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绿萼看着他沉默下去的脸,他站在离罗汉床两三步远的地方,背脊挺直,那双总让人感觉傲慢不驯的眼低垂着。
烛火被半开的窗外拂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阴影落在那张冷峻分明的脸庞上,看不清他的神情,翁绿萼却能感觉到他满怀着的愧疚与懊恼。
“夫君,我……”
翁绿萼隐隐约约能猜出他现在的心情,这个孩子来得意料之外,但是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是越来越多的欢喜。
要怎么样才能准确地把她的欢喜传递给他,让他知道呢?
萧持低着头,余光却一直紧紧盯着她,见翁绿萼站了起来,他倏地抬起头,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却又怕熏着她,只能堪堪停在离她还有半臂远的距离。
“你站起来做什么?快坐下!”
——其实她身后就是罗汉床,上面还被女使们细心地铺上了柔软的锦垫,就算是不小心跌坐下去,也不会让人感到半分疼痛。
但萧持这种焦急担心却偏偏又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只能皱着眉头试图扮凶吓她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
翁绿萼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只是呕了一回,又不是生病,你那么紧张做什么?”翁绿萼边说,边向他靠近。
萧持头一回体验到‘最难消受美人恩’这句话,见她固执地就要往他这儿走来,萧持只得主动投降,伸出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带到了罗汉床上,按着她肩让人坐下之后,又道:“我去冲个澡,很快回来。乖乖坐着,我让杏香她们进来陪你。”
就算是从前,萧持也从不放心让她自个儿待着。
遑论是现在。
翁绿萼知道他是对刚刚那一吐有了阴影,无奈地点了点头,让他快去。
萧持先是扬声叫了杏香她们进来,见她身边不缺人陪,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浴房。
他年轻体健,得知心爱的妻子怀了他的孩子,满腔的激动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发泄。
干脆冲个冷水澡好好冷静冷静!
萧持强忍着过于欢快的步伐,心下还有些飘飘然,下一瞬,他就撞上了浴房前用作隔断的那扇黑漆边座点翠花卉图十二扇座屏。
檀香木质地极其坚硬,更别说屏风外罩金漆,匠人还巧手用金箔雕出了许多花卉,取的是‘万花献瑞’的好意头。
君侯这么一头撞上去,杏香情不自禁地‘嘶’了一声。
看着就感觉好疼啊!
丹榴十分淡定,反正待会儿大夫就来了,大不了再给君侯贴一剂膏药,顺手的事儿。
翁绿萼有些担心地探头去看:“夫君,你没事儿吧?”
这点儿痛放在萧持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遑论他现在浑身上下有的是劲儿,这么一撞,根本不疼!
“我没事!”萧持声如洪钟,紧接着,他又跟不放心似的,又转过头来叮嘱她,“你好好坐着,不许起来。”
翁绿萼没再作声,看着那道挺秀身影进了浴房,才慢慢收回视线。
杏香半跪在她脚边,带着茧意的手轻轻握住她放在膝上的那双柔荑,翁绿萼微怔,让她起来,杏香却摇头。
“女君,婢真是高兴。”
杏香一路跟随她到现在,从初至平州时到两人大婚之后,她的心其实一直都在半空中悬着,沉不下来。
那时候的杏香早晚都要偷偷给观音菩萨和碧霞元君许愿供奉,请求她们多多庇佑垂怜女君,让女君早日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继承人,这样一来,瑾夫人看在孙子的面子上,起码也会对女君稍稍和颜悦色一些。
至于君侯。
孩子都生了,谁还顾得上他?
但现在,不,准确一些,应该说是去岁夏天的时候。
杏香隐隐约约地发现,她眼中柔弱堪怜的女君,变得有些不同了。
这种变化自然是好的,杏香虽然感到对女君性情上的改变感到有些奇怪,却也会下意识地追随她、一如既往地崇拜她。
女君与君侯的感情越来越好,虽然两人还是会时不时地吵架、闹别扭,但是杏香坚信,君侯被女君迷得神魂颠倒。
——这对女君来说,是一个很有利的情况。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小主子身上,期盼着女君能够母凭子贵。
不如让她自己真正立起来。
按着君侯先前那股兴奋劲儿,或许现在用子凭母贵来形容,会更贴切吧?
