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看见一道纤细身影伏在罗汉床上,双目紧闭,粉白面颊上隐有泪痕。
萧持一怔。
继而涌上的就是一阵交杂着怒火与不满的复杂情绪。
外面正下着雨,她趴在冷硬的桌子上睡,着凉了可怎么办?
她自己不知道珍惜自个儿的身子,杏香她们呢?都是吃闲饭的不成?!不知道劝劝她?!
那具香馥馥的温软身子重又入怀,萧持面无表情地将她放到床上,本想转身就走,但不知怎得,脚下跟生了根一般,竟是走不动了。
萧持闭了闭眼。他知道自己栽了。
他倾心爱慕着他的妻子,但她,并不愿以同等的爱意回赠他。
这样的认知让萧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沮丧与失落。
他年少投军,心性坚毅,多少次尸山血海里滚过来,都不曾低矮过半分心性。
唯有在她面前,
那阵患得患失之意越发汹涌,让萧持不得安宁。
面颊边抚上一阵温暖,翁绿萼下意识地循着那阵热意,蹭了蹭他落在自己面颊旁的手,红唇微动,一声轻轻的‘夫君’模模糊糊地逸散在寂静的夜色中。
萧持看着她在睡梦之中仍下意识地对他露出的依赖姿态,心底又涌上几分复杂滋味。
这样无意间流露出的亲昵与眷恋,也能作假吗?
“绿萼,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萧持俯下.身,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转身离开了卧房。
第二日翁绿萼醒来时,见自己躺在床上,还带着迷蒙睡意的眼睛倏然睁大。
可等她急急问过杏香,她们却又都茫然地摇头,说昨夜听了她的吩咐,她们就回屋歇着去了,没有再进房来。
不是杏香她们。
那么……
那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翁绿萼咬了咬唇,又问:“君侯呢?”
丹榴将垂下的帷幔用金钩勾好,闻言便道:“君侯今晨仿佛是从书房那边儿走的,婢看见西平从小厨房拿了早膳过去。”
原来他昨夜歇在书房。
翁绿萼掩下心底淡淡的失落,轻轻噢了一声。
他们是夫妻,在她试着接纳他,并将他视为今后的伴侣之后,先前那种相敬如宾也无妨的想法,悄然发生了改变。
但昨夜的争吵过后,翁绿萼明白,他们心里对彼此都有着一根刺。
他要她的真心,她给了。他却又患得患失,不相信她。
这又要她如何是好?
她心烦意乱时,玛瑙前来通报,说是表姑娘过来了。
这种时候,翁绿萼本不想见客,但玛瑙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婢瞧着表姑娘神情慌张,仿佛是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儿。”
翁绿萼只得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瑾玉屏慌慌张张地进来,看见翁绿萼,就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连忙上前:“表嫂,不好了!表姐要带着孩子们搬出府去,表姑母知道了这事后就晕了过去,这会儿还没醒呢……表嫂,你快去劝一劝表姐吧。”
翁绿萼一愣,萧皎昨日说的,竟不是气话?
她蹙起眉,朝瑾玉屏点了点头:“别急,我这就过去看看。”
瑾玉屏连连点头,去玉泉院的路上看着翁绿萼雪白的侧脸,迟疑着道:“表嫂,你身子不舒坦吗?怎得脸色瞧着有些差。”说着,她有些懊恼,先前慌慌张张的,也没注意到表嫂的脸白得有些不正常,瞧着风一吹就会倒下。
翁绿萼摇头:“无妨。”
两个人来到玉泉院时,只见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萧皎身边的女使芙蕖正指挥着小厮把院子里堆着的箱笼往马车上搬,见翁绿萼过来,忙走过去,歉疚道:“女君……姑奶奶正在屋子里等着您呢。”
瑾玉屏识趣地停在原地:“表嫂,你去劝劝表姐吧。我先去看看表姑母。”
翁绿萼嗯了一声,往屋里走去。
萧皎看见她进来,脸上有些心虚,握住她手:“绿萼,你们昨夜……奉谦没怎么你吧?”说完,她看着翁绿萼雪白的脸,几乎能够想象到她昨晚受到了怎样的摧残,叹了口气.
