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都有。
她思绪很乱。
爹娘在前面与碰到的朝官寒暄着,她只跟在后面剪着心里的乱麻,瞧着队伍绕过那座巍峨的大殿,转过几道弯,进了一处金色琉璃瓦作顶,汉白玉石筑基,明珠缀墙香桂绕柱的小殿,方暗暗舒了口气。
还好,今年也不用去主殿中觐见说些官话,只是吃顿饭便好了。
吃饭还占不住他们问东问西的嘴吗?定能占上的。
前面的宫女纤纤一抬手为她打了帘,符柚稳了稳心神,将雪狐披裘递到旁边人手中,心里默念着江淮之这几天插空授的宫中礼仪,迈着优雅轻盈的小步走了进去。
……好做作。
她腹诽着。
她以前真不是这样的,哪次不是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来宫里吃好吃的,可去岁及笄生辰,陛下罕见地呵斥她没有一点规矩的样子,当时的气氛她现在想起来还想钻进地缝里。
故而今年她是当真不想来了。
抿着唇规规矩矩地进了暖阁,她一眼就瞧见李乾景猛地一下窜起来蹭到自己身边,心里顿觉不妙。
“小柚子!”李乾景一副惊喜万分的样子,绕着她转了好几圈,“你真的戴了它呀!我一大早就差人送贺礼过去,你快说好不好看嘛好不好看嘛?!”
符柚嘴角一抽:“什么东西?”
“玉簪呀。”他笑嘻嘻地伸手碰了碰她发间,那只被他盯着完工的白玉螭纹簪在灯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我盯了好久的,给小柚子作贺礼!”
她其实完全没注意身上穿了什么头上戴了什么,想来是辛夷心思细,知道立即戴上这份贺礼来博太子殿下欢心,便也顺坡下了驴,“好看的,多谢太子殿下。”
“啊?”
李乾景明显怔了怔,对她骤然陌生的语气一时没有接受过来。
“瞧瞧我们景儿,这定情信物都送上了。”温婉大方的女子声从门口传来,他这才注意到是自家母后来了,“这两个孩子,感情一向好呢。”
“嗯。”龙袍加身的中年男子跟在她的身边,淡淡扫过一圈跪了一地的人,最终落在那个难得规矩的小姑娘身上,“柚儿又长大了。”
都过生辰了,能不长大嘛!
符柚正欲习惯性地起来撒娇,脑中忽然想起昨日江淮之给她单独做的魔鬼训练,出口生生憋了句,“谢陛下夸赞,柚儿也愿陛下与皇后娘娘福寿康宁,万事无忧。”
在场人皆被她所言惊住了,齐齐沉默了半分钟。
怎么个情况?
她下意识以为自己背错了例句,初初抬头便恰好撞见皇帝眼中那一抹少有的欣赏,“和景儿一道读了半月书,长进不少。”
“这孩子,用功着呢。”符从南这才连忙笑着接过了话,起身请帝后入座,“这几日从东宫寄来的文书,江太傅可没少说她好话。”
“对对对!”李乾景也插了句嘴,“小柚子现在可卷了,比我都先到书馆里!”
“人家柚儿都知道用功了,你成日还只会嘻嘻哈哈的。”皇帝落于主座,睨了他一眼,“一国太子,不像个话。”
“……”符柚实在是想笑,憋得自己耳根都红了,心下也舒畅了些。
她知道今日要进宫,课后偷偷找江淮之要了些例句来,果然好使得很,某些不背例句的人活该挨骂。
身边人依次入了座,她跟着李乾景如往年一样,一道坐在了皇帝右下首的位置,刚落座,李乾景就迫不及待凑了过去,压低声音:“小柚子你耍赖,说好一起随心所欲,你偷偷讲规矩!”
“你自己不听先生讲课,你怪谁!”符柚一动不动地坐得齐整,口中却小声与他吵闹着,“你离我远点,我不想挨骂!”
“好好好,现在又嫌弃上我了!”