杏香被脑海中突然闪出来的这个想法逗得一乐。
她也如实和翁绿萼说了。
翁绿萼笑出了声,低着头看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有些不确定道:“她该不会……听得到我们在讲什么吧?”
说完,她看向丹榴,那双沉静漂亮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紧张。
难得看见女君这副有些傻气的样子,丹榴抿唇笑了,摇了摇头:“现在小主子在您肚子里,就像是一颗小豆芽。谁能指望小豆芽能听得懂咱们说的话呢?”
翁绿萼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她有些赧然地摸了摸肚子,心里柔情四溢。
这是她与萧持的孩子。她会很爱很爱她。
嘴上说是快速冲个澡,但萧持也怕自己没洗干净,万一还残留了什么味儿熏着她,还要返工,岂不是更浪费时间。
他用香胰子来来回回搓了好几道,又抬手闻了闻,只剩一股淡淡清爽,没有什么怪味道,这才满意。
萧持记挂着大夫还要上门来给她再诊一道脉的事儿,手下穿衣的动作愈发迅速,头发随便擦到不再滴水,就用一旁的簪子随意绾起,脚步匆匆地绕过那扇让他前不久才丢了脸的十二山座屏,朝内室走去。
大夫已经到了。
萧持瞥了一眼那瘦瘦小小的老头,带着一身清凉水汽,坐在她身边。
这下总算可以放心地亲近她了。
“怎么样?可还难受吗?大夫怎么说?”
他一来,就跟连珠炮似的一连问了许多,翁绿萼笑着摇头:“大夫才到,还没有来得及诊脉。”
萧持顿时扭头吩咐道:“劳烦大夫给我夫人瞧瞧。”
平州萧侯的凶名响当当,方大夫连忙弓腰称是。
几人的目光都紧紧落在他身上,还好方大夫行医济世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还能十分淡定地给翁绿萼诊脉。
“恭喜君侯、恭喜女君,女君这是有喜了。”方大夫脸上露出一个喜气洋洋的笑,“虽说脉象稍浅,月份还不大,但已是可以确定的了。女君有孕不过一月出头,正是要精心将养的时候……”
方大夫说起这个,丹榴如饥似渴地听着,时不时严肃地点点头,表示受教。
她余光瞥到君侯,发现他听得也是一脸认真,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危机感。
不过她很快又反应过来,瞧君侯那样,只怕是不日又要出征。
到时候,女君只有指望她们这些贴身女使了。
这么想着,丹榴求学的心更加强烈了。
送走絮絮叨叨的方大夫和还想多问些妇婴知识的丹榴
,杏香服侍翁绿萼沐浴过后就识趣地退了下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女君和君侯定然有很多话要说。
翁绿萼觉得萧持对她的态度,小心温柔到过了头的地步。
她不过是从梳妆台前站起来,他都紧张不已,非要让她停在原地别动,他过去扶住她仍旧纤细的腰,掌心虚虚拢住那截细腰,他的心仿佛也落到了实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翁绿萼看得好笑,提醒他:“你这样紧张,等到你出征,不在家中,该怎么办?”
她的意思是让他放宽心。
没了熏得她作呕的怪味儿,她又喝了一碗方大夫煎的安胎药,现在什么奇怪的感觉都没有,浑身轻盈,肚子里那颗小豆芽的存在感弱到不行。
萧持却理解错了。
他看着她皎洁美丽的脸,低低道:“绿萼,是我对不住你……”
大战在即,他身为主帅,必须得亲自上场作战。
萧持不会辜负每一位追随他、拥护他的将士,但与此同时,他不得不暂别他的妻儿,丢下自己原本应尽的责任。
他的语气太过沉重,以至于翁绿萼能够清晰地感觉他身上传来的深深的失落与歉疚。
“对不住我什么?”翁绿萼掰开他的手,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一根一根,紧握契合。
“你是去完成你的使命、万千将士军民共同的期望。”
“这个孩子……”提起她,翁绿萼眉眼间流淌着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爱意,“来得是在我们意料之外。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会很爱很爱她的,对不对?”
