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什么意思?”崔妩捂着额头:“把我想什么人了,我很在乎银子吗?”
她丢下账本转身跑出去。
她撒谎了,在乎!她很在乎!那一长串数再看下去她都要心生邪念了。
不过说来说去,崔妩还是觉得安置银子不够,但要自己往外掏银子——
他们夫妻又不是冤大头,不能出力又出钱吧,皇帝老儿在龙椅上干坐着就进项多少了!
眼珠子一转,她起笔给荣贵妃写了一封信,求她劝皇帝多拨些银子给登州的受害百姓,最好派人盯着慈幼堂行事,不至于让那些可怜的小娘子们再受欺负。
其实崔妩很不想跟荣贵妃扯上关系,但她想清楚了,自己极力避开贵妃,反倒给了崔珌往上爬的机会,而且方镇山要是真有造反的意图,她与荣贵妃来往,也许能探听些皇帝的心思。
思来想去,还是得交付些虚情假意。
信写完,她思索了一下,写下一句:“崔珌包藏祸心,不可相信。”
这阵子最好他费劲爬上去了,再摔下来,气死他!
她迅速把信封起,交给了妙青。
信却被隔窗的一只手拿了出去,崔妩回头一看,晋丑这衰人又来了。
自从春安县争执之后,谢宥就将盯着崔妩的人撤了,夫妻二人两心相印,信任算是恢复如初,也给了崔妩跟漆云寨联络的机会。
晋丑翻身进窗,两眼扫完了信,感叹道:“荣贵妃,这样的人都能搭上关系,我果然还是比不上你啊。”
所以说这狗东西讨人嫌。
“你来做什么?”崔妩眼中带刀。
晋丑跟瞎似的看不到:“还能做什么,寨主问你什么时候走,他先一步回寨子了,让我催你别拖得太久。”
他探头莞尔一笑:“难得做了一阵子好人,受百姓爱戴的滋味,不错吧?”
一开口就让人想往他脸上招呼。
崔妩也笑:“是很不错,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了,你去跟老东西说,让他认你当便宜儿子,给你打天下吧。”
晋丑却一语中的:“你是舍不得谢宥吧?寨主猜得没错,小娘子再有主意跟本事,嫁了人,志气就半点也没了,跟头上扣了碗浆糊似的。”
崔妩不吃他激将法,把头一扬:“是啊,我整个人都是他的,以后他让我往东我不往西,让我坐着我不站着,那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还不快滚!”
晋丑也起了火气:“好,那我就原话转告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那总有和我们有关的事,兄弟们累死累活挣银子还比不得你夫君把登州抄一遍,不如把这一批抢了,造反嘛,银子多多益善。”
“你们要抢赃银?”
“不然呢?”
“那些可是民脂民膏。”
“这世上哪一分银子不是民脂民膏?而且那些银子一旦进了国库,不过是供内宫享受,或是军队粮饷、百官俸禄,总归不可能回到百姓手里,我们抢了就抢了,能对不起谁?”
崔妩真想摇一摇他的脑子,“三千万两,晋丑,三千万两!那肯定是三路军队押送,到了京畿道再换禁军接手,你怎么抢,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一点好不好?”
晋丑见她着急,又笑:“好,你既然说清楚了,那咱们就不抢了。”
崔妩愣了一下,骂道:“脑子有病……”
“那还是说回正事吧,方定妩,要是你还把自己当一回事,现下就该走了,谢宥是个泥沼,你越犹豫就陷得越深。”
她逃开眼神:“我只是在想一个适合法子……”
最好离开一趟再回来,谢宥什么也不知道。
“有什么好想的,你一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我真见不得你这磨磨叽叽的样子。”
崔妩不应声,她难得有这么不干脆的时候。
若直接离开了,阿宥怕是会到处找她,可要是跟他挑明自己的身份,二人不说陌路,简直就是敌人。
这段日子她二人夫妻恩爱,乍然挑破就跟跳崖无异,她不忍心看那么珍贵的感情摔碎一地……
晋丑等得不耐烦,说道:“总之你早点想好了告诉我!”说完就翻出窗户。
崔妩被他催烦了,想到周敏的事,皱眉开口道:“你还好意思说我——”
可转念一想,这是周敏的私隐,说不说都是她拿主意,不该轮到自己多嘴多舌揭破。
“我怎么了?”晋丑回头。
“没什么,滚吧!”崔妩把窗户一关,要不是晋丑缩手快,手指都得被她夹断。
“毒妇!”