“原是我不好,糊里糊涂地就让奉谦发现了那事儿……”
翁绿萼摇了摇头,那根刺始终梗在那里,不是萧皎,也会有旁的时机推动。
“你要搬到哪儿去?”翁绿萼舍不得她,也舍不得愫真,“昨日我与君侯说了,他不会同意那门亲事。有他表态,夫人也不会再逼你们了。”
萧皎牵着她的手,坐在罗汉床上。
“其实这件事,我已在心中想过许多次了。并不算意气用事。”
萧皎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我知道阿娘年纪大了,先前又吃过苦头,连带着对一双儿女的掌控欲极强。但,绿萼,我已经三十岁了,但始终无法活得快意、自由。这样一直被阿娘约束着、连喘口气都发闷的日子,我不想再继续过下去了。”
英气妩媚的女子含笑望向她:“你会明白我的,是不是?”
翁绿萼沉默须臾,点了点头,握紧她手:“但你得让我知道,你们之后住在哪里。亲眼见过,我才放心。”
萧皎点头说好,听芙蕖来报说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愫真小姐与行哥儿那儿也打整好了,她嗯了一声,让翁绿萼先去寻愫真说话,她去和瑾夫人告别。
翁绿萼知道,瑾夫人知道女儿决心已定,定然会大发雷霆,这一次见面想必不会平静。
但萧皎眼中涌动着的轻松之色那样明显,翁绿萼只得点了点头。
萧皎去了万合堂,徐愫真进来寻小舅母时,眼睛发红,脸上却带着笑容。
翁绿萼摸了摸小娘子软软的发髻,笑着道:“待会儿我与你们一块儿去新家瞧瞧,改日再亲自登门,送你乔迁新居的礼物,如何?”
搬出去之后,徐愫真最担心的就是不能再和小舅母她们如从前一般亲近,见翁绿萼这样说,眼睛都亮了,高高兴兴地点了点头。
等到萧皎回来,翁绿萼仔仔细细地望了她一眼,见她眉眼间虽仍残存着些许怒色,但唇边笑意轻松,她便跟着放下心来。
“走吧。”萧皎拉过女儿柔软的手,语气雀跃,“去我们的新家。”
萧皎与一双儿女的新家坐落在离君侯府约莫一炷香车程的驻云巷里,是一座三进式的宅院,不比君侯府巍峨庄重,但碧瓦朱檐、错落有致,长廊曼回,自有一种江南水乡的清雅秀丽。
她们才搬去新家,翁绿萼与她们约定了明日再过来替她们庆贺一番乔迁之喜,便没有再过多打扰,和杏香一块儿登了马车,出了驻云巷。
马车骨碌碌碾过青石板砖,翁绿萼的目光虚无地落向被风吹得不断翻滚的窗帘一角,听着杏香在耳边叽叽喳喳,忽然道:“先不回府了。”
杏香话音一顿:“啊?”
“我们下去走走吧。”
杏香忙叫车夫停下,自己先下了车,又扶着翁绿萼下来。
平洲秋日的街道仍旧十分繁华,空气中没有萧瑟清冷的味道,只有各色甜果子、蒸饼散发出来的热腾香气,翁绿萼行走在其中,原本混乱的思绪逐渐平静下来。
“大娘子?”
一声带着惊愕的呼唤传来,翁绿萼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脸,看见瑞叔那张熟悉的笑脸,原先眉宇间的郁色立刻散开,笑着向他走去:“瑞叔!”
“欸!”
瑞叔原本只是想上街看看,没想到正好遇见翁绿萼,他慈爱地注视着那张娇美更甚的脸庞,欣慰道:“大娘子长高了,人更漂亮了。老奴回去和主君一提,主君不知会有多高兴。”
提到阿耶,翁绿萼连忙问了他们的近况,瑞叔连连点头:“好,都好!用了大娘子送回去的药膏,主君的腿疾好多了,如今天冷了也不再痛了。只是老奴无用,奉主君之命南下来给大娘子送来生辰贺礼,却还是没能赶上大娘子芳诞的好日子。如何,大娘子可还喜欢主君和大公子给您备下的礼物吗?”