她笑着抬起眼,翘起的眼睫深处洇着因为欢悦而湿润的水光。
萧持沉默地点头,亲了亲她薄薄的眼皮,又摇头。
“最爱你。很爱她。”
在这样一句直白的情话浸润下,翁绿萼眨了眨眼,忍下那股即将涌上的热意。
为什么幸福得太过,也会让人想流泪呢?
第二日, 萧持刚一醒来,一阵又一阵的酸痛感瞬间涌上,将他包裹。
他眉头微皱, 随即,他反应过来什么, 脸色微变。
昨夜他原本想另搬一床被子睡,免得他睡着了不小心压着她。
翁绿萼却不愿,说什么都要往他怀里钻。
萧持哪里敢拒绝, 又怎么舍得拒绝。
只能将她搂在怀里, 看着她很快就睡熟了, 自个儿却睁着眼睛, 失眠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怀里睡着一个大宝贝, 他不敢乱动, 就算睡着了,也不敢乱动。
难怪身上那么酸。
萧持低下头, 就看见一个乌蓬蓬的脑袋。
怀里的人静静睡着,香馥馥的柔软身子完整地被他搂在怀里,严丝合缝, 就像是天生该长在他怀里那般, 再契合不过。
屋子里静悄悄的, 外边儿照进来的天光被薄蓝色的纱帐挡去大半,透出朦朦胧胧的光晕,落在她带着细小绒毛的脸颊上, 面颊上丰盈的软肉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萧持看着她, 心绪愈发柔软。
他的视线慢慢下移。
实在很难想象,那样纤细婀娜的身体里, 正在孕育着他们的骨血。
他们的。
他们两个人的。
萧持唇角翘起,美滋滋地低头亲了她一口,小心翼翼地把人挪到另一侧枕头上,见她只是眼睫微颤,没有醒,萧持又等了等,见她睡沉了,这才起身。
杏香和丹榴也跟着兴奋了大半夜,等到天边刚刚泛起亮光,她们就再也按捺不住,利落地起了身。
又一头扎进了厨房。
听说有孕之人都容易胃口不好,女君本身就纤瘦,若是再见不到好吃的东西,只怕更没胃口了。
说不定,还会吐得比昨晚还要凶。
杏香想着丹榴昨夜和她讲的服侍有娠之人该注意的地方,揉着面团的手越发用力。
希望这小包子争气些,能哄得女君开胃多吃几个!
丹榴不知道杏香突然将擀面棒挥得虎虎生威是为了什么,她正忙着洗药炉子。
昨夜方大夫给女君开了安胎药,又特地交代她,要想让药性挥发到最好,得提前用几种中药熬煮过的水先在药炉子里闷上一个时辰,到时候再煎药,更是滋补。
两人在小厨房忙得热火朝天,直到有女使来寻她们:“二位姐姐,君侯传你们过去。”
君侯让她们俩过去?
杏香和丹榴对视一眼,默默传递出同一个怨念——君侯碍事!
萧持将他昨夜里睡不着时想到的,能尽量让她在没有他陪伴的日子里也能高高兴兴养胎的安排都一一告诉了杏香二人。
杏香和丹榴原本还有些不耐烦听萧持说话,但见他说的那些条条件件都是和女君有关,且都是为她好的事儿,她们也就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听他吩咐。
君侯要把黄姑接过来陪女君养胎?
丹榴一愣,随即高兴地连连点头。
这可是君侯最近做得最英明的一件事了!
