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氏!李三娘的事儿,可是你从中作梗?”
从瑾夫人口中听到李三娘这个名字,翁绿萼恍惚了一下,上次想起这个人,还是萧持向她承诺,绝不会轻纵了她设计截杀翁临阳的恶行。
她十分平静地迎上瑾夫人愤怒的目光,甚至还有心情对站在瑾夫人身旁、一脸担心的瑾玉屏微笑。
“夫人所指的是什么?我不大明白。”
还装!还在装!
瑾夫人的目光从另一盏已经没了热气的茶上移开,若不是她在族里安排了人,特地给她递传消息,她竟然还如上回孩子们改姓、上族谱那事一样,被蒙在鼓里!
瑾夫人一拍桌面,质地坚硬的紫檀木小几回赠给她一阵痛感,她蹙眉道:“女子善妒,本是天性。但你总不能为了往日那些流言,嫉妒心起,就让奉谦下令送李三娘回隋州陈家!她姑母与我交好,先前就与我说了,李三娘这会儿无心婚嫁,哪里会碍着你?”顿了顿,她的语气更加尖锐起来,“从前我与你说过,奉谦并非池中物,今后三妻四妾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你能赶走一个李三娘,今后那么多红粉佳人,你能一一驱赶,独霸奉谦?”
为何不可?
翁绿萼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答案,微微一怔。
瑾夫人倒不是真的要为李三娘打抱不平——说白了,她也瞧不上李三娘这种美貌又会勾人的小寡妇去侍奉自己的儿子。但翁氏女明显逾过了自己曾给她设下的那条原则,因自身嫉妒去撺掇奉谦替她做主,今日发落了李三娘,明日、后日,又该干什么?
奉谦是要做大事的人,岂能为她一点儿妇人的狭隘心思所累?
瑾夫人有心拿着这事儿好好拿捏翁氏女一番,人已经进门了,贬妻为妾这样的丑事儿,
想来奉谦也不允许。但她敲打敲打翁氏女,这总是可以的吧?
翁绿萼站着,一身丁香紫色裙衫,衬得她娇柔美丽,但瑾玉屏偷偷看她,觉得表嫂像她在琅琊时,卧房庭前的那颗梅树,坚韧芬芳,不为严寒风雪低头。
“表姑母,不如您先喝口茶,听表嫂怎么说吧?”瑾玉屏看着刚刚瑾夫人掷出去的茶盏,茶水浸透了地上铺着的双喜百蝶织毯,还好还好,没有溅湿表嫂的裙裾。
她连忙奉了一盏新茶给瑾夫人,乖巧道:“表姑母喝茶。”
瑾夫人的心气儿还是不顺,但娘家人的面子,她还是要给的。
“夫人多虑了,我并没有那样霸道的念头。”翁绿萼语气平静,身如翠竹,秀丽挺拔,“李三娘谋划截杀我阿兄在先,如今世道虽乱,却也不能全无法纪公道。我只是请求君侯秉公执法,并未施加私刑,否则,李三娘又怎么会有把消息透到您这儿来的机会?夫人,你说是不是?”
瑾夫人端着茶盏的手一抖,差些又把茶盏给摔了出去。
“李三娘好端端的,派人害你阿兄作甚?”瑾夫人想起她那个一来府上,就敢和奉谦打架的兄弟,记忆里仿佛脸上带着一道疤,看起来很是蛮横凶恶,心下厌恶之情更浓,口吻也跟着不屑起来,“没得是你那兄弟半路上遇上流寇,自己不敌,闹得浑身狼狈。怕人笑话,这才编排出这么个藉口吧?”