翁绿萼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她点了点头:“喜欢——瑞叔何时到了?如今又住在哪里?”
瑞叔笑呵呵地说了,听他说是昨日到的,翁绿萼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又与瑞叔说了几句,让他搬去庄子上住几日。
翁绿萼让杏香留下,带着瑞叔他们去庄子上,她乘上马车,先回了君侯府。
丹榴见只有翁绿萼一人回来,却不见杏香,疑惑道:“怎么只有女君您一人回来?杏香呢?”
翁绿萼言简意赅地给她解释一番,听到老管家瑞叔来了平州,丹榴脸上也忍不住露出欢喜之色。
下一瞬,却又听翁绿萼道:“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搬回芳菲苑。”
这个命令来得十分突然,丹榴吃了一惊,但见翁绿萼面色冷淡,俨然已是下定决心的样子,她默默点了点头:
“是,婢这就去收拾。”
暮色深沉,萧持踏着有些迟疑的步伐归了家。
他已想好了,待查验过她父兄送来的礼物后就给她送去。
到时他再认个错,反省一下先前的糊涂想法。
有他主动服软,又有那些礼物哄她高兴,她不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萧持自觉这么做十分稳妥,但当郭管事哭丧着脸表示,那辆载着礼物的马车已经被女君缴去了时,他脸色一变,怒道:“我不是说了,不要让女君知道此事吗?”
郭管事缩了缩脖子,委屈道:“小人们的嘴严着呢,女君耳目灵通,小人也始料未及……且女君有令,小人也不敢不遵啊。”
萧持拂袖而去。
原定的计划被打乱,萧持半是不快半是不安地回了中衡院,穿过一道垂花门外,下意识往一个方向看去——主屋一片漆黑,并没有点灯。
他心跳倏然加快,几步踏了过去,一把推开门,一股冷幽香气扑上他面门,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没有点灯,他瞧着,只觉得今日这屋子莫名显得空空荡荡的。
“女君何在?”
萧持怒了,平时跟小麻雀似的围着她转的女使们如今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有仆妇听到动静,赶忙从小厨房跑出来,面对脸色铁青的君侯,心头害怕得紧,忙声道:“回君侯,女君搬去芳菲苑了!其他人,也,也跟着搬了过去……”她的尾音在萧持盛着怒火的注视中渐渐低了下去。
其他人也跟着搬了过去。
怎么没人知会一声他这个最该跟着搬过去的人?!
真是岂有此理!
萧持再度拂袖而去。
女君忽地又搬回了芳菲苑,联想到昨夜的那场争吵,女使们侍奉得更加温柔小意,生怕再惹得女君伤心。
因此,当她们看到君侯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时,虽然心中害怕,但还是坚强地站起身,弱声表示:“君侯,女君身子不爽,已经歇下了……您明日再来吧。”
被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扫过,女使们怯怯地低下了头。
萧持懒得同她们多话,只迈着沉而重的步伐朝着点着灯的主屋走去。
他要好好问一问那个狠心的女人,到底把他当什么了!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门被人从外面砰地推开, 翁绿萼给绿梅盆栽浇水的动作微顿,不曾看他,语气冷淡:“你来做什么?”
萧持的眼神落在那盆绿梅上一瞬。
见她低着头, 对面前的盆栽宝贝得紧,猜出来这大概就是她父兄送她的生辰礼物。
“你是我妻。你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来?”
在此事上,萧持到底有些心虚,他转了话题, 打量了一番屋内的布置, 只觉得哪哪儿都看不顺眼。
“这里屋子又小又潮湿, 怎么能住得舒服?”萧持说着, 过去握她的手,“随我回去。”
翁绿萼避开他的手, 顺势起身:“我从前也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 从前住得,如今当然也住得。”
她油盐不进, 姿态疏离,萧持忍了忍因她的拒绝而生出的不快,低声道:“我昨日没与你说你父兄遣了人送了东西来, 是我之过。绿萼, 莫要再同我闹脾气了。”
“我闹脾气?”翁绿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霍然转过身来看向萧持,眉眼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冷玉似的面颊也因为情绪剧烈的波动而浮上两抹红, “到现在, 你仍觉得我气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是不是?”