符柚没再多搭理他。
今日自起床便心事重重的,一是因为凌乱不明的小女儿心思,另一则是因为昨日江淮之正式告诉了她,害萦月落水的真凶。
只是一个普通的生辰宴,排场并不算很大,符柚的视线在一些老臣重臣与几名受宠的嫔妃中间转了转,最终落到了个盛装出席的美艳女子身上。
“诶,”她小爪子捅咕了下身边的工具人,“那个是虞妃吗?红衣裳的。”
“对。”李乾景只瞄了一眼过去,便嫌恶地挪开了,“我母后还坐在这里,如此红艳的衣裳,真把自己当正主了。”
猜到了。
听说是如今陛下最宠的妃子,果然选看起来最目中无人的那个没有错。
她是笨了点,可也绝不是什么软包子,敢害她最好的密友,她今日定叫她好看!
正想着,殿门口忽然一阵细微的动静,她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是江淮之来了。
她亲眼看着他穿着一件明月珰糅天青色的窄袖袍衫,腰束玄色镂金玉璧带,好似棵挺拔淡雅的青松自殿外缓步而进,又行至中央款款而拜,一路自道旁新雪上携来的凉意瞬间冲淡了她心底挥之不去的烦躁,仿佛只要看他一眼,便抵得上暑日里万千纳凉之法。
“喂,小柚子。”李乾景表情有点奇怪,语气稍显不自在,“你看什么呢,他脸上有银子?”
“……他、他没有,你脸上有好了吧?”
她睫羽飞速扑闪几下,心虚地低下了头。
“起来吧。”
上首的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年倒是肯来了,朕瞧着你这孩子就是太过规矩,你父亲住宫里,你如何就进不得了?想来乾景太过胡闹,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他规矩啥呀,他每天下朝之后都套李乾景话。
符柚偷偷腹诽一句。
“陛下言重了。”那边,江淮之挂着熟悉的温和笑意,答得滴水不漏,“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栋梁之才,臣愿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不是说我又笨又蠢的时候了?
李乾景听得龇牙咧嘴的,也跟着腹诽一句。
江淮之唇角不动声色地扯了扯。
两个小家伙脸色一个比一个奇怪,不定又在偷偷说他什么东西。
“坐吧。”
皇帝稍稍一抬手,请他入座了左下首的位置,正正好在他们两个的对面。
大靖向来讲求文礼,尊师重道,各家各户治学之风皆颇为严谨,像江家这样的帝师世家,家主为帝师,家族成员多半亦开塾讲学,虽非大富大贵之家,却在皇室与京中有着无可替代的声望与地位。
符柚对视一眼,又连忙低头假装在看桌上的果子,生生要给这果子看出花来。
花未看出三分,宫女们便鱼贯而入撤下了茶果,随即一个个银玉盘托着鹿尾酱、金银夹花平截、冷蟾儿羹等佳肴便摆上了桌,还特意在她面前多摆了道樱桃酪与贵妃红。
随后便是年年如一的祝贺,她一一谢过在场诸位或真心或做样子的贺词,才终于算是吃上了口半凉的菜。
只是那块小天酥刚入口半截,对面那位清俊公子忽然温温柔柔开了口:“柚儿,生辰快乐。”
一句话差点没噎死她,她赶忙吞下那一整块,含混不清地不知是要赶紧嚼还是赶紧回话,唇边还沾着贪嘴先尝了一下的樱桃:“谢……谢谢先生!”
丢死人了!
瞥见江淮之眸中那抹促狭,她合理怀疑这个人是故意的,谁家好人挑别人吃东西的时候说话!
“如今这乾景与柚儿,说起来也有同窗之谊了。”皇后娘娘接过话,笑得大方又得体,“只是不知,柚儿在江太傅那里表现可好?”
“自是好的。”江淮之微微颔首,并没有说她的坏话,“柚儿一心向学,很是乖巧懂事,得以兼授丞相大人千金,亦是臣的荣幸。”
总感觉这个人用的例句比她高出不止一个水准……
不及她乱想,那边的符从南听得倒是美滋滋的:“小女顽劣,劳太傅大人费心了,若有何冒犯之处,太傅尽管告状到我这里来!”
安阳长公主也接了话,“是这样的,太傅随意管教,我们这里绝无二话的。”
当真是亲爹娘!
皇帝似乎听着有些宽心,面上表情更舒缓了些,随意问道:“乾景觉得呢?”
“小柚子当然是好的!”李乾景立马抢答,生怕慢了一秒让人觉得犹疑,“小柚子特别好,儿臣喜欢和她在一块!”
