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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太傅(江衔鱼)


江萦月落水了。
她承认,虞妃这一抛,她委实不知该如何接了。
若是不说出究竟谁落了水,这件事大概率会变成她在殿上胡搅蛮缠,当众为难后妃的罪名没准还得爹爹保她一保,可若是说……她怎么说!
要所有人都知道,最重规矩与礼数的帝师世家江家养出来的嫡女落水了,又浑身湿透着被侍卫亲手救起来了吗?!
江萦月如今正是议亲的年纪,也是公认最知书达礼的名门贵女,这般不堪的荒唐事闹得人尽皆知,成为各家各户的饭后谈资,她还如何在这京都活下去?
毁了她的名声,那跟要了她的命有何分别?
符柚双手紧紧握成拳,连带着肩膀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她用力咬住下唇,豆大的泪珠像星辰一般再次落下,烫得脸上很是难受。
这会儿当真不是演的了。
那边,虞妃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追问着,“小娘子,究竟是谁不小心落了水,你快说出来,本宫实在是委屈……”
江淮之微微叹息一声,修长的手指捻着玉做的茶杯,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他青衣似松,款款自位子上站起,负手缓步朝闹剧中心走去,一贯温和的眉眼细细瞧来,竟多了几分冬夜的凛凛风雪。
“自是有人落了的。”他开口清冽而温润,仿若白珠垂落玉盘,“柚儿懂事,不会在殿前胡搅蛮缠。”
“淮之。”皇帝皱了皱眉,言语间威压迫人,“到底是谁落水?”
江淮之温雅一笑,翩翩然一礼,语出惊人。
“臣,落水了。”
符柚:?
虞妃:???

殿内气氛诡异地静了静。
堂堂七尺男儿,落个水自己爬上来就行了,反倒让学生闹到殿前,揪着后宫嫔妃不依不饶算怎么回事?
就算真是虞妃害的,当朝太傅,未来帝师,博学多才却偏偏中了深宫后妃的招数,拿出去讲也是极其丢人的!
遑论众人,连皇帝也略有些龙颜不悦:“淮之,这种事情你也要在朕的面前闹上许久讨个说法吗?”
“臣不敢。”
江淮之撩袍而跪,挺拔身姿却未见短人半分。
“人证物证皆备,臣虽不应揣测虞妃娘娘此行之动机,但所幸那日臣因公务途径于此,目睹随行丫鬟受人胁迫,冲撞符小娘子与自家小妹,潭水无冰,淮之一介文臣并无武艺可依傍,情急之下只得以身相护,方不慎跌入寒潭。”
他声音干干净净的,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上至九五之尊下至朝臣,竟都认真听他娓娓而述。
“臣男儿之身,区区落水实不该上扰圣听,只是无论此事是冲符小娘子还是自家小妹而来,皆是扫人清誉之重责,大靖以礼立国已逾千年,最是看重的无非身前誉、身后名,此等损人手段臣相信,皆为在场诸位所不齿,更为陛下所不允。”
“故而臣并非为己发声,所行所愿在私则为自家学生与妹妹忧心,在公则为我大靖立国之本正音,天下百姓一言一行,皆以朝堂之上、宫墙之内为尊,臣斗胆逾矩,望陛下为天下正礼。”
符柚用薄雾尚未消散的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眼前人不卑不亢拱手而礼,良久方偷偷吸了口气。
……他好会上纲上线。
从意外落水到为天下正礼,短短一会也不知他怎么拐过来的,好像明明只是后宫阴邪手段却被他上升成顶天的事,感觉比她还能演。
她云里雾里地听完,抬头瞄见皇帝正作沉吟状,眸中方渐渐有了光亮。
竟然真叫他把皇帝说动了?
他好像是有点厉害的,讲话虽然她听不太懂,却字字沉稳,掷地有声,生生砸进她心口里,叫人天然对他有几分信赖感。
当真是她幼时跑到街上听人说书玩时,想象中那诗书满腹、气质矜贵的男主角的样子。
原来这种人是真的存在的,不是话本中编出来哄小女孩开心的。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多往人家那里瞄了好几眼,直至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符柚跟着转头看过去,蓦然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那日被江唤捅了一剑的丫鬟吗?竟然没有死的?