她语气轻鄙,言语中流露出对翁家人的不屑。
翁绿萼面色微冷。
“夫人不信我,总该相信自己的儿子。君侯并非意气用事、仅听一家之言便断案之人,李三娘如今的下场,是她罪有应得,并非我添油加醋,横加阻挠。”
昨日她才暗暗下定决心,不让萧持两面斡旋为难,她要与瑾夫人修好关系。谁曾想,一早起来,她那点儿天真的想法就被人迎头泼了冷水。
瑾夫人眉头倒竖,正想出声驳斥她,却又听得翁绿萼道:“夫人实在不必担心李三娘,这件事儿能传入您的耳中,可见她如今的处境并不是十分危急。若是君侯想让一个人彻底闭嘴,手段想必会比此更严酷。”说完,她低头行了个礼,“该说的,能说的,我都说与夫人听了。夫人若仍坚信是我从中作梗,等君侯回来,您自问他就是。”
说完,她对着瑾玉屏微微颔首,转身出了正房。
守在门口,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的杏香吓得脑子晕乎乎的,只下意识地跟着翁绿萼往外走,听到身后又传来瓷盏碎裂的声音和妇人隐隐的斥骂声,她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惊胆战。
“女君……”
杏香张了张嘴,待看到从拐角处走过来的年轻男人时,连忙闭嘴。
瑾相广风度翩翩地对着翁绿萼颔首行礼:“不知表嫂脚步匆匆,是要往哪里去?”说完,他又笑道,“我新做了一片骈文,想呈与表哥一观。若是表嫂不介意的话,不如——”
其实瑾相广生得一表人才,这样金质玉相的外貌颇受时下女郎的欢迎,但翁绿萼此时心情不大好,无心同他客套,只淡淡道:“瑾公子才华过人,你的文章内想必也自有锦绣天地,待君侯有空,你自与他探讨就是,我这等内宅妇人就不奉陪了。杏香。”
杏香连忙欸了一声,跟着她一块儿离开了万合堂。
瑾相广站在原地,被驳了面子的他一点儿也不恼,嗅闻着空气中残存着的幽幽香气,面色有一瞬的扭曲。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瑾玉屏心有戚戚焉地出来,见他在这儿,连忙拉了他的手躲到芭蕉树旁,低声道:“刚刚表姑母发了好大的火!阿兄这时候可别进去。”
表姑母对着表嫂那样天仙似的大美人儿都不手软,何况是自家阿兄?
瑾相广眉头微挑:“哦?发生什么事儿了?”
瑾玉屏将事儿和他说了,末了又闷闷道:“表嫂应是难过极了。阿兄,你说待会儿我能不能去找表嫂,好好安慰她几句?就说是表姑母叫我去的?”
言语天真。
瑾相广无语地觑了一眼妹妹,想起临行前母亲叮嘱他一定要让兄妹俩在平州站稳脚跟,最好亲上加亲的事儿,就觉得好笑。
她这个脑子,能把宅斗那些事儿整明白吗?
不过瑾玉屏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若是表姑母与表嫂之间的婆媳矛盾愈大,他冷眼看着萧持的性子,怕也是个不耐烦的主儿,见自己的妻子与母亲有矛盾,一来二去,他可不就烦了?
可怜表嫂那样的美人儿,所嫁之人不体恤她,婆母又刻薄难伺候。
到时候,她就晓得他这样的翩翩男子的好处了。
“阿兄?”瑾玉屏还等着他给自己拿主意呢,见他忽然笑起来,看起来古里古怪的,就歇了心思,转身自己走了。
不如她自个儿硬着头皮去!
翁绿萼从万合堂出来,闷头走了一段路,脚步却是一停。
杏香及时刹住脚:“女君?”
“黄姑她们去了农庄那样久,我都没有去看过一眼,实在有些失礼。”翁绿萼平静地做了决定,“趁着今日天气好,去看一看吧。”
杏香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阴云密布的天气,弱弱道:“婢看着,怕是要下雨……”
“下雨又如何?有伞就好。”翁绿萼整理好心情,对着她露出一个笑,“走吧,我们去摘果子吃。”
想到庄子上西墙边那些果树,如今正值金秋,那些果树上想必也挂满了累累硕果。
杏香咽了咽口水,小声道:“这回摘果子前,婢得把动静闹大些,可不能再让女君遇到那样尴尬的事儿了。”
翁绿萼愣了愣,想起先前不慎碰见萧皎与绝色小马奴亲密的事儿,嘴角微扬。
“走吧。”
女君出行,虽然这个吩咐来得十分突然,但张翼还是很快就备好了马车和护卫,一路护送她们去到了平州郊外的农庄。
杏香猜得没错,才到庄子上没多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黄姑絮絮叨叨地拿着巾帕给她擦拭微湿的头发,一边儿又忧虑道:“这样大的雨,女君待会儿怕是不好返程。”
翁绿萼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幕,慢慢吁了一口长气。
“不回去就不回去吧,我在这儿歇一夜也挺好。”
黄姑替她擦发的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问:“女君……是和君侯闹口角了?”
