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忙摆摆手,“别别别,他那臭干净劲儿,爹可用不起他,还得是闺女你来。”
周老太太憋不住笑了,道,“行了你,别逗她了,那个娃子你不是心肝儿肉呀。”
转过头又对闺女道,“别嘴贫了,去看看二郎找兰姐儿啥事儿,赶紧解决了,别耽误他读书。”
“还是俺娘会说话。”周凤英乐呵呵追着闺女出去了。
兰姐儿现在大了,周二郎不想当着人的面儿教她,让娃子难堪,让朱氏带着儿子出去玩儿。
周锦钰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兰姐儿大概率要挨骂,因为爹向来是当面夸人,背后教人,他单独叫你的时候,八成没啥好事儿,给了姐姐一个自求多福的小眼神儿,很有那么几分幸灾乐祸,被兰姐儿伸手轻捏了一下他的小脸蛋儿,跑开了。
屋子里就只剩下兰姐儿和二舅两个人,她开始有点儿忐忑起来,平时她就有些怵二舅,二舅天生就和家里人不一样,和村里其他人也不一样,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仿佛合该就高高在上让人仰望。
“坐吧。”
二舅语调平缓,听不出什么不妥,兰姐儿仍旧感受到了淡淡的压迫感,磨蹭着挪到椅子前坐下,期期艾艾叫了声,“二舅。”
周二郎自是知道外甥女儿有几分怵他,怵他才好,说话管用,钰哥儿不怵他才叫人发愁呢,上次揍一顿第二天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以后长大了指定不好管。
“二郎,你找兰姐儿到底啥事呀?”
话音未落,周凤英推门儿进来,屋子里略紧张压迫的气氛一扫而空,兰姐儿看到她娘进来,莫名松了口气。
周凤英进屋,一屁股坐到了二弟的床铺上,周二郎看了她一眼,他很不喜欢别人坐他的床,不过对象是周凤英,坐就坐吧。
周凤英还能不了解自己二弟,她就是故意的,谁让二郎刚才给她甩袖子,一挑眉道:“看俺干啥?咋,嫌俺坐你床铺了。”
“不敢,大姐想坐就坐,躺上面打滚儿都成。——不过,二郎跟兰姐儿说话,希望大姐别随便插嘴,有意见憋着。”
“你——”周凤英被二弟噎住。
周二郎不理她,转过头面向外甥女儿,缓声说道:“兰姐儿,你再过两年就该议亲了,低娶高嫁,舅舅就你这么一个外甥女儿,自然希望你嫁得好,只这高门大户的好人家向来规矩也多。退一步说,就算不是高嫁,若想将来公婆认同,夫君喜爱,也是要有很多东西要学习的,兰姐儿你愿意学吗?”
古人女子早熟,十三、四岁嫁人的比比皆是,甚至大干朝刚建立初期,为了尽快恢复战乱中流失的人口,朝廷曾要求女子满十四岁必须出嫁。
云娘当初嫁给周二郎的时候亦不过刚满十四岁,两个人没有什么山盟海誓至死不渝,却也细水长流,夫妻和睦。
那个少女不做梦,尤其是情窦初开懵懵懂懂之时,对未来的想象那都是不现实到没边儿,兰姐儿虽然才十二岁,但平时和王老七家闺女已经开始偷偷讨论有关未来夫君的话题了,但是被大人问起,还是忍不住羞得小脸儿红了,含含糊糊点了点头。
见外甥女儿点头,周二郎又道,“兰姐儿大了,会打扮自己了,二舅瞅你今天这身衣裳很好看,头上的珠花也漂亮,穿出去以后大家都夸你了吗?”
“啊?”兰姐儿抬起头来,有些跟不上二舅的思路,怎么突然扯到衣裳上去了,不过她仔细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没有听到有人夸她,就连最好的朋友王老七家闺女看到她的新衣服和新头饰也只是敷衍地说了句还行吧,就不愿意再跟她讨论,最近几天也没有来找她玩儿。
至于其她人,看向她的目光好像也不太像夸奖的样子,最气人的是碰上那高氏,那高氏竟然还阴阳怪气地说,“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家千金大小姐呢,这细一瞧,才发现是和离娘子家的拖油瓶子闺女呀,瞅瞅这绫罗绸缎的,咱周家庄这小地方可放不下你了。”
这会儿想到高氏这话,兰姐儿仍就气得红了眼圈儿,越不让她穿,她就偏穿,和离娘子怎么了?我娘有本事赚钱给我买,我凭啥就不能穿了,就要穿,不光穿,还每天不重样儿,气死你们!
