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持还在看着她,执着地想要一个回答。
她别过脸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随意一点:“随你好了,问我做什么……”
萧持拧了拧她泛红的耳垂,笑道:“好,知道你喜欢我这么唤你了。”
他越想越觉得‘姁姁’这个名字好。
姁,姁然,乐也。姁姁,又是喜悦自得的意思。这么唤她,每叫上一声,就像是在为她加持念
力,期盼她之后的日子都平坦愉快。
翁绿萼又听得他严肃道:“这个名字只有我能叫,你不许让王七娘她们这么唤你。”
语气霸道。
翁绿萼哼了哼:“为何?”
萧持挑眉:“你也不想在床榻上我这么唤你的时候,偶尔还会想到你那些好友也这么叫你的样子吧?”
翁绿萼脸一僵,气鼓鼓地推开他,自个儿往前走去。
萧持还不依不饶:“成不成?这名字只许我一个人叫。”
翁绿萼被他缠得烦了,胡乱点了点头:“随你,都随你。满意了吧?”
虽然她的语气有些勉强,但萧持还是很满意:“我就知道姁姁还是最看重我。”
他改口得倒是挺快。
翁绿萼抿了抿唇,走得又快了些,期盼着吹来的凉风能够给她染上晕红的双颊降一降温。
看着她带了点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萧持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懒洋洋地迈步追了上去:“不是说要带我好好看一看你长大的地方?你自顾自地往前走算怎么回事儿?”
翁绿萼只当作没听见,不理他。
萧持几步上前,捞过那一截纤细腰肢,低声问她:“脸皮怎么薄成这样?”
翁绿萼咬了咬唇,还好她从前住的漪兰院就在前面几步了,她没有拂开他作乱的手,嘀咕道:“谁叫你在哪儿都不正经。”
“胡说。”萧持耳力绝佳,自然听清楚了她的小小抱怨,“我只在姁姁一个人面前不正经。旁人想得我两句不正经的话,难于上青天。”
翁绿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嗔他:“夫君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谁乐意听他那些不正经的话?
萧持一笑,随着她的步伐进了漪兰院,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扫过庭院,见的确如元绛珠所说,有人时时前来打扫收拾的样子,眼角眉梢的锋锐之意才稍稍缓和。
庭院里有一座造型别致的小房子,萧持知道,那就是翁卓曾斥百金为爱女打造的花房了。
说来奇怪,就翁卓的为人性格,和他刚刚的表现来说,萧持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古板严肃的男人会为讨女儿欢心而不惜耗费百金,为她在终年严寒的雄州建造一座四季如春的花房。
她对父兄的深厚感情,毕竟是在十多年间他们对她无保留的疼爱中养成的。
翁绿萼不知道萧持心里在想什么,又回到这座熟悉又陌生的院子,她很高兴,拉着萧持的手往里走。
屋门打开,萧持慢慢打量着里面的陈设布置。
不知为何,这屋子里浮动着一股与她身上相似的味道,几乎在一瞬间,就让萧持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好感。
杏香和丹榴跟在后面,不敢打扰女君和君侯,只能先把带着的礼物,还有马车上的行李先搬去东厢房慢慢收拾。
萧持的视线随着她在屋子里翩跹得像一只蝴蝶般轻盈的身影转动.
花几、长案桌、罗汉床……处处都带着小女儿家的馥郁巧思。
“姁姁。”
翁绿萼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回头看他。
他扶着那张黄花梨月洞门罩式的架子床,捋了捋退红色纱帐上吊着的香囊,回眸看她。
萧持十分正经地请求她的意见:“泡一个吧?”
翁绿萼沉默过后,就是羞恼。
这人怎么随时随地都在想那档子事儿!