她分明记得,江唤的剑直直插进她的胸口,满地的血让她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是、是虞妃娘娘给我银子,让我去推符小娘子落水的,不是我要害人的,不是我……求你们放过我……”
那丫鬟面色苍白如纸,被人架着丢到地上几乎魂儿都要没了,抖着身子直呼饶命,将虞妃如何指使她竟是一五一十全招了出来,绕是说得再支离破碎,这场闹剧的观众也总该明白了!
只开头那一句,符柚便听得背后直冒冷汗。
怪不得她觉得当日这丫鬟是冲她来的,原来本来要被害的人就是她,根本不是萦月!
她这十几年都是一条出了名的咸鱼,成日里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没惹过谁也没兴趣去找谁的茬,凭什么要对条咸鱼下毒手?!
想着,她狠狠地朝虞妃的方向瞪过去,恨不得当场就冲上去跟这人干上一架。
只是这回脸色苍白的轮到虞妃了,那蒲柳般的柔弱身子听着听着就有些站不稳,竟盈盈倒在地上,伏于座下腻着个嗓子哭得伤心:“陛下……”
“够了。”皇帝一挥衣袖将她掀开,紧锁着眉头似乎烦躁到了极点,“朕日日陪你宠你,你倒还有功夫搞这些下作手段!”
“陛下,臣妾不是这样的,臣妾不是……”
皇后在一旁坐得端庄,冷冷地睨了一眼那哭得正伤心的娇艳美人,心底嗤了一声。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朝一边要了绣帕细细擦了手,方无悲无喜地开了口:“当着朝臣的面,虞妃妹妹还要哭到几时?”
是讥讽,亦是提醒,皇帝朝殿下看了一眼,神情似更为不悦,却仍旧还是难掩心疼:“你心思不正,行为不端,朕罚你禁足一月,休得吵闹,退下!”
此言一出,连符柚都忍不住怔了一下。
啊?才一个月?
萦月到现在还受寒咳嗽着呢!
江淮之亦是明显不满这样的圣裁,不动声色地凉了凉眸子,竟又一拱手:“以礼治国,是陛下所欲,亦是百姓所愿,若损礼逾矩却徇私偏袒,方是寒了人心,望陛下三思。”
符柚觉得他有点疯了。
被拐着弯骂的当事人也是这般想的,面上渐渐有了怒意,“你的意思是,朕偏袒虞妃,判得轻了?”
迫人的天子威压叫殿中众人几乎大气都不敢出,江淮之却丝毫不见畏惧之色,清风朗月般的眉眼间温和又坚毅:“轻了。”
“好、好!”底下此起彼伏地一阵吸气声,皇帝登时怒极反笑,“不愧是江家下一任家主,这江家风骨当真是有过之无不及!”
江淮之跪着,却好似棵最挺拔的青松,天子之威如狂风骤雨直直泻在他的身上,仍不见他弯上一寸,虽自称文臣,竟是比武将的腰杆还要直。
他一言未发,却也一步未退。
良久,皇帝摩挲着檀木椅把手,瞧着这位未来长伴太子之人,终于冷笑一声。
“虞妃居心险恶,陷害朝臣贵女,朕褫夺其妃位降为嫔,禁足三月罚俸半年,可满意了?”
江淮之只温和一笑,淡淡拜了:“谢陛下圣裁。”
他是松口了,可虞妃快要疯了。
妃与贵妃不过一步之遥,可嫔与妃却好似鸿沟,她费劲心思爬到今天这一步,眼瞅着贵妃之位都要被哄到手了,却因江淮之一句话,她多年的辛苦全要白费?!
失了恩宠,在这深宫之中,与要了她的命有何分别!
那美艳的一张脸上渐有山崩之态,虞妃再也顾不上什么,慌不择路竟跌跌撞撞跑到符柚面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丝毫未见此前的高傲:“小娘子,本宫不该有歪心思,求小娘子原谅……”
她几乎卑微到连符柚都难以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小娘子,小娘子去说几句话呀,是本宫错了,本宫再也不敢这么做了……”虞妃疯了一样摇着她的手臂,口不择言,“本宫是妃,怎么能做嫔,怎么能做嫔……!”