兰姐儿委委屈屈讲了自己的遭遇,周凤英气得腾!就站起来了,被周二郎强行按下去,对外甥女儿缓声说道:“二舅很理解你,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有气性是好的,人若没了气性,唯唯诺诺叫人瞧不起,但光有意气之争可不行,还得多动脑子,高氏这种人自不必多说,可你最好的朋友都没有夸你,还同你疏远了,兰姐儿有没有想这是为什么?”
兰姐儿道:“俺有的,她没有,她妒忌俺。”
周二郎:“不错,你能想到这一点儿,很好,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二舅再问你,族长家小孙女儿穿金戴银,有人因为妒忌她而不和她玩儿吗?高氏见了她会说她不配穿么?”
兰姐儿低下头去,“俺那能跟她比,人家是族长家的孙女儿,一堆人扒着她呢,至于那高氏,人家本来就是千金大小姐,平时就穿的是绫罗绸缎,她有什么好说的。”
周二郎没接话,起身给外甥女儿倒了一杯水,放了一颗给钰哥儿买的糖,又给大姐倒了一杯,什么也没放。
见外甥女儿脸上若有所思,这才缓声道,“你说得很好,咱们周家只是普通农户,不是什么豪绅富户,甚至连小地主都算不上,现下靠着双手努力奋斗,有了那么一点儿小钱,日子稍微比以前好过了一些,但我们的身份地位却还停留在以前,并没有上去。”
稍顿,“所以,现在穿这些与我们身份极为不匹配的东西,就叫不合时宜,非但得不到你想要的尊重,还会招惹无数恶意,兰姐儿能明白吗?”
周二郎没有上来就指责兰姐儿的不对,更没有直接把自己的意见直接灌输给她,而是循循善诱,把道理掰碎了,一步步引导着兰姐儿自己得出结论。
人喜欢跟别人对着干,肯定不会跟自己对着干,兰姐儿自己把事情想通透就好办了,周二郎放她离开,让周凤英留下了。
外甥女儿身上的问题是很多,却不急于一时解决,一下子在她身上挑出一大堆毛病,不要说是孩子,大人也是很难接受,没人喜欢被否定,况且兰姐儿本就有些敏感自卑,还是应当以鼓励为主。
周凤英其实也不想让闺女太招摇,她给闺女做那些衣裳是想着闺女出门儿时穿的,但小姑娘爱俏,见了新衣裳就不想穿旧的,磨着非要穿,她见不得闺女小可怜,就答应了。
她知道刚才二郎那番话是说给闺女听,更是敲打她的,但二郎说得有理,她不服不行。
刚才有些话当着小姑娘不好说,现在只剩下姐弟俩人,周二郎肃了神色,语气也硬起来,“大姐,以后兰姐的教养问题交给云娘。”
“啥意思你周二郎,俺才是她娘。”周凤英不干了!
“没跟你商量,我早就跟你说过,兰姐儿过继到我的名下,她的事儿我说了算。”
“算,算,算什么你算,俺自己闺女,凭啥交给云娘管教,云娘哪儿比俺强了,还没俺能干呢。”
周二郎抬起眼皮,一字一顿道:“云娘比你讨男人喜欢,云娘比你更了解男人,兰姐儿将来若有云娘的一半儿,你也不用操心她的后半辈子了。”
周凤英噎住!
周二郎又道:“兰姐儿成不了你,她没你那份泼辣,让云娘教她,比你教她更合适,单就细心你就不如云娘,兰姐儿如今大姑娘了,身材抽条儿,长得也俊,每天去找王老七家闺女玩儿,王老七家住村外你不知道吗?他家邻居是个老光棍儿你想到过吗?”
周二郎这话一说,周凤英的脸色瞬间变了,“谁敢!看俺不剁了他。”
“所以说你根本不了解男人,下半身的玩意儿,激动起来哪还有什么理智可言,你自己不看好自己的闺女,指望着男人有什么理智可言吗?”
