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江淮之,拜见陛下。”
皇帝有些费力地扭过头来,瞧见那端方清雅的模样,不由得咳了几声。
“你来了。”
“是。”
他恭谨应道。
“早便得了余公公的传话,却时至今日才面见陛下,是臣有罪。”
“不怪你。”
那声音松松垮垮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
“你的父亲,不让朕见你。”
“臣行事荒唐,不得家父喜爱,当是如此的。”
“是荒唐啊。”
皇帝倚在枕上,叹了一声,似乎也没什么力气苛责了。
“你与朕的儿媳...不清不楚,朕不可能没有意见,可朕是要死了,脑子却也没坏...你的父亲要扶你那个二哥做帝师,朕瞧着实是不行啊。”
“臣明白。”
江淮之垂眸道。
“臣所作所为,叫陛下失望,只是陛下为了乾景,为了我大靖江山,还愿意给臣一次机会。”
“你是看着景儿长大的,他对你的依赖,也远胜于旁人。”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足足咳了三次才说完。
“朕若还有条命在,或许还有时间,为他重新培养个师长出来,可朕没时间了...你一贯博闻强识,优秀得很,也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多年,朕瞧着像任命,实为托孤啊。”
“谢陛下信任。”
尾音落下,江淮之一袭米金官服,轻轻叩了首。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臣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所托。”
“不要...再做傻事了。”
人之将死,说出口的话也直来直去。
“朕给景儿留了你与丞相两大臂膀,景儿必须娶符柚,朕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今后...不要再走错路,朕泉下有知,也定当心安。”
此言一出,江淮之缄默半晌,才缓缓开了口。
“是。”
“朕没力气了。”
皇帝颓废地笑笑,听到他的这份允诺,才终于将吊着的那一口气松了半口。
“那桌上有笔墨,也有朕的玉印,你自己……给自己拟个旨吧。”
江淮之起身,坐到那御书案前,修长的手指抚平洒金的宣纸,眼神忽得暗了暗。
他写着,那边的皇帝还在念叨着。
其实他没有忍心把话出口。
他知道,陛下如今的模样,像极了...回光返照。
人非草木,怎能不心伤。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你与你的父亲,朕的先生不一样,你这个孩子,瞧着儒雅,却是硬骨头,认死的道理,谁说也不管用,逼急了,连朕都能杠上一杠。”
“可朕就喜欢你这个性子,也只有你这样的孩子,能镇得住景儿,说来也好玩,他小的时候,挨了你的手板,跑过来与朕告状,朕问他,咳咳...要不要换掉你,他倒是第一个不干了,还千般维护你,有趣得很。”
“你那哥哥,先生领给来给朕瞧过,也是个好孩子,才学不在你之下,只是对皇权太过敬畏,景儿本就是个没主意的,哪能事事都恭维着来,他那么小,旁边若都是一味的夸赞,会毁了他啊……”
仿佛此刻,龙床上不再是那人人山呼万岁的天子,只是个临终絮絮叨叨、放不下孩子的垂垂老者。
他像在讲什么没有逻辑的故事,想到什么,就念叨些什么,偶尔说至乐处,还不免会心一笑,将那快僵死的唇角费力勾上一勾。
江淮之听着,眸色复杂,微微顿了笔。
草拟旨意,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按陛下的意思,这份圣旨,已然拟完了。
保留他的官职,任命他为新任帝师,江家新家主。
是天大的圣恩。
可他迟迟落不下款。
似乎是觉察出了什么不对,皇帝停下了那些回忆,哑着嗓子问他。
“可是拟好了?”