她的话里尖锐之意太重,萧持脸色微沉:“我说了,我已知错。那封信的事就此翻篇,我向你允诺,今后不会再生出那样的念头,一心待你,如何?”
他连说着低头的软话时,姿态中都有藏不住的倨傲。
夫妻之间,再天经地义不过的尊重而已,在他口中,恍然像是对她的恩赏。
翁绿萼冷笑一声,伸手向他。
萧持以为她被自己的话打动了,已迫不及待想要投入他怀中,悄然松了口气,伸手去握她那双皓白如玉的手腕,不料却被她狠狠推了一把,不设防之下,他往后踉跄两步,难得显出些狼狈之色。
那张冷峻脸庞上带着难掩的错愕。
翁绿萼看着,只觉心头郁气稍稍纾解些许,但这还不够。
“你厌恶我父兄以我为质,借此交换雄州的安宁。可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妻子,又何曾把我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在牵涉到你们紧要的事情上时,你们都未曾将我视作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是一味逼迫着我依随你们的心意行事而已,有什么分别?”
被父兄送去萧持身边,一夜之间处境骤变,翁绿萼焉能不害怕,不怨恨。
“我父兄送来的礼物,你私自截下不说,还吩咐他们不许与我通风报信。这算什么?
对一个漂亮的小宠物的占有欲?你只想让我生活在你打造的金笼子里,我这个人的意愿,你又何曾放在心上呢?”
“你要我做挡箭牌也好,吉祥物也罢,我都无妨。可我无法忍受,你口口声声将我视作妻子,言语行事之间却仍只将我当作一件器物对待。你骗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萧持,我实在厌倦了每次都要抬头看你。你何曾平等地对待过我?”
在这个世道下,直呼丈夫姓名,无疑是一件会被别人视作大不敬的冒犯事。
萧持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
可能是因为……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太可怜了。
她低垂着被泪水沾湿的眼睫,神情怆然,轻轻抽了抽鼻子。
咄咄逼人的是她,但掉眼泪的还是她。
萧持沉默地看着她,心底的惊愕与被戳中的狼狈都被面上的冷淡掩盖。
他先前的不快与怒火已尽数被她的眼泪浇熄,像一个无法引燃的哑炮,却仍顽固地梗在他心口,喉头间亦升起闷闷的堵塞感。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有晶莹的泪珠连成线般顺着她莹润面颊滚落,翁绿萼用手随意拂了拂,声音里染上了些许哭腔,鼻音微重,听起来令人揪心,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平静下来,如同一方波澜不惊的静湖,所有的波涛都被她紧紧按在湖面之下。
“……我话说得多了些,你若不爱听,只当没听过就好。我今后亦不会再说了。”
“时辰不早了,夫君自便吧。”
说完,翁绿萼转身往卧房走去,身后却被人小心翼翼地覆上一层温热。
萧持从背后抱住她,动作间甚至能让翁绿萼感受到柔和,他嗓音低哑,带了几分艰涩。
“这些话,从前你都不曾与我说过。”
他不知道,他以为的对她好,落在她眼中,却是另一番苦涩滋味。
翁绿萼沉默,没有说话。
萧持有些狼狈地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只匆匆丢下一句:“你好好歇息,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甚至都来不及等她回话。
翁绿萼眨了眨酸涩的眼。
他的步伐听起来微有些凌乱,夜风中遥遥传来他叮嘱女使们好生侍奉她的话。
……怎么有点儿像是,落荒而逃?
翁绿萼想笑,但被泪水淌过的面颊稍稍一动,就觉得有些刺痛。
明日还要登门贺阿姐她们的乔迁之喜,红肿着眼过去只怕会惹得她们担心,扰了举宴的兴致。
翁绿萼扬声叫了丹榴进来,低声问她有没有清凉去肿的药膏,丹榴连忙点头说有。
她去寻药膏的空当,杏香拧了浸过热水的巾帕给翁绿萼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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