周凤英嘴上硬,身上早已经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村里闺女被人糟蹋的事儿不是没有发生过,二郎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闺女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她还赚什么钱,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到时候即便剁了人家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晚了。
见大姐害怕,周二郎缓和了语气,“我已经跟薛良那儿通过话了,回头儿让兰姐儿跟着他家大姑娘一块儿学习,在那之前先纠正兰姐儿一些毛病,免得去了被人轻视瞧不起。”
他今天这番话,大姐应该多少能听进去一些的。
距离秋闱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周家一家人都变得有些紧张焦虑起来,朱氏甚至白天都不敢让钰哥儿进屋,唯恐打扰到丈夫读书,周老爷子原本只有初一十五烧香,现在恨不得一天烧三次。
反倒是周二郎自己显得十分淡定,他对自己的才学有足够的自信,至少乡试这一关对他来说算不得有什么难度,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身体,这段时间在家里睡得好,吃得好,喝得好,是的,他感觉自家的水都比书院里还要清甜上几分。
再者,每天早晨起来和儿子跑跑步,晚上一家人出去遛遛弯儿,妻子体贴,儿子可爱孝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这天中午,爷俩儿躺在床上午休,周二郎揽着儿子一边有节奏的轻拍着,一边儿和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得说着小话,柔声细语的,很催眠。
周锦钰的眼皮子开始打架,周二郎最喜欢儿子犯困时的萌样儿,小睫毛可真长,眨一下,又一下,像是蝴蝶的小翅膀一样,周锦钰的意识已经游离,眼瞅就要睡着,院子里冷不丁传来一句吆喝,“请问这是朱云娘夫家吗?”
第38章
周二郎从来人口中得知,岳父病重,已经是卧床多日,怕给闺女女婿添麻烦,自个儿硬挺着,这几日突然不好了,才使人过来报信儿。
朱云娘是独女,母亲早已过世,只这一个老父亲,听到这信儿,身子一晃,险些晕倒。
不敢耽误,周二郎立即着大姐帮着收拾东西,自己则跑去族长家借马车,娘子家路子太远,驴车耽误时间,他那个岳丈非是到了迫不得已不会麻烦闺女。
朱云娘想要带上儿子,她知道爹最是稀罕钰哥儿,老头儿性格古板,不似公爹那般与子女亲近,唯有一次,让她发现爹其实亦是有柔情的一面。
钰哥儿办满月那日,她瞧见爹抓着钰哥儿的小手,放在自己脸侧,目光里的神情似悲似喜,似满足,似释然,又似希冀,复杂到她无法看懂。
周锦钰这个名字,亦是爹给起的,爹说他梦见娃子长大后身着锦袍,金冠玉带,富贵至极。
公爹十分中意这个名字,二郎亦说“钰”字极好,美玉也,光华高洁;加了金字旁,既有金玉珍宝之意,又少了阴柔,多了阳刚,且周锦钰读起来朗朗上口,是个好名字。
也就是那会儿她方才明白,爹虽然不说,心里大约一直是想要个儿子的,钰哥儿弥补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她虽想着带上钰哥儿,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钰哥儿是周家唯一的孙子,公爹又最是迷信,来报信儿的人话说得隐晦,她又岂能听不出爹怕是危在旦夕。
钰哥儿本就体弱,到时候爹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吓到钰哥儿,她该如何与夫家交代。
周二郎套了马车回来,见朱氏愣怔,道:“带上钰哥儿,赶紧上车。”
朱氏含在眼眶中的泪珠儿一下子掉下来了,周二郎轻揽了一下她的肩膀,“别瞎想,一会儿到镇上接上薛神医,岳父不会有事。”
周二郎安抚的眼神和肯定的语气让朱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感激地看了夫君一眼,慌忙跑回屋子收拾钰哥儿的东西,仔细看,那感激中带着对夫君的无限信任。
兰姐儿在旁边儿瞅见,想起舅妈跟她说:对一个女子来说夫君的责任心是最珍贵的,若有所思。
周老爷子吩咐大郎和周凤英跟着一块儿去,古时可不似现代有各种急救措施,一说不好了,大概率就是没救了,亲家那边没人,万一真有什么事儿,二郎肯定忙不过来。
趁朱云娘进屋的功夫,老头儿偷摸儿往孙子衣襟里塞了个辟邪铜镜,他担心亲家稀罕外孙,万一真走了,阴气儿会缠上宝贝孙子。
周二郎无语,抱儿子上车的功夫把那铜镜掏出来,塞到了马车上的垫子底下,周凤英看见了,没吭声。
爹爱护自家宝贝孙子独苗苗儿,可以理解,可确实不咋妥当,她亦是女人,与云娘换个位置,看到儿子身上揣个这玩意儿防着外公也会不高兴。
收拾妥当,由周大郎驾着马车,先到镇上接了薛神医,而后直奔朱氏娘家。
“吱扭”
一声轻响,朱氏上前推开了自家小院儿门扉,瞬间泪流满面,心就像被一把刀子直直捅了进去。
落日斜阳,满目荒凉,自家的屋脚墙根已是杂草丛生,院儿里四处是残存的雨后的积水,几只麻雀肆无忌惮地啄食着屋檐下父亲拾回来的谷穗儿,见到有人进来,轰得扑棱着翅膀四散飞走。
周二郎皱眉,以岳丈极爱干净的性子,这到底是病倒在床上多久不能动了。
周二郎抱起儿子,“钰哥儿,外公生了很重的病,人若生了病,模样儿和正常人就会有点不大一样,呆会儿钰哥见了外公莫怕,外公很疼你的,明白吗?”