“……回陛下,快了。”
他罕见地在御前声音发颤。
“快了便好。”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似是此生无憾。
“朕再坚持坚持,等景儿成了亲,有你,有从南,朕也就能放心地走了……一定要照顾好景儿,从南年纪也不小了,你帮着朕瞧瞧,他那个儿子,叫...符慎远,若是还行,就帮朕提拔提拔。”
他说得全是托孤的话,却刺得人心里直痛。
总该自私一回。
信任换来的,永远不一定是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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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之微微冷下面色,掩过眸中那一道狠厉,下笔飞速。
他亲手写了。
将丞相幼女符柚,赐婚帝师世家家主,江淮之。
皇后之位,另议。
落下那最后一个笔画,他轻轻搁好那上好的狼毫笔,端着圣旨取了御印,重新跪到了天子身前。
“请陛下过目。”
他当然知道,陛下哪里还有力气过目。
果然,皇帝扯着一丝笑意,挥了挥手。
“朕哪里还看得清这字,眼前都浊了。”
他颤颤巍巍起了起身子,勉强才将那方御印攥在手里。
“也罢,你这孩子,最是重这些仪式,你的任命旨意,朕亲自给你盖。”
只是那浑浊的一双眼,眯成条缝也看不清那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凭几十年来的感觉摸索一阵,将御印悬在了落款的上空。
“可是这里么?”
“……回陛下,是。”
江淮之逼着自己开了口。
“这几十年,还是没白干啊。”
皇帝笑呵呵的在那圣旨上落了印,才重重躺回床上,呼出一口气。
“愿我大靖,千年万年,长盛无息。”
“愿我大靖,千年万年,长盛无息。”
江淮之微微低眸,将那话复述上一遍,方缓缓把那道旨意收回手中。
圣旨已成。
从他念出圣贤书上的第一个字开始,他从来没想过,假传圣旨这样的不忠行径,会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你去吧。”
皇帝阖了阖目,似乎是在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记得,照顾好景儿。”
“臣...遵旨。”
将那道圣旨收入袖中,江淮之慢慢起了身,朝着那尽忠了二十余年的天子,又深深拱手行了一礼,用最全的礼数,缓步退出了寝宫。
瞧见他从里间出来,余公公匆匆迎上来,引了他到角落处说话。
“大人可拿到旨意了?”
“……嗯。”
江淮之面上看不出喜怒。
“承蒙陛下器重。”
“虽说帝师大人与皇后娘娘皆不满于您,但陛下心中,还是倾向于您的。”
余公公笑着拱拱手。
“这是天大的圣恩啊,好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他微微抬头,炽烈的天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也驱散了他眸中挥之不去的黑雾。
到散朝的时辰了。
是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一切都来得及。
“我该走了。”
他温了温声音。
“多谢公公照拂,江某定好生相待。”
“大人哪里的话,您快些出宫。”
余公公朝着宫外的方向,扬了扬手中拂尘。
“今日宫中有大事,大人就先不要在这里待着了,以免被人瞧见了徒增变数。”
江淮之微微皱眉。
“什么大事?”
“不瞒大人说,大人想必...自己也看到了。”
眼见着四周无人,公公压低了声音。
“陛下此状,与回光返照无异,最多怕也只是今晚,可陛下临终前唯一心愿,除却大人您,便是瞧着太子殿下成亲。”
他心中忽然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何意?”
“皇后娘娘为全陛下心愿,将太子殿下的婚事提前了一日,算算时辰,眼下那婚车,应当已经去相府迎了。”
“为何不早说!”
江淮之几乎下意识怒吼一声。
“这……”
余公公也觉得无辜了。
“这与大人也没关系呀,大人趁着早朝,拿到这任命的圣旨,不就可以了吗?”
不能让柚儿上了那婚车!
顾不上再唤人来取马车,江淮之揣好袖中旨意,迎着骤然四起的狂风,迈开步子直直朝相府跑去。
第46章
相府门前是一派喜气洋洋,牌匾上的大红绸花高高挂起,自两侧檐角又垂下来两方绸带,孩童叽叽喳喳地围在门前,吵着要小厮手里的喜糖。
江淮之费力挤进去时,鞋底早已沾满了花童沿街洒下的花瓣,不用想便知,那游街的花车,当是已经出发了。
怎会这般突然。
也难怪柚儿半晌没个信!