“滚——”
忙忙碌碌中,在登州的两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查盐终于告一段落,谢宥只待将一切事情收尾,他们就会离开。
坐在打扫干净的庭院里煮茶,夫妻俩享受起难得的悠闲,崔妩披着大氅窝在夫君身边。
水在炉子上咕噜噜煮开,冒出的热气驱散了十二月的寒冷,旁边的炭炉上的乌鲗鱼已经烤得焦香卷边,花螺蛤蜊鲜甜,
就着小酒吃一口京畿难得的海货,正是人间好滋味。
登州临海,各种新鲜的海货源源不断,崔妩这阵子变着花样吃,根本吃不腻,她还怀疑自己吃胖了,一再追问谢宥,他却说一点也不胖,嘴上那么说,却总是悄悄捏她的肚子招惹她。
正如此刻,谢宥的手掌过炉火,在衣袍下熨着她的肚子,暖烘烘的。
崔妩掐他的脸:“你骗我的,我就是胖了,是不是?”
“不胖,只是觉得你哪儿都是软肉,天这么冷,多吃点,身体康健些才好。”谢宥的另一只手执筷,夹起乌鲗鱼喂到她嘴里。
崔妩忍不住张嘴吃了,嗔怪地收回手。
茶边还暖着酒,谢宥喝了一杯。
她动动鼻子:“又是山茱萸酒,官人为什么偏好这一口?”
他端详着酒盏上蓬莱仙女的花纹,道:“你不觉得,这酒很像你吗?”
“像我?”崔妩就这喝了一口,酸呛得皱起眉,“哪里像我?”
那种微妙、丝丝入扣的感受,谢宥无法跟她形容,只是又喝了一盏。
“少喝点,到时候臭烘烘的不让你上榻。”
“好。”
他换了茶,把她抱到腿上,二人说话声变得更低,近乎耳语。
像这样忙碌一阵之后偷闲的感觉可真好。
崔妩吃够了海鲜,再喝一杯热茶,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只可惜仰头不见月,天是青黑色的,总觉得下一刻就会下起雪来。
她仰头望天,叹息道:“你说,这登州能太平几日,其他没查到的地方,吏治又何时才得清明?”
“等着官家选调新的盐官吧,起初,这些新盐官还会小心翼翼,遵从律法,等到根扎深了,重复的贪污又会上演,永无安宁之日。”
谢宥看得明白,但他并不气馁,“干净一时总比永远脏着好,百姓总得有些松快的日子过。”
“一路山高路远,你陪我过来,是我的私心作祟……”
谢宥已放下崔府那日生出的心结,他承认是自己嫉妒,心里反省多时。
崔妩哼了一声,“我不来,你一个人怕是支应不住。”
“是,得贤妻如此,是为夫之幸。”谢宥给崔妩作揖。
“什么酸腐文人做派,我不高兴看。”
崔妩吃饱了,漱过口,起身回屋中去。
轮到谢宥亦步亦趋跟着娘子进屋,“那你高兴看什么?”
“我高兴看你待会儿……”
房门关上,谢宥正要抱起崔妩好生温存,外头就传来了元瀚的声音:“郎君,阮娘子跪在门前求见。”
谢宥闭了闭眼睛,很想当作没听见,早不来晚不来,他们夫妻忙活了两个多月,难道不配安寝一遭吗?