翁绿萼摇头。
她一时意气下,没给瑾夫人面子,又一声不吭地来了庄子上,怎么看,都有些怒而离家的嫌疑。
说来可笑,她初来平州时,战战兢兢,唯恐让瑾夫人心生不喜。
但现在,她那套忍字为上的原则似乎失了约束她的效力。她不愿意再委曲求全。
这算什么,恃宠生娇?
翁绿萼托着腮,望向檐下像断了线般纷纷坠落的雨珠。
冲动过后,翁绿萼很快冷静下来,借着这次机会,她想试探,萧持对她的底线在哪里。
今日的雨下得极大,连带着天也早早阴了下来,还未到酉时,天就已黑透了。
当一道伟岸身影踏着雨水上阶时,女使们愣了愣,才认出来人。
“君侯。”
萧持嗯了一声,解下身上的蓑衣,正想进屋去,却发现里屋并没有点灯。
他皱眉,脸色一瞬比外边儿的天色还要吓人。
“女君何在?”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丹榴听见动静, 从耳房出来,见君侯站在正屋门前,檐下挂着的灯笼被仍未停歇的风雨吹得遥遥欲晃, 泛着黄的烛光也跟着忽明忽暗,光影明灭之间, 落在那张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的脸庞上,莫名显出一种阴晴不定的迫人之感。
女使们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见丹榴来了, 急忙对她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女君不在, 中衡院里那股馥郁袭人的芬芳暖意也跟着消失无踪, 君侯更是变得好冷漠, 好可怕!
“君侯,女君今日白天的时候出门去了庄子上, 不料被
这雨势绊住了脚, 今日怕是得歇在庄子上了。”丹榴低着头,语气恭敬。
庄子?什么庄子?
萧持一年里泰半时间都在外东征西讨, 戎马倥偬,对家中庶务并不上心,听得丹榴回禀, 他皱了皱眉:“她可有让张翼护送同行?”
“是, 张羽林备下车马, 护送女君去了庄子上。”
萧持蹙眉,侧过脸去,看见本该暖意袭人的屋子里此时一片黑暗, 冷冰冰的, 只剩下秋雨不断冲扬起的萧瑟之感。
萧持莫名觉得有些冷。
“好端端的,她去庄子上做什么?”萧持想起今晨他走时, 她似是累极,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露出半边潮红面颊,绵长呼吸之间隐有醺然之意。
依着他对翁绿萼的了解,昨夜他们胡闹了许久,今日她应该不是在罗汉床上坐着看书,就是在院子里那颗老柏树下让人给她摆一把竹椅躺着赏景。
再者,他们才从东莱城回来,按着她又娇又懒的性子,哪会那么快就又出门去。
“万合堂那边,来寻她麻烦了?”
丹榴正犹豫着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在君侯面前给瑾夫人那边儿上眼药,不料君侯自个儿就说了出来,她连忙点头,为难道:“今早上君侯才走,老夫人身边儿的采薇便过来唤女君过去。女君身上虽乏得很,但听老夫人有事传唤,自是不敢惫懒,赶忙过去了。婢没有随着女君一块儿过去,不知老夫人与女君说了些什么,只知女君回来后一时兴起,想起庄子上果子怕都熟了,一时兴起,想着去摘些果子回来,给君侯与府上各处都分一些。”
萧持的脸色被昏蒙的雨夜衬得更有几分阴沉,他显然很是不快:“今日天气欠佳,你们不知道劝着她些?”此时天空间忽地劈过一道闪电,电闪雷鸣间,整个中衡院都被照亮了一瞬。
有胆子小的女使被吓得尖叫一声,后又想起君侯还在,忙脸色煞白地跪下请罪。
因他方才话里的不快,丹榴也跟着跪下请罪。
萧持望着外边儿落得更凶、更急了的雨幕,烦躁道:“她在哪个庄子上?”
丹榴一怔,君侯这是要冒着雨亲自去接女君回来吗?