他心里急坏了,目光所及之处却无一人识得,似乎叫得上名字的人物都跟着花车走了,留下的不过是一些末等的丫鬟嬷嬷。
“太傅大人在找姐姐吗?”
身后蓦然传来一小声呼唤,他匆匆转过身,只辨了一瞬,便认出站在系满金流苏红纱幔树下的,是那日香市上的一个符家旁支。
“我在。”
他出口也顾不上寒暄。
“柚儿往哪边去了?”
“姐姐都已经出嫁了,大人怎么还对她念念不忘。”
符乔面色稍显不爽,却也在这位玉公子面前按捺住了。
“又是东宫太子又是太傅大人,姐姐可真有本事。”
“我是来问你话的,不是来听你阴阳柚儿的。”
江淮之闻言,眸色也冷了冷。
“你若无心与我好好讲,我亦没有心思在你这里浪费时间。”
符乔被他那忽然发寒的瞳吓得后退一小步,也没了方才编排姐姐的气焰。
“乔...乔儿没有。”
她恨恨地一咬唇,满眼无辜地朝那边抬了抬手。
“花车是从那个方向走的。”
“多谢。”
他险些失了智,这才注意到,沿街铺满的花瓣的的确确是往西边去的。
想来是要游京城一周,再驶入东宫。
那他来得及。
他跑得太过不管不顾,直惹得百姓纷纷回头去瞧,满街灼热的目光烫得他生疼,以至于他满心都是那未曾出现过的花车,忘了去看——
脚下早已没有花瓣了。
一连跑到西郊处,江淮之疲惫地倚上一块巨石,呼吸急剧地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近日来亦是备婚,他也多少了解了些婚事的仪仗,知道几条世家贵族乃至皇室游街的固定路线,绝是没有跑错的。
除非……
那花车从一开始,就不是走的这条路。
江淮之眸中骤然狠厉,指尖用力嵌入石体,也不觉疼。
他这样的人,也会被人骗。
明明抵达相府门前时,鞋底就已沾了几片花瓣,那花瓣又如何往反方向去。
是早就被提防了。
不过是买通个家里的妹妹。
来不及再歇,他抬眼看看天色,朝街边人家借了匹正饮水的马,扬鞭直奔东宫而去。
若是等到晚霞爬满云边,她该受多大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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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袭米金色圆领袍,孤身打马自西郊一路穿闹市而过,游街穿巷的世家公子小姐识得他的不在少数,皆是议论纷纷,偷偷派了不少丫鬟护卫跟上探个热闹。
马蹄踏过大红的锦毯,他几乎跑疲了那匹瘦马,才堪堪将同样一袭鲜红婚袍的李乾景拦在东宫门口。
故而李乾景从那通体莹白的御马上下来时,险些栽个跟头。
“你……!”
他吓了一大跳,看清来人的那一刻方狠狠皱起了眉。
“你若是来祝贺的,贺礼送到主簿那里就行,拦孤干什么。”
“不是来为你送贺的。”
江淮之冷冷扫过他身后的一大群人,肉眼可见符相与安阳长公主面色生变。
“柚儿呢?”
“迎亲已成,小女已入东宫,只待吉时。”
符从南不顾君臣之礼,抢在人前面开了口。
“小女出嫁乃她的终身大事,太傅大人莫要扰了他人喜庆。”
“她该嫁的人,是我。”
沉沉的一道嗓音敲击在人心口上,骇得在场之人无不哗然。
李乾景登时就拉了脸。
“你什么意思?她是孤自出生就定下的太子妃,你前些时日行事放浪荒唐,孤念着多年情谊留了你一条命在,今时今日又在这里大放厥词,孤的脸面有你这么踩的吗!”