虽然她和杏香自信能照顾好女君,但她们毕竟没有生养孩子的经验。
女君年纪轻,身子又娇弱,万一哪天有些什么不好,但她们却因为缺乏经验没有注意到,那可真是悔之晚矣。
黄姑能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来黄姑从前是女君的乳母,在女君眼中,说黄姑像她的半个母亲,那一点儿都不夸张。
二来,黄姑自身生养过,照顾起身怀有孕的女君来自然也更得心应手。
丹榴还想问几句诸如黄姑什么时候能到的事,却听见帷幔垂下的内室传出一点儿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一道峻挺身影嗖的一下从她们面前蹿了出去。
再回首,方才立在她们眼前的君侯已经不见了。
杏香乐呵呵的:“君侯好身手啊!”
丹榴忍笑。
不过她们知道两个主子的习惯——多半是要腻上一会儿的,正好,她们也趁着这个时候回小厨房继续刚刚没做完的事儿。
萧持心里挂念她,脚下步伐迈得愈发大,一掀开薄蓝色的帷幔,就见翁绿萼坐在床沿边,正在低着头穿鞋。
“醒了?”
萧持暗暗松了一口气,坐到她身边。
翁绿萼觑他一眼,用他从前说的话堵他:“没有,我在梦游。”
许是昨夜睡得好,她莹白脸庞上泛着淡淡的粉,眼波灵动,俏生生地嗔他一眼。
像是有什么痒痒的东西拂过他心廓。
浑身都麻酥酥的。
“梦游?我替你治一治,保准能好,别怕。”
说着,他低下头,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她软软的脸颊。
没有直接的唇齿交缠,但这一刻,翁绿萼通过相触的肌理,轻而易举地感知到了他此时澎湃而纯粹的情绪。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萧持看着怀里眸光迷蒙的美人,咬了咬牙,放开了她。
他现在不敢和她太过亲近,就怕一个激动,又让她不舒服。
他的体贴落在翁绿萼眼中,却被理解为了另一种意思。
“饿了没有?现在肚子还有没有不舒服,想要吐的感觉?”
萧持弯下腰,捏住她的脚踝,轻轻抬起,五个白白嫩嫩的脚趾似是感觉到他带了些烫意的注释,有些害羞地往里缩了缩。
啧,随了主人,脸皮薄,爱害羞。
他替她穿上鞋,直起腰,反应过来她还没有回答自己,有些奇怪地望去。
却见她抿着嘴唇,眼底依稀浮着破碎水光。
这是怎么了?
萧持一惊,差点儿就要扬声让丹榴去请大夫,注视着她扑过来的动作,手下意识地搂住她。
温香软玉在怀,他绷紧的神情却没有半分要松缓下来的迹象。
“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我就是了。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双身子的人?
要是他没注意,她扑上来的时候撞到他身上,磕碰到肚子,该怎么办?
听着他带了些不悦的责怪,翁绿萼又往他怀里钻了钻,瓮声瓮气道:“可我就是想贴着你,怎么办?”
翁绿萼也很苦恼。
自从知道有了身孕之后,她心底那股对于萧持的渴望像是藤曼一样疯涨,不疼,但是很折磨人。
她想和他肌肤相亲。
想靠着他、贴着他。
想让他的眼神完完整整只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昨日方大夫叮嘱的那些话里,没说过会有这种反应啊?
翁绿萼犹在苦恼,不知萧持心中正在天人交战。
若是没有肚子里那颗小豆芽,一大早的,见妻子这样热情,萧持定然会十分配合地将人摁回床榻上,拉下帷幔,拉着她再胡闹一个时辰。
但现在……
萧持僵着脸把她从自己怀里拉出来,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双委屈而迷蒙的美丽眼眸,别过脸去,艰难道:“不行,前三个月,不行……”
他不知是在劝翁绿萼,还是在劝自己。
翁绿萼一愣,瞪他一眼。
她只是想被他抱着,静静靠在他怀里发呆也是很好的。
谁想那档子事儿了!
翁绿萼恨恨地推他一把,又觉得不解气,举起手捶了他一下。
萧持挨打的动作分外娴熟。
还有心思给她揉手:“怎么又红了。”
单论长相来说,他无疑是极英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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