全场的目光聚集在她们两个人身上,符柚虽有满腔怒意,却被盯得十分不自在。
她后退一步,生生将虞妃挂在她身上的手扯开了。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可能给你说话。”她开口依旧是那种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的架势,“我只想知道,我成日困得要死就想着睡觉,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本宫……本宫……”
她本宫了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那边江淮之早已起了身,负手淡淡立于一侧,饶有松风水月般的容貌,出言却未曾给人三分薄面。
“你做太子妃,惹到她了。”
符柚与李乾景同时“啊?”了一声。
“盛宠多年,却未有所出,自然要为将来打算,幸而家中侄女生得貌美,只要毁了你的闺中清誉,她自然有机会将侄女推到太子殿下身边。”
说罢,他竟是微微弯了唇角。
“不是吗,虞妃娘娘?”
虞妃瞬间瘫倒在地,眸中隐隐约约闪着难以抑制的恨意,哭得几乎已经没有泪了。
“拖下去!”
皇帝已然是震怒,比起虞妃干出的那档子事,他更痛恨的是自己如此不堪的后宫赤裸裸揭穿在众臣面前。
天子颜面何其重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让他们说下去了!
“陛下、陛下……”
符柚眼瞅着一袭大红衣裙不可一世的宠妃,被几个冲进来的宦官毫不怜惜地架走,哭嚎哀叫全然不顾自己的脸面,难免有些唏嘘,出口却只是轻哼一声。
一个太子妃,她根本又不想当,还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一咬牙,随即飞了个眼刀过去。
被泼天怨气重伤到的李乾景:“……?”

闹上这么一闹,这生辰宴也只剩下食之无味了,又饮了两轮酒,宴席便散了场。
爹娘正在与几位她眼熟的叔伯寒暄着什么,李乾景一散宴就好像被皇后叫走了,符柚一个人努力迈着规矩的步子走出宫殿,直至殿内喧嚣声渐远,微冷的夜风拂面袭来,一下子吹干净了她心底的燥热。
她停在原地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大口大口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太舒服了!
既清净又凉快,从晨起备礼到黄昏开宴,她这一整天都没有这么畅快的时候!
“当心着凉。”
清清冽冽的声音自耳畔传来,符柚一下子睁开眼睛,转头见到来人,登时雀跃起来,“先生!”
“嗯。”江淮之温声应着,倾泻而下的皎洁月光淡淡洒在他的脸上,更添几分清疏俊朗,“夜要深了,还不走?”
她仰起一张小脸甜甜一笑,才初初至他肩膀:“想回去了,但是爹娘还没说完话!”
“那便回殿里等,风有些大。”
“外面凉快!”符柚站在他身侧,嗅着那似有若无的雪松气息,竟鬼使神差撒了个娇,“不想等了,先生送我回去好不好嘛?”
话一出口,她方后知后觉脸烫了三分。
其实她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这话似乎也不是这么说的吧……
“……走吧。”江淮之微微怔了下,摇头苦笑,“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他负手行在前面,符柚顾不上被一眼识透的羞赧,小步子倒腾几下便追了上去。
“你怎么知道是虞妃干的?”
“这不难查。”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被月光长长投映在宫道上,“江唤是我养出来的心腹,危急时刻即便动手也自然知道避开要害,一个小丫鬟能有几分骨气,用不了多久便招了。”
思及那日小丫鬟被剑插在地上,却仍在挣扎的恐怖画面,符柚了然地抽了口凉气:“就算这样,虞妃一直住在后宫里,要拿证据也不好拿吧。”
“的确如此。”江淮之微微颔首,难得的好耐心,“思虑再三,这件事情我告诉了乾景,又通过乾景告知了皇后娘娘,娘娘听闻你险些被人陷害落水,很快就派人在后宫取了证。”
“所以知道此事的还有皇后娘娘和李乾景?他们在看着我演戏?!”
她的耳根瞬间都要红透了,尴尬地仿佛要寻个井跳下去。
“皇后娘娘端庄大方也便罢了,李乾景他怎么忍住一声不吭的啊!”