翁绿萼啐了他一口, 表示坚决不要和他在青天白日的时候谈论这个话题。
萧持无所谓地扬了扬眉:“又不是没在白日的时候来过。”
翁绿萼抚摸着那架古琴的手微顿,抬起头看向萧持。
萧持被她有些古怪的眼神看着,仍旧十分自在, 问她怎么了。
“夫君,我在想。”翁绿萼幽幽道, “有没有什么可以把你暂时毒哑的药。”
萧持眼眸微眯,走过去一把捞起她的细腰把人困在怀里,捏住她的下巴重重地亲了下去。
好半晌, 在她气喘吁吁、浑身发软的时候才撂下一句冷哼:“你可真是舍得。”
翁绿萼伏在他怀里, 澎湃的情潮席卷过她周身的战栗感仍未完全褪去, 她连思绪起伏间都带了些绵绵的旖旎。
——只是毒哑而已, 又不耽误他做其他事儿。
萧持捏了捏她的腰,软得像是一枝春柳。
他也没多问, 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放她到那张盈着淡淡香气的床榻上,又替她除去外衫和鞋子, 推了推她,翁绿萼便乖乖地进了被窝。
“睡会儿吧。”一路上她都没怎么睡好,虽然人的精神很不错, 但萧持还是不放心。
躺在熟悉的、柔软的床榻上, 身边坐着的是她的夫君。
翁绿萼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在沉入梦乡时,她呢喃道:“夫君,我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
萧持还在想问一句, 却见她眼睫垂下, 神情恬和,已然是睡着了。
萧持伸出手, 替她理了理垂到面颊上的几缕发丝,又等了一会儿,见她睡得熟了,这才起身往外走。
“女君睡着了,你们动静轻些,别扰了她。”
杏香和丹榴连忙点头,见萧持往外走去,她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道:“君侯是要出去走走吗?婢帮您带路吧?”
萧持拒绝了,且不说他一路过来时听着她对府上各处的介绍,心里大致已经知道了路该怎么走。再者,他一个大男人,和自己妻子的女使离得近了,落在外人眼里,终究不好。
“记住你们的本分,服侍好女君。”萧持不再看她们,施施然出了门。
杏香和丹榴被他突如其来的冷淡告诫给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萧持登门时,翁卓正对着书房院子里那颗老梅树出神。
他冷冷瞥了一眼那颗长得有些乱七八糟的老梅树,想起被妻子宝贝似地放在屋里,连去豫州都要带上的那盆绿萼梅。
应当就是从这颗老梅树上移下来种的。
“州牧好雅兴。”
翁卓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立着的身如劲松、风气英秀的男人,语气平静:“当不得君侯一声‘州牧’,我今不过一田舍翁,如今早已是君侯这等年轻人的天下了。”
“大人过谦了。雄州这地方,还是交在你手上,我才能安心。”萧持没再阴阳怪气地唤他‘州牧’,但也没有乖乖叫声‘岳父’。
翁卓看起来也不是很想和他亲近的样子,闻言只道:“承蒙君侯看重,一身老骨头罢了,趁着还能动弹,我自不辜负雄州上下百姓。”
这老头,动不动就扯雄州百姓。
萧持怀疑翁绿萼从前就是被这老头莫名其妙的使命感给言传身教,把脑子也给听笨了。
“奇哉怪也,你既那么看重雄州百姓,为何不多心疼心疼自己的女儿?”
萧持语意凉薄,虽说他心知当□□迫翁卓做下献女求和这个决定的大部分原因,来源于他的大军压城。
翁卓目光凝在那颗老梅树上,语气有些晦涩:“绿萼,自小就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
萧持嗤了一声:“早早没了母亲,父兄又忙得很,整日不着家,她再不懂事,谁疼她?”
想到小小的翁绿萼或许还期盼着父兄多陪陪她,但渐渐的,她懂得了一点人情世故,也就不再期盼了。
不盼望才能少失望。
这中间,她又经历过什么呢?
“对一个孩子来说,懂事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好事。你搜肚刮肠半晌,才想出这么个词儿么?”