难得从夫君脸上看到懊恼的神色,崔妩没吃醋,反倒笑了起来,“得了,怕是太子知道你出尔反尔,兴师问罪来了,就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
“我并未答应太子任何事。”谢宥只能放她落地。
看着夫君出门去,崔妩冷不丁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学学我,从来不瞎吃醋……”
迈过门槛的脚步一顿,谢宥回头求饶似的看她一眼。
“去吧去吧。”
阮娘子是来求谢宥不要落井下石的。
“京中消息传出消息,官家有意废太子,请提举开恩,登州的事切莫牵扯上太子。”
赵琨以为谢宥不能久待登州,必定顾此失彼,才会帮他查那些与他无关的盐官,没想到谢宥一把将登州官场扫了个干净,若是这边的事再参上去,太子必然被废,阮娘子不得不求上门来。
“为何要废太子?”
“荣贵妃中毒,诬陷是太子下毒,还捏造魏国公和太子也有关系……”
她一说出口,夫妻俩立刻对视了一眼。
飞仙散之事若真是太子所为,看在官家眼里可是弑父的大罪,他没被当场格杀也只是因为证据不够,要是登州的折子再递上去,平日里不会有什么事,此际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赵琨的太子之位绝对坐不稳了。
不过这荣贵妃中毒,是真遭了太子毒手,还是不惜以身犯险做戏,借机扳倒太子?
崔妩微咬下唇,荣贵妃不会真出什么事吧,那她的信能送到她手里吗?她只恨自己现下不能回京,亲自收拾了崔珌。
那头阮娘子已经跪下:“请提举念在奴家检举之功,对太子手下留情!”
然而谢宥狠心起来,是不讲一丝情面的,“你有冤告到登州府衙,这些时日本官已为你和你的姐妹们申冤,慈幼堂亦有银子安顿你们,且去。”
阮娘子不肯,膝行几步上前,要扯着谢宥的袍角。
“阮娘子这般作态是何缘由?”崔妩的问话打断了她的动作。
“娘子,太子殿下不能倒!”
“你的意思是,让我家官人扣下送进京的折子,不让太子手下那些盐官的所作所为曝于人前?”
“求娘子开恩,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太子母家是大族,中毒和飞仙散之事纯属勾陷,来日查清,仍旧是储君,求提举和娘子不要树敌太大才好。”
“好啊,那他手下盐官挪用的银子你全部补上,还有被谋害的人命,你一家一家去把人命赔上,这罪过就抵消了。”
阮娘子愣了一下,钱、命,她一样都赔不起。
可她已经被驯化了,深深跪伏在地方:“求求郎君救救太子,只要您需要,我可以去攀咬别人,太子手中也有许多别人的罪证,能帮郎君在江南查案。”
只要能让太子喘一口气,付出什么都值得。
崔妩点破道:“太子要是真倒了,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你这么一个小女子,届时你既得自由身,登州又是安身之地,何苦来为他求情?”
“不成的,不成的……”阮娘只一个劲儿地重复,她扯住谢宥袍角:“郎君,江南危险不下登州百倍,你们一定需要太子的帮助,求你们开恩,只需稍抬贵手……”
若无自尊自爱之心,神仙难救。
谢宥无心听她再说:“元瀚,送客。”
夜半, 见谢宥不睡觉,睁眼看着帐顶,崔妩问道:“怎么了?”
“等离开登州, 你就回京城去吧。”
崔妩猝不及防:“为什么?”