“他当然忍不住,他知道的时候差点掀了房顶。”江淮之轻笑一声,用极平常的语气道出惊人之语,“故而我警告过他,今夜是柚儿的主场,他若敢多说一句话,我便送他十倍的课业。”
“……”
符柚语塞,抬起头看向身侧那位气质清贵文雅的翩翩公子,脱口而出,“先生,我怎么觉得你一会是天上落下来的仙人,一会又跟个魔鬼一样?”
“看人,原本便不该只看一面,多思多想方能有自己的判断。”
说出这句话时,江淮之也在心底暗暗赞叹了下自己。
这种情况下都能讲出道理,他当真是不世出的皇家育儿之才。
“我知道啦!”
符柚咸鱼多年,心思单纯,脑袋也没那么灵光,竟很快接受了他的精神荼毒,反倒夸起他来。
“先生你虽然气人,但是真的好厉害,陛下那会那么凶,我喘口气都觉得要掉脑袋了,你居然一直说他罚虞妃罚的轻,我当时都要吓死了!”
……说了多少遍了,这种前缀能不能不要!
他咽下这口怨气,“权衡利弊罢了,我既然敢这么做,便自有十成十的把握。”
“那你是特别确定,陛下不会为难你啦?”她跟在身边蹦蹦跳跳的,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可是虞妃这两年的恩宠极盛,我就算不关心宫内事都听说了。”
“再得圣宠,终究只是个妃。”
江淮之喟叹一声,眸光淡淡扫过天边那一轮圆月。
“为一个宠妃为难江家,不划算,也没有必要。”
说来奇怪,符柚每次瞧见他安安静静朝天边看时,眸色总是温柔又哀伤,好似个赋诗悲秋的远行客。
被这倏忽忧郁的气氛所感染,她也望着那圆玉盘不由自主来了句,“是不是皇家就和话本里写的一样,喜不喜欢都要看有没有价值呀?”
闻言,江淮之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很快收了自己的情绪,低头看向步步紧凑跟在身边的小姑娘,“是也不是,旁人我不知,但柚儿定然不是的。”
“为什么?”
“柚儿是个嘴甜的,惯会哄人开心,打小皇后娘娘便对你印象不错,不然也不会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拖住这桩婚事。”
他耐心解释着,声音在安静的街上入耳很是清晰。
“当然,最重要的莫过于,乾景是心悦于你的。”
“什么?!”
刚刚安生了没一会的小姑娘瞬间又炸了毛,意识到自己的语调在夜半大街上太过张扬,害怕被人跳出来打,慌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他?李乾景?喜欢我?!”
“很惊讶?”江淮之挑了挑眉,似乎很爱看这种小孩子家家的感情戏,“不难猜吧,我才看了你们几日,便心知肚明了。”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符柚果断矢口否认,瞧起来怨气不浅,“他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我喜欢成熟稳重的男子,才不是他那种吊儿郎当的小孩子!”
他笑得耐人寻味:“成熟稳重?比如?”
“比如……”
比如你呀。
符柚下意识接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小脸羞得直臊。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下连抬个头都不敢,比如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江淮之都看在眼里,索性也不再逗她,“无论你心里怎么想,又是拿谁当参照物,今日的做法是对的,此后若有谁再问起你,也一概不要答,记住了?”
熟悉的丞相府大门就在前面,她一向觉得进宫路途漫长,可今夜甚至连马车都没坐,只是随着先生一步步走回来,竟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她偷偷瞄着那位始终行在她一步之前的玉公子,小声应道,“因为我……是太子妃吗?”
“嗯。”他声音温温和和,落在她心上却凉丝丝的,“要到了,回家去吧。”
再找不出任何和他再待上一会的理由,符柚瞧着自家府门,只得点点头:“那你呢?”
“太晚了,我回江府住。”说罢,他将右手上拎了一路的那只布包裹解了下来,“这是给你的生辰贺礼,都快子时了才送到你手上,希望不算晚。”
“当然不算晚!”她眼里一下子亮了,伸出双手便急匆匆将包裹接了过去,“我一直以为你拎的是消夜呢……呃,这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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