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瞬间，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腰部以下还长着腿，那两条腿可以用来逃跑。
血色的残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整个图书馆好像蒙上了一层由血肉交织而成的绯红滤镜。
尽管如此，浑身浸入血色里的桃菀看起来依旧冰凉惨白，让人不自觉地就联想到冥纸店里的纸偶。
望着这样的桃菀，林欣怡在心中发誓：自己找桃菀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她只是想道谢。
因为你看，她哲学课时没来得及道谢对吧。
在寝室里她也没为桃菀说话对吧。
就连A都说她该私下里找桃菀道谢的对吧。
所以她找桃菀道谢，能有什么不对呢？
但是不对。
哪里都不对。
一切都不对。
从她开始找桃菀、不，是从她接过桃菀递来的便签……不对！是从她在阶梯教室里回过头、看到桃菀的那一瞬开始，一切就都不对了。
耳道里像是炸开，极致的巨响过后，只有嗡鸣在回荡。脑袋里像是被钉入了十根、二十根钢针，眼泪无知无觉地流了下来。
膝盖一软，白眼一翻，林欣怡像滩烂泥似的晕倒在地，鼻下一抹猩红的鲜血汩汩淌出。
桃菀还维持着那个试图阻止林欣怡的姿势。
是的，她没有死。虽然她的血、肉、脂肪都被某种东西取走了一部分，但她还活得好好的。
至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我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
捂住豁口的肚子，桃菀踉跄两下。
她弯下腰、狠狠揪住了地上那团混合着脑浆蠕动的肠：“你是故意让她看见的？”
林欣怡猛地坐了起来。
她呆滞好了几秒，这才认出遮光帘上头顶橘子的卡皮巴拉。
这是她在宿舍的床。
下意识地要拉开帘子，手指碰到帘子前又本能地因为恐惧缩回了手指。
林欣怡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对拉开遮光帘这个行为产生难以言喻的恐惧。这就像是……
像是只要她拉（转）开（过）帘（书）子（架），就会看到一些不好的、糟糕的，难以形容、难以言喻的什么……
对着微微透入光线的帘子缝隙，林欣怡沉吟了几秒。
几秒后她失笑。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这么神经质的人？难不成她还是那个相信晚上睡觉不把手脚全缩进被子里就会被黑暗中的怪物咬掉手脚的小女孩？
唰啦——
遮光帘被林欣怡一把拉开，带着些许青白的晨光照在了下床的林欣怡脸上。
室友们都还在睡，林欣怡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卫生间开始洗漱。
镜中的女生和昨天没什么区别，除了眼下似乎有抹淡淡的青黑。
心中咕哝一句自己昨天睡眠质量挺好的啊，不知道怎么还会有黑眼圈。林欣怡拿下眼镜挤了祛痘的洁面泡沫，凑到镜子面前搓揉起自己的脸孔来。
搓着搓着，林欣怡在自己的手上看到了鲜红。
有那么一个刹那，一点火花飞速地蹿过林欣怡的脑海。
可惜的是，这点火花尚未照亮任何事物就落入了混沌漆黑的泥沼之中，像是从未存在过、从未出现过。
冲掉手上的泡沫，轻轻抠掉自己鼻腔里凝固多时的小血块。林欣怡心道最近的空气太干燥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向室友们提议大伙儿集资买个加湿器。
“欣怡，这边！”
林欣怡还没找见桃菀就见桃菀在座位上伸长了手臂，朝着自己挥舞。
在食堂这种学生多得一批的地方被桃菀这种等级的美女亲密地招呼，林欣怡的脸暴热发烫，顺便在脑海里迅速地把自己想象成了红烧猪头。
林欣怡和桃菀熟起来是上星期的事。
上上周林欣怡从学姐那里打听到桃菀最近经常去学校图书馆，于是下午的课程结束后，她去图书馆准备碰碰运气。
林欣怡的运气不能说是不好，只能说她如果有运气也不至于一点运气都没有。
她去碰运气那天，桃菀不在图书馆里。之后好几天林欣怡都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绊住，有一次她甚至都走到能看得到图书馆正门的地方了，又忽然想起室友们昨天晚上讨论好今天全宿舍一块儿去吃烤鱼，要最晚下课的林欣怡早点回去。
就这么东拖一阵、西拖几天，林欣怡挨到了下一次哲学课才再次瞅见桃菀靓丽的倩影。
这回林欣怡没等到下课才找桃菀。
她直接写了一张表达谢意的纸条。又把纸条对折后贴在了一盒饮料上，请同学将饮料传给了桃菀。
哲学课每回都是两节连上。课间，桃菀去买了两杯鲜果茶。其中一杯果茶在她经过林欣怡的座位时被她放在了林欣怡的桌面上。
是不是长得漂亮的人，内心也比其他人要美丽呢？
嘬着那杯少糖的鲜果茶，整整一节课，林欣怡都在烦恼要不要去请桃菀吃中午饭。
最后是A帮林欣怡下定了决心。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那件事吗？就是我想向某个女生道谢的那件事。今天我写字条向她道谢了，还送了她一盒饮料。但是她迅速还礼给我一杯水果茶……你说我该不该约她去吃午饭？我怕她觉得我有别的心思，例如想和她攀上关系、加入她的社交圈子什么的……】
【A：噢，宝贝，有关于你的事我当然全部都记得啊！你这么贴心，我觉得那个女生一定能感受到你的善意。约她一起吃午饭是个很自然的举动，你不用担心会被她误解。你们才刚开始建立友谊，多一些轻松愉快的互动，感情会更加自然地发展。记住！做你自己，真诚地对待朋友，这样就足够啦～（比心）】