她一时没有说话,萧持不耐,眉眼之中的凌厉之意更重:“说!”
丹榴忙将庄子的位置说了出来,萧持捞起丢在一旁的蓑衣披在身上,大步踏进滂沱大雨之中。
这场雨来势汹汹,又下得极久,翁绿萼坐在窗前贪看了一会儿雨幕,便被黄姑给唠叨着请回了屋内。
黄姑用放了香料的汤婆子给她滚床,细心地压平被衾上的每一处褶皱,尽可能地叫她捧在手心、娇生惯养多年的小娘子能睡得好些。
“这床被子是婢新缝好不久的,原本想改日借着送果子的由头,将这床被子亲自送去女君屋里。
今儿却是赶巧了。”
顺着黄姑的话,翁绿萼的视线落在那床绣满了榴开百子的喜被上,配色鲜艳、针脚细腻,一针一线里都藏满了这个正微笑看向她的老妇人的一片慈爱之心。
“黄姑。”翁绿萼闷闷地埋在她带着皂角香气的温暖怀抱里,黄姑生得体型丰满,她的怀抱也软绵绵的,翁绿萼靠在她怀中,被女性长辈的温柔爱意包裹着的感觉让她在这个风雨凄凄的夜晚感到分外安心。
她养大的小娘子依恋着她,黄姑心里十分熨帖。
她粗糙温暖的手轻轻顺着翁绿萼那头乌亮顺滑的头发,低声道:“姁姐儿,可是担心今日不能回府,君侯会担心?”
翁绿萼摇了摇头,耳垂上的绯红珊瑚珠轻轻晃出耀目华彩,黄姑慈爱的语气让她回到了仍在雄州、被父兄保护着的岁月。
“我才不管他。黄姑,今夜你陪我睡,好不好?”
黄姑哪里经得住她这样声音软软地撒娇,手掌轻轻拍着她纤细单薄的背,笑着道:“好,好,婢会守着姁姐儿睡。”
说话间,她看着那床红火喜庆的榴开百子喜被上,语气有些遗憾。
“之前老人们都说,这喜被啊,头一回用的时候,最好得夫妻二人一同盖着,碧霞元君娘娘才知道夫妻俩求子的诚心,保佑他们顺顺利利地迎来麟儿。”说着,她又笑道,“改日婢再缝一床新的喜被送过去,到时候女君与君侯同寝时盖上,取个好意头,女君很快就能得偿所愿,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小郎君。”
翁绿萼柔软的面颊在黄姑胖胖的肚腹上滚了滚,借此掩去淡淡的羞意,她含糊道:“才不要,这样就很好了。做针线多费眼睛,黄姑总是不肯听我的话保重自个儿,再有下次,我该恼了。”
小娘子的话听得黄姑心里暖洋洋的,她忙不迭地应声下来,又像小时候那样,拍着她的背。
直到将人拍得昏昏欲睡,黄姑想将人挪到床上去睡,无奈力气不够大,正犹豫着想要唤杏香进来帮把手时,却听得廊下隐隐有一阵脚步动静传来,下一瞬,屋门便被人从外边儿推开,吹进来的一缕凉意让翁绿萼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黄姑怀里又钻了钻。
暖暖的、软软的,可比萧持那个硬邦邦的石头身子舒服多了!
在半梦半醒间,翁绿萼如是想到。
黄姑看着那浑身湿透、水珠不断沿着那张凌厉面容往下滴落的英俊男人,不多时,他脚下就已积了一个小水潭。
黄姑知他就是姁姐儿的丈夫,那位凶名在外的萧候,见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怀里的娇人,黄姑下意识将翁绿萼搂得紧了些,结结巴巴道:“君侯,您……”
萧持解下身上碍事的蓑衣,大步朝着翁绿萼走去,见她睡得面颊红扑扑的样子,他心里升起一股微妙的不快。
他冒着雨一路策马狂奔,过大的雨势让身上的蓑笠、蓑衣都失了作用,但萧持顾不上这些,他心中记挂着被雨势截停了归家之路的妻,怕她被电闪雷鸣的动静吓到,只恨不得立刻生出一双翅膀来,飞到她身边,把暗自垂泪思念他的妻子搂在怀中好生安慰亲香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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