面对萧持的咄咄逼人,翁卓的情绪看起来一直都很稳定,他想起女儿托长子带来的那几件衣裳、围脖、手套,一针一线,都是她密密缝制的心意。
“你说的不错。是我对不起这个孩子。”
翁卓伸出手,抚摸着老梅树虬劲的树枝,话锋却忽地一转:“这颗梅树,是她阿娘还在的时候,我亲手为她种下的。”
“她很喜欢梅花,尤其喜爱绿梅,怀着绿萼的时候便与我说,若
腹中是个女儿,就为她取名为‘绿萼’。我们也的确拥有了一个可爱美丽的女儿。”
“她走得太早、太匆忙,我甚至没有从丧妻之痛中醒过来,第二日就要照常处理城中事务。”
翁卓回忆着当时的自己:“可笑我试图用更多的政务来麻痹自己,全然忽略了家中还有一对儿女在等着我。临阳那时候已经七岁了,有师傅盯着,不需我费什么心。但绿萼,那时才两岁,生得白白胖胖、玉雪可爱,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想抱一抱她。”
“我无心续弦,族中亲眷又少,平时只有乳母照顾她,我竟也就这么丢开了手。只是眨眼间,我再回过神来时,绿萼已经从一个小小的婴孩成长为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再之后,就是她被迫去到凶名在外的萧侯身侧,成了他的妻子。
不,原先在翁卓,乃至翁绿萼的认知中,她以那样屈辱的身份去到萧侯身边,在名分一事上应当是没什么指望的。
所以在萧持有意娶她为妻的消息传来时,翁卓很是沉默了一阵,他拒绝了女儿信中邀他与长子同至平州,参加婚仪的请求,只将府上能凑的财宝珠玉交给儿子,让他带去给女儿添妆。
他哪儿来的颜面再去见女儿?
“她如今过的好,是她自己的造化。我给不了她什么助力,反而会成为她的拖累。”
萧持虽觉得他说的是大实话,但这种话他听听就好了,如果让翁绿萼听见,她定然会伤心。
“我带她回来,是为了让她开心,了却一桩心事。不是为了让她听你这些自以为忏悔的话,心里发堵的。”萧持不耐道,“不管你心中怎么想,就她在的这一两日,对她和颜悦色一些,不要摆出那副苦大仇深、忧国忧民的做派就好。这是你家,不是官府。”
这老头先前装深沉,就让翁绿萼低落了一会儿,萧持看在眼里,自然也跟着不高兴。
“至于雄州矿产开采与兵器锻造二事,我瞧你精神头挺好,就再多顶两年吧。翁临阳做事仍不够牢靠,锻炼几年再说。”
萧持这话,就是驳了翁卓想要退居二线、不问世事的意思。
翁卓默然,半晌才点了点头。
目的达成,萧持不想和这无情的老头多说,转身欲走,却听得一声含着迟疑的‘君侯稍等’。
他回过头去,看见翁卓肃然道:“我自知亏欠绿萼颇多,本没有脸面说这些话。但请君侯,看在那孩子命运坎坷的份上,待她好一些。”
这话萧持不爱听。
什么叫命运坎坷。
他冷淡道:“我自会对她好,是因她值得我珍重、值得我怜惜。你放心吧,她的命好着呢。”
说完,他也懒得再去看翁卓的脸色,抬脚走了。
翁卓摸了摸老梅树,低低道:“晴娘,我糊涂了大半辈子,真是……”
如今虽是八月,但雄州的风已经带了秋日的萧瑟之感,一吹,将翁卓那些落寞喟叹尽数吹散,只有他和眼前那颗老梅树才知道。
萧持回到漪兰院时,翁绿萼还在睡,看她脸睡得红扑扑的,萧持替她掖了掖被角,没有扰她,脚步放得更轻了些,在屋子里转圈。
他还没有仔细看过这间她自幼长大的屋子。
看着看着,他发现翁绿萼的喜好很固定。
这里的香几上摆着一个霁青白花瓷瓶,平州、乃至豫州的居室内也是差不多的位置,放着几乎一样的东西。
连闲时看书,也只偏爱遣云先生写的那些山水游志,直到短时间反复看得多了,才去宠信别的话本诗集。
她是一个恋旧的人。
萧持无意识地抚摸着黄花梨方桌被打磨得平整顺滑的桌面。等听到声响回过神来,才看见翁绿萼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鬓发微乱,一张莹白小脸气血充足,带着初醒后的迷惘之色。
那双沉静漂亮的眼睛在看到他时,陡然亮了亮。
“夫君。”
萧持嗯了一声,走过去坐在床沿边上,替她捋了捋耳边垂下的几缕发丝:“睡得好吗?”