此言一出,皇后娘娘与丞相夫妇笑意皆是深了深,心底淡淡舒了一口气。
符柚默默丢了个眼刀过去,那当事人偏跟没看见一样乐乐呵呵继续吃菜,瞧起来比她还没什么心眼子。
有心眼子的自然在等着她。
众人寒暄许久,那坐在下面的美艳宠妃,符柚板上钉钉的怀疑对象,终于盈盈一放筷,含着甜腻的嗓音开了口。
“符小娘子生辰,得陛下恩准,臣妾也有贺礼相送。”
说罢,她柔弱的一双手轻轻在空气中拍出响声,便很快有宫女推了一块大东西过来,那东西被红布盖得严严实实,分毫看不出是什么。
符柚睨了她一眼,没什么兴趣说话。
虞妃却瞧着有兴致的很,蒲柳一般的身段摇到红布前,指尖一点一掀开,一块用冬日寒冰精心雕刻出的福葫芦便瞬间展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皆是不由得眼前一亮,符柚却顿时皱起了眉头,眸中盛满了难以置信,随即恶狠狠地盯住她。
这不是赤裸裸地在挑衅她吗?
江淮之眼神亦是暗了暗。
他知道这人早早备下了块冰雕葫芦,只是这位宠冠后宫的虞妃娘娘,竟猖獗到敢当场挑衅自己的学生,实是令他心生不快。
他不动声色抬眼看过去,果不其然瞧见那小姑娘气得恨不得想冲上去打她,却又强行克制着,憋得一张小脸都红了五六分。
“朕瞧着甚是好啊。”皇帝并没有注意到下面几个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只看着那冰葫芦颔了首,“爱妃有心了。”
“多谢陛下。”
刚刚被赏了句夸赞的虞妃,举手投足间满是得意,福了身便转头过来,“不知符小娘子可喜欢?”
喜欢你个头。
思及江萦月被从水中救出来时半死不活的样子,符柚小拳在桌案下紧紧握着,深吸一口气,挂上明媚的笑容站了起来。
“自是喜欢。”她声音刻意甜得清脆,“只是不知,娘娘这般好的寒冰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如何好的手艺雕出来的?”
“自然是为庆祝小娘子生辰,特意从宫外请的巧匠。”虞妃从容地应对着,“本宫只管把关最后的模样,小娘子若好奇,本宫不日去问问便是。”
“我瞧着眼熟,怕不是生在京郊林间的潭冰吧?”
她字字珠玑,似乎已然在心中排演了无数次这样的画面。
“是么?京郊竟还有一处小潭?”虞妃掩嘴作惊讶状,随即失笑,“本宫久居深宫,不似小娘子一般自由,知道这么多好去处。”
在讲她成日里没规矩乱跑。
符柚听明白了,一双好看的眼睛里盈满了怒意,不分青红皂白怼了回去,“我贪玩之事全京都皆知,不是什么新鲜消息,可娘娘所谓久居深宫却对宫外一清二楚,这便是耐人寻味的谈资了。”
见她越说话越离谱,并不知晓此事的符从南心下恐慌,登时起身喝止了:“胡闹!虞妃娘娘祝贺你生辰,你反而在这里伶牙俐齿,回你座位上去!”
一旁的江淮之却是听笑了,无奈扶额。
这孩子……杀敌一千能自损一千二。
想着,他温温和和开了口:“丞相大人,让她说完吧。”
在场众人多有疑惑,碍于对江家的尊重都暂未多言,符柚却好似被彻底鼓舞了士气,朝帝后的方向规规矩矩一礼,“陛下、皇后娘娘,我想让我的丫鬟辛夷进来一下。”
得了应允,辛夷很快捧着个盒子进来,当场在众人面前打开,恰是几块不大的碎冰。
“这是从京郊小潭旁边取来的冰。”
符柚拿起一块小冰,白皙的小手瞬间被冻出粉霞,“那小潭几乎鲜有人知,偏偏那日我们去了,还偏偏被人提前生生砸开了。”
她越说越来气。
“这京都有冰的地方那么多,娘娘取冰作贺是假,害人落水之心却是真!”
“小娘子慎言!”
言至此处,虞妃霎时也跟着红了眼眶,委屈地好似刚从水中捞出的红莲。
“什么落水?本宫只是真心为你祝贺,你却往本宫身上扣好大一顶莫须有的帽子!”
“娘娘做这么大一只冰葫芦,总该要有工具吧?”她步步紧逼,“说那么多也没有用,娘娘把凿冰的工具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如果切口不吻合,我给娘娘道歉!”