“登州只是一座小城,这儿的官再大也不过府尹,江南才是真正危险的地方,那里形势错综复杂,和朝廷渊源甚深, 才是真正的巨贪,登州的消息很快会传出去, 这一路不会太平, 你回京去安心等我回去。”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内宫外军、百官俸禄皆仰仗于此,登州一地所贪就有这个数,江南必定更加猖獗。
这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可大家都朝盐利上伸手要银子,就是上下一体, 能让上头恼怒的,不过是下头贪得太多。
但人心贪婪,口子一开,就不能随人心控制了, 遍览史书, 乱世前必是私盐猖獗,这几乎成了一个预测。
谢宥清楚, 江南官场, 必得的以更加雷霆的手段不可。
可崔妩却抱住了他,“你也看到了, 我一点也没拖你后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咱们夫妻俩死在一处也算……”
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了嘴,谢宥道:“那边情况不一样,我是怎么都不会死的,你只需在京城安心等我。”
看她眨动的眼睛,谢宥又重复一遍:“我一定会活着,总会回来找你,别怕。”
其实崔妩还挺高兴的,她该立刻点头答应他。
这样总比活生生在他面前失踪要好,到时候谢宥以为自己回了京城,实则她是悄悄下江南去。
如今江南的情况她无论如何都得了解清楚,而且她担心方镇山错估形势,甚至担心他会对谢宥下手,若是执意跟谢宥一起去,到时走不开难免束手束脚,此刻分道离开是最好的法子。
不过就这么顺水推舟答应了,显得崔妩对他的感情不够深厚。
“不走可不可以?”崔妩话中尽是不舍。
“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执起他的手,难过道:“可是那样,过年时我们就各自单独在路上过了,我原本是想跟你一起过年……”
谢宥的心都让她哭碎了,手指拭去她的眼泪,哄道:“不然这几日我陪着你到处走走,一起守夜,权当是过年,好不好?”
崔妩埋进他怀里:“哪有这样的……”
“有何不可,咱们两个人过年,清清静静的。”
“那你保证,在江南不瞧别的小娘子!”
“我保证。”
甜言蜜语说足了数,崔妩再宽衣将自己奉献了一番,这样才算表够了情,让谢宥对二人感情深信不疑。
纠结崔妩多日的难题也迎刃而解了。
答应她的事当然要说到做到,接连几日谢宥都跟崔妩待在一起。
就算有些琐事,也带着她去,两个人形影不离,一时提举和娘子恩爱有加的事很快传遍了登州城。
“登州县志……我也要写上去吗?”崔妩有些新奇。
谢宥拉她站到桌边:“为什么不写,你的功绩也值得登州百姓铭记。”
崔妩瞧着主簿将她记为“谢崔氏”,把她安置无辜百姓、守住证据的事写上了上去,很有些不好意思,依在谢宥身边抿着嘴不说话。
“什么感觉?”谢宥低声问她。
“我……也不清楚。”
崔妩撒了谎,她喜欢这种感觉。
好似又听到铜板声在耳边碰撞,亿万两银子摞成脚下高台,伴随熟悉的贪婪催发着心跳,崔妩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些认识的帝王将相,多少岁月风霜洗淘,仍在后世口口称颂。
她突然很想将名字也留在史书上,而不只是这一本小小的县志,史书上该写她真正的名字,不是谢崔氏,而是真正的名字——方定妩。
这个名字不在《女则》不在《女戒》,不在节妇烈
妇,不在世家列传,最好是在帝王本纪上。
前世万世都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对她的是非功过争论不休。
崔妩想,这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谢宥浑然未觉她的想法,又带她去了海边。
他们还上了大渔船,跟着渔民出海,看到了海面汇聚成潮的鱼群,奇形怪状的鱼蟹,简直大开眼界。
只可惜崔妩晕船,不能到更远的地方看看。
但她心情甚好,还问渔民:“真的有落泪成珠的鲛人跟海外仙山吗?”
渔民说道:“鲛人没有见过,但是海外仙山还真远远见过,山上云雾缭绕,神鸟结群而飞,仙人腾云驾雾,神奇好看得很……”
“我也好想看看呀,呕——”崔妩差点摔下海去。
谢宥赶紧拉住,帮她拍背,“好了,看过海咱们就回去吧。”
心疼她又吹海风又晕船的,小脸苍白得似要被仙山召回去,谢宥匆匆拉她下渔船去了。
接着二人又去盐场走了一圈,到黄昏时候,谢宥一手拎着买来的新鲜海产,一手牵着崔妩归家去。
沿途叫卖糕点的想送夫妻俩吃,谢宥婉拒了,还有小孩躲在巷子口偷看他们回来。
谢宥突然想,要是自己没当官,就当个教书先生,和阿妩过着寻常日子,也是一份难得的幸福。
“你笑什么?”崔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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