到底是被那些文书折子腌入了味,他现在说话,也没了以前那般恣意。
“她与你的婚事,的确是自出生便定下的。”
江淮之沉着面色,负手挺拔立于宫门口,再无半分温和儒雅的样子。
“但并不代表,能与她走到最后的人,是你。”
如雪覆寒冰般的尾音落下,他伸手微微一勾,将袖中规规整整的圣旨振于人前。
“陛下圣旨,免去你与柚儿的婚事,将她赐婚于我。”
“不可能!”
李乾景几乎是瞬间便觉一阵阵气血向上翻涌,一把夺过那道圣旨。
“这是你的字迹,你胆敢假传圣旨!”
“这是陛下之意,我只是代笔。”
极盛的怒意与慌乱彻底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连臣也不再称,一个箭步上前,将少年堵在了马下。
“由不得你怀疑。”
“陛下之意,只是将你任命为新一任帝师,从未有过半分悔婚之嫌!”
符从南常在御前侍奉,自是不得放任他糊弄。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你休得将一己私欲凌驾于陛下圣恩之上,此举与欺君叛国无异!”
“陛下所思所想,绝非一成不变,熟悉笔墨的,当知这是今日的新旨。”
虽心中有愧,江淮之面色并不因这轮番而来的质问显露半分怯,他微微偏头,阴凉的目光就扫过符从南身上。
“丞相大人可以亲自辨认。”
“你今日面圣了?”
安阳长公主忽然捕捉过这一瞬信息。
“你是如何进的宫?”
“殿下好问题。”
他勾起一抹笑意,是一反常态的阴戾。
“自是用的太子殿下的信物。”
此言一出,李乾景登时低吼一声,健壮有力的小臂猛得就朝眼前人挥出,却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掐在空中。
“乾景。”
他凉凉询道。
“不疼么?”
“疯子。”
少年叱骂着,想用力挣脱,却被狠狠束缚住。
“孤心疼小柚子,给她专用的信物,被你抢来面了圣,要了这道真真假假的旨意?!”
“错了。”
江淮之语调很轻,但足以呼出万石穿空之势。
“是柚儿亲手递到我手上的。”
“你!”
自小意气风发的储君,哪里受得住这般奇耻大辱。
“为什么...为什么孤怎么做,她都要把孤的一颗真心掰开了揉碎了当狗一样,扔到地上去践踏!”
“人与人相处,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言。”
他淡淡地瞧着少年的手脱了力,颓废地垂落下来。
“这句话,我早便教给过你了。”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他出声凉薄,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如今,再亲自教你一遍。”
“啊!”
李乾景骤然爆发出一声怒吼,痛苦地蹲在地上,任凭沙尘脏了他满幅龙绣的婚袍。
从知道小柚子哄骗他的那一刻起,他忽然就觉得,他的心该彻底死掉了。
他自小喜欢的姑娘,移情别恋尚且还不够,还要为了旁的男子,将他哄骗得团团转。
难怪她道歉啊。
她也是有过那么一瞬,是于心不忍的吧。
这一点点施舍,于他而言,足够了。
“不行!”
符从南看完了这一切,亦觉受辱,怒气冲冲开了口。
“我的女儿,凭什么嫁谁只凭一张嘴,人都被婚车送进去了,还要再回我相府吗?!待我好生问过陛下!”
“问多少遍,也不过是这个结果。”
江淮之冷笑一声,几乎被完全释放出的笃定,叫人瞧着不似作伪。
“只是想问问太子殿下...”
他手上发力,向前一步,将他生生逼到角落里。
“陛下无力回天了。”
他身量更高些,巧妙地用自己的身板挡住了身后众人的视线,低声附在少年耳侧。
“我们聊聊,这帝位,你是要,还是不要。”
“你胆敢换掉孤。”
少年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
“呵。”
江淮之如今的模样,像极了被阴云缠身的魇魔,横灌京城的倾盆大雨,似乎只要一碰,便能彻彻底底将天地洗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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