简直不能再好了。
神清气爽,腰背舒展,连日赶路的难受劲儿都没了。
见她点头,萧持又摸了摸她的脸——他很喜欢与她肌理相触。
“醒来就起来吧,别赖床了,仔细夜里睡不着。”
翁绿萼唔了一声,把脸埋进他怀里,蹭了蹭,呼吸间充斥着他身上的清苦气息,说不上是什么香料熏染的味道,他素来也不爱用香。
这味道更像是从清晨山林里逸散出的雾气,带着草木与露水的气息,翁绿萼深深嗅了一口,人更放松了。
前段时间,她养病,他忙着军营里的事,后来又匆匆决定北上雄州,算下来,两人其实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怎么亲近过了。
萧持扶在她肩上的手一僵。
翁绿萼自然发现了他的异样,哼了哼,抬起头来,一张靡颜腻理的脸庞上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采:
“夫君,可真是龙马精神,一刻都消停不得。”
这话说得有失偏颇。
萧持挑眉:“我前些时候的隐忍都是做白工了?你说这话,真是好没良心。”
说着,他轻轻拧了拧她挺翘的鼻子,力道不重,却泄露出满满的喜爱之情。
翁绿萼躲开他的手,嘀咕道:
“不是用旁的法子给你纾解了么?你这话说的你自个儿有多清白一样。”
这个……倒是不能否认。
萧持噎了噎。
不过翁绿萼觉得在床榻上讨论这件事并非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她从萧持怀里出来,整了整身上穿着的小衫——虽是八月里,雄州的气候也像是入了秋一般,进城前她就换上了秋日里的衣裳。
“我让杏香她们进来给你梳头发?”
翁绿萼点了点头,说好。
女君回娘家,从前走得失意,这次回来,杏香和丹榴打定主意要让女君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儿都要是最美的状态。
听得君侯传唤,二人也不含糊,利落地给她更衣梳妆。
翁绿萼有些犹疑:
“不过是一家一块儿用餐饭……”至于这么隆重吗?
“女君,这您就想岔了。”
杏香手脚麻利,接过丹榴递来的一支珠钗,在她乌蓬蓬的发髻间比了比,斜斜插进云鬟里,温润圆硕的珍珠衬得镜中那张娇颜愈发美丽,她才继续往下道:
“女人回娘家嘛,当然想让娘家人知道她过得很好。女君与君侯恩爱,日子过得本来安逸幸福,自然是要让主君和大公子他们都知道。”
萧持在一旁,难得赞同地点了点头:“说的不错。”
杏香得了君侯的支持,给翁绿萼打扮的劲儿更足了。
见她都把萧持之前送她的那串珍珠链拿出来了,翁绿萼连忙摇头:“不要这个。”戴着很沉。
萧持在后面看着,见她拒绝,故意道:“不喜欢我送你的这条?”
怎么会不喜欢呢?
翁绿萼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串珍珠链时的场景。
她从睡梦中醒来,刚一睁开眼,就看见那串淌动着温润华彩的珍珠链,再一回眸,就是风尘仆仆归家的他。
那时候两人虽还在闹别扭,但那一瞬间的惊喜是骗不了人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这样就很好了,过犹不及,父兄他们都知道我的性子,见我这样盛装出席,反而要犯嘀咕。”
萧持看向菱花镜中映出的美好容颜,故意想要挑刺,也的确挑不出什么不够完美的地方来。
他的妻子,他的姁姁,生得一副令世人都会赞叹惊艳的容貌,这一点常令他感到苦恼,但更多的时候,他为她感到骄傲。
她本就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萧持如此在心里赞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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