说罢,她心下亦是紧张。
她可是百分百相信江淮之给她的情报,要是他敢在这种事情上骗自己,到时候她再丢人也得把他拉下水!
虞妃闻言却是有些急了,只是还没待说话,上首的皇后偏偏此时悠悠开了口,“便去淑华宫瞧瞧吧。”
她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红着楚楚可怜的一双眼,看向始终沉默不言的圣上,却只得了淡淡的一句:“瞧吧。”
说实话,皇帝他也有些烦。
这还当着好些个朝臣呢,他的后宫忽然就乱起来了,饶是平日里再宠虞妃,又怎么可能当众不给皇后面子,到时候言官们各个参他一笔,史官们再添油加个醋,他还要不要名声了。
江淮之在一旁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好似一切与己无关的仙人。
他早便研究透了当今圣上的心理,若拟一本奏折携着证据报上去,皇帝虽与皇后情深,但自古新人胜旧人,此事也并未真的害到人,未必会肯管,必然要待前朝后宫皆在场之时,方容易松个口。
很快,皇后亲自派出去的大宫女便回来了,手中果然带着一柄凿冰器物,跟在她后面的,还有江淮之早早便准备好的——做这冰葫芦的匠人。
见到那匠人,虞妃仿若桃花的一张脸,明显变了变色。
她分明偷摸命人灭了口,如何这人还能出现在这里?!
看了眼那物什,符柚咬了咬唇,那樱桃酪的香甜气息还尚残余三分,她借这股甜香作酒,果断一个箭步上前取了器物,直直将冰葫芦砸下一个角来!
“……”江淮之默了默,殿上人亦是看傻了。
再怎么样,也不能砸给自己祝贺用的葫芦吧!
葫芦本就有康寿之意,结果反倒给这葫芦砸了,实在是……
太不吉利。
可小娘子到底年纪轻,分毫不在乎这点长寿的名头,取了碎冰来与这葫芦一角相对比,恰恰好是同样的缺口。
不待虞妃争辩,那身后的匠人恰如其分地往地上一扑,哭天抢地:“陛下圣鉴,草民只是收钱办事,当真不知有贵人当日要去那地方,更不是有意害贵人们落水,草民初初完工,便惹杀身之祸,求陛下宽恕……”
他哭得极为伤心,不住地在地上叩首,几乎都要昏厥过去。
只是他的话……
符柚默了默,悄悄往那位她觉得是天下第一最最好看的公子那边瞄了一眼。
公子正信手倒着茶,一副悠然之态,温温柔柔回望了一眼。
懂了,应该也是他教的。
毕竟她再怎么咸鱼也肯定比做活的匠人识的字多,她自己都说不出来圣鉴这种词。
师出同门啊兄弟。
“够了。”皇帝有些不耐,抬手制止了那哭坟般的人,“你们今日在朕跟前唱好大一出戏,到底为的什么?”
听得问话,符柚连忙转过身去回禀:“回陛下,虞妃娘娘查人行踪,故意害人落水,柚儿求陛下严惩!”
说着,她竟是一抹眼泪哭了起来,漂亮的红痕在一双圆眸边渐渐展开,白嫩的鼻尖与脸颊也跟着染上三分霞光,大颗大颗的泪仿若破碎的珠子,一连串擦过微微颤抖的薄唇,直直落在紧握着的小手上。
美人垂泪,无不动容。
唯有江淮之与李乾景同时抽了抽嘴角,哽住了。
咱是不是……演得有点太过了。
虞妃也是这么想的。
她气得不行,却还要装出一副柔弱委屈的模样讨圣上关心,又因为似乎哭得没人家京都第一美人儿符小娘子好看,气得更厉害了。
眼瞅着周围人看向小娘子的目光渐渐从疑惑不自觉变成心疼,虞妃心下一急,索性不再跟她兜圈子了,可怜兮兮开了口:“小娘子一口咬定本宫害人落水,本宫实是不知,究竟是无心之中害了谁,要小娘子这般不依不饶……”
皇帝也跟着微微颔首:“柚儿,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落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美人垂泪瞬间中止,符柚抬起满是泪痕的一张小脸,竟是生生噎住了。
她忘记了。
她搁这说了半晌,丝毫没说出过最重要的、别人最想听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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