银票揣进袖子里,眯缝着眼睛将重复了好多次的话又说一遍:“放心吧,江南的官查不完,娘子会跟司使进言,将你们挪到后面,年后司使就走了,不会查到你们身上的。”
得了许诺的娘子眉开眼笑:“有劳娘子进言了。”
又有人把厚厚的银票塞到娟儿手中:“娘子,这是蠡湖范家盐铺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范家盐铺,听闻在北地都有生意,年年盐引归你家,这生意定是不用愁的。”
“娘子说笑了,”那娘子又把手上翠绿的镯子退下,戴到娟儿手上,“还请娘子照应。”
崔妩一下就明白了,原来这假司使夫人是打着她和谢宥的名号,在这寿宴上收受各家的贿赂,允诺放过这些
她和晋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见过这种骗术,不过是使着诡谲手段充富贵,去结交真富贵,再寻各种由头掏出银钱来,最后一走了之,那些真富贵久等不到消息,会后知后觉,什么大宅子、成群的仆人都是假的,掏出去的银
子更是跟骗子一样,一去不回。
滁州本地没有盐官,这些人定是收到消息,借着寿宴的由头从江南各地过来找门路的。
没想到还有冒充到她头上来这一日,当初在登州,那么多盐官娘子要给崔妩塞钱,她都坚拒,现在轮得到她们收!
敢这样狐假虎威,真是岂有此理!不给她们一点教训还当自己是好欺负的!
“这买卖划算,一趟少说能骗几百万两,还有金银珠宝无数,你打算怎么办?”晋丑含笑看她。
崔妩磨着牙道:“我去撕了她们的脸皮。”
下了暖阁,崔妩换回自己的衣裳,将那还睡着绣红娘子安置好就走了出去,晋丑跟在身后,预备看好戏去。
回到园子里,崔妩大方地走进茶室,主座上,府尹娘子再三相请,“司使夫人”终于给面子,离席换衣裳去了,不过小丫鬟仍旧跪着。
在经过崔妩时,蓉娘子多看了她两眼。
崔妩任由她看,既不行礼也不懒理她,好像眼前只有空气。
蓉娘子将这事记在了心上,等换了衣裳回来再做计较。
等蓉娘子走了,“妾身见过大娘子。”她盈盈行了一礼,抬起的一张芙蓉面。
崔妩刻意将那些矫揉造作的高门姿态拿出来,让旁人一看就知她身份不俗。
“你是……”
府尹娘子不认得这位突然出现的娘子,如此好的样貌,她若见过不该不记得,不过今日生面孔不少,都是冲着司使娘子来的,这位或许也是从哪个盐官家中娘子。
说道司使娘子借她寿宴给各家行贿遮掩,府尹娘子心中是很有怨言的,若是事发,牵扯到她可怎么是好,但人家位高权重,府尹娘子没得拒绝,还得小心伺候,心中已是不耐。
“妾身是节度使王家的外侄女儿。”崔妩随便给自己拣了个身份套上。
“节度使王家……”这名字可是如雷贯耳,虽只是一个外侄女,也应礼遇。
府尹娘子倒不追究她身份真假,只问:“王家娘子,你也是来找司使娘子的?”
“正是,听闻谢家三婶婶来了,我正好游历至此,便想来拜见婶婶,还请大娘子允我一见。”
府尹娘子奇怪:“方才过去的那位便是司使娘子啊。”
崔妩微微张嘴:“啊,方才过去那位是哪家的娘子?”
府尹娘子被她的反应弄得迷茫,道:“方才去更衣那位便是谢司使的娘子。”
这人不是姻亲王家的外侄女嘛,怎么连人都不认得?
崔妩哧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是谢家三叔叔的娘子,大娘子莫不是在与我玩笑吧?王谢两家旧日走动不少,我常去谢家耍子,怎么没见过这位婶子?”
她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妩说得明白:“谢三叔叔知道自己娶了这位见都没见过的娘子吗?”
府尹娘子还算谨慎:“你说不是就不是,我要如何取信?”
要是弄错了,那可是得罪司使。
崔妩就是要在府尹娘子心头立个疑影儿, 到时那李鬼要拿人的时候,也能替她阻拦住,好叫事情水落石出。
“是与不是,我一试便知。”
府尹娘子眼珠子转了转,若这司使娘子是假的, 她带着人在自己府上大行贿赂之事,来日司使知道定是会牵连自身;
要是她是真的, 那……让此人试探几句又何妨, 若开罪了司使娘子,也不是自己的过错,与她无干。
“怕是王娘子方才眼拙看错了,既然远道而来,请坐下喝杯水酒暖暖身子吧。”府尹娘子邀她入席,话说得滴水不漏。
崔妩明白她的意思, 点点头坐下。
府尹娘子瞧她姿态闲适自在,却舒展好看,倒是比刻意挺直脊背,责罚下人的司使娘子更像个久居高位之人。
当下对崔妩的话又信了几分。
没过多久, 蓉娘子就回来了。
她解了遮风的白狐毛大红纱面鹤氅, 里面是一件簇新丝绵夹罗褂子,头围着卧兔儿, 通身富贵打扮, 让那张偏文弱清秀的脸都有了几分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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