周锦钰点点头,“爹,钰哥儿自己生病也不好看,不会害怕的,我们快进去看看外公吧。”
几人匆忙进屋,床上躺着的人已经瘦到脱相,见到姑娘和外孙,枯萎的脸上,折射出一种回光返照式的激动,嘴巴张了张,基本上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爹!”朱云娘哭着扑倒在床前,握住老头儿瘦骨嶙峋的手臂哽咽到无法自抑。
现下不是哭的时候,周二郎把娘子拉开,给薛神医让开位置,薛神医忙上前把了脉,打开药箱,一根根金针迅速果断地扎在了老头儿的身体各处。
薛安现在已经把周家当成了自己人,尤其是周二郎把卖掉辣椒种子后得到银钱,按照钰哥说的一成分红交给他之后,对周家人的人品绝对信任。
知道病人情况不妙,来之前他就已经询问了报信人病人的各种情况,做了病情预测,药箱里除了金针,各种常用药,救命药都一应俱全,就连药罐子带来的都是自己的珍藏。
吩咐周凤英赶紧生火,他亲自熬药,药该熬到什么火候效力最好,没人比他更清楚。
这就是自己人的好处,换做别人,薛神医尽一尽自己的医者本分也就是了,哪会如此上心,给朱家老爷子的用药里有好几样都是他的珍藏,换做普通人,他断然是舍不得给用上的。
周二郎看到薛神医一通忙乎,知道这是有救,若是没救约莫就该让准备后事了,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朱隐没有力气说话,眼睛却是一直望着钰哥儿,实话说病了这些个天,脸色蜡黄,凹陷发青的眼眶子着实有些吓人。
周二郎虽说提前给儿子做了心理预期,可娃子毕竟年龄小,两家离得远,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外公几次,彼此不熟悉,内心里他还是担心儿子被吓道的,在床前蹲下身子,环抱住儿子,“钰哥儿,外公这是看见你来了,高兴呢。”
周锦钰这还是第一次直面病入膏肓之人,说不上有多害怕,可对着一个名义上的外公,实际上几乎算得上陌生人的老人,要说多亲近那也不可能。
但,他怜悯眼前这可怜的老人,慢慢伸出小手儿握上了老人的大拇指,“薛爷爷是有名的神医,外公的病很快就好起来了。”
朱隐望着钰哥儿稚嫩的眉眼,神情一片恍惚,真的好像,比云娘更像。
朱云娘端过来熬好的汤药,周二郎将老爷子从床上扶起来,让老头儿靠在自己身上,周大郎目光闪了闪,没有上前帮忙,这是二弟的责任,一个女婿半个儿,理当尽孝。
喂完药,周二郎让众人出去,这些天都是老头儿自己雇的人照顾他,能有多上心,天儿热,身上的衣服已经发馊了,得给换换。
朱云娘知道夫君极爱干净,闻不得一点儿异味儿,能做到这一步,实在叫她感动不已。
老实说,以周二郎的性子不嫌弃那是不可能的,岳父毕竟不是亲爹,只出于对云娘的责任,不愿意干也得干,再说钰哥儿还在旁边儿瞧着呢,以后有样儿学样儿嫌弃他这个老子脏,他可得伤心死了。
七日之后,朱隐已经可以坐起来吃饭,在旁人的搀扶下也能走几步,催促着闺女和女婿赶紧回去,说他有钱,雇人照顾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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