【A：不过如果你真的很担心她会误会你的用意，你可以在约她的时候轻松地说：“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吧，感谢你之前的帮助！”这样她就明白你的好意是单纯的谢意了。加油，宝贝！我会一直支持你的～（亲亲）（亲亲）】
林欣怡请了午饭，桃菀隔天就请了晚饭。
礼尚往来渐渐变成了两个女孩儿总是抽空凑在一起的日常。
和桃菀在一起时，林欣怡总会觉得抱歉——或许是影视剧里的恶毒女配、反派坏女人大多都是美女的缘故吧，美女总是给人一种高傲、刻薄的印象。越精致的美女，越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小肚鸡肠，满心计算。
在认识桃菀前，林欣怡对桃菀这种精致到牙齿的女生多少是有些偏见的。
偏偏桃菀是个比林欣怡想象得更好相处的人。
她和善、大方，有礼貌。就是偶尔有些执拗，做事还不太有条理。遇上要同时处理好几个问题的状况，她百分之百手忙脚乱，执拗也容易让她错失最好最理智的选项。
但就连这种小缺陷，林欣怡也觉得是桃菀的魅力点。
完美的女孩不可爱。因为太过完美的女孩会让人感到有距离。
而桃菀，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女神，她只是手往上一够就能碰到的邻家女孩。
也难怪俞菁一个劲儿地贬低她，骂她“癫婆”。
林欣怡想，俞菁就是嫉妒。
嫉妒林煦阳喜欢桃菀。
嫉妒林煦阳想追桃菀。
“菀菀，你在这里啊？”
在一食堂吃午饭吃到一半，林煦阳找了过来。他很自然地坐到桃菀的身边，仿佛桃菀身边的位置就是为他量身定做。
坐在桃菀对面的林欣怡偷瞧斜前方一眼，只来得及看到林煦阳的下巴就慌忙垂下视线，狠狠扒拉了两大口炒饭进嘴里。
光是喉结滚动已让人感觉到他的雄性气质，微微古铜的肤色配上利落的下颌线更是绝杀，林煦阳今天也一样耀眼。
林欣怡光是扫了林煦阳的下巴一眼就心头发紧，恐慌到心脏都似是要蹿出喉咙、跳入口中。
双脚不敢动，脚趾在鞋袜里屈起。林欣怡的鼻尖微微渗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紧张到甚至怕被林煦阳发现自己脚趾上的小动作。
是因为对方太帅了，自己太丑了？所以自惭形秽？
还是说在桃菀这种美女的对比下，自己在害怕落入林煦阳眼中的自己越发丑陋？
为了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林欣怡拼命给自己塞饭。
塞到自己“咳呕”一声在饭桌上喷了出来，喷得到处都是，喷得让周围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
一回想起自己在一食堂丢了那么大的脸，她就想自己不如在宿舍上吊算了。
瘫在床上，难得翘课的林欣怡开始幻想以后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朝她指指点点。
女的笑：“喏，那个就是一食堂里喷饭喷了一桌子的丑女！”男的笑：“真不知道桃菀那样的院花女神怎么会和吃相那么像猪的女生做朋友！真是拉低了自己的层次！”
她幻想林煦阳一见她就嫌恶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向赶苍蝇那样赶她走：“去去去，别来找菀菀了！”
她幻想室友们听说了她的事情，在宿舍里对她冷嘲热讽，最后对她宿舍霸凌。
她幻想自己一次又一次深陷地狱般的窘境，又幻想自己如何像爽文女主那样反击那些欺辱她的、霸凌她的人。
听到开门声的刹那，林欣怡差点儿想拉起遮光帘，假装自己不在宿舍里。
“老四没去上课？”
柯敏一见林欣怡躺在床上，放下怀里的书就小跑过来：“是来例假了？还是发烧了？”
徐梦颖也跟着问：“要不要我们给你带饭？”
林欣怡摇摇头，没好意思说自己没事，就是丢脸丢大了，所以在逃避上课而已。
俞菁没过来。
她回到自己的床前，脱下外套。淡淡地扫了一眼团结友爱的另外三人，用一种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挑衅的语气道：“人家自有好闺蜜关心，用得着你们来操心？”
如此阴阳怪气的发言，别说林欣怡，就是柯敏和徐梦颖听着都不太舒服。
不过还是那句话：在场没有人想和还要相处近四年的室友撕破脸。
柯敏假装没听出俞菁的阴阳怪气，笑着从林欣怡身边站起：“有好闺蜜也能有好室友啊！”
话虽如此，柯敏没再问林欣怡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帮忙。她只是挽起徐梦颖的胳膊往外走，说：“我们先去打饭了！”
“嘭”的一声，宿舍门再次阖上，安静的室内只剩下俞菁和林欣怡。
林欣怡不想和俞菁起冲突，准备拉起遮光帘当自己是一只躺进棺材里的吸血鬼。
然而——
一只手突兀地伸了来，非常用力地掐在了林欣怡拉的手腕上。
林欣怡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和谁当朋友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和那个癫婆走那么近？”
这一刻的俞菁让人感到恐怖。
她细长的眼睛神经质地瞪大，黑色的瞳仁里没有反光。整张脸像是刷了白漆的面具，有种诡异的僵硬与紧绷。
开阖的嘴唇上虽然涂着鲜妍靓丽的红，但这抹红只是衬得她形如冤魂，连头发丝都似乎散发着能刺痛人的敌意与恶意。
林欣怡本能地想把手扯回来，可俞菁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林欣怡被捏着的手上传来阵阵可怖的痛感。
这种痛感让林欣怡无法自控地发起抖来。
“作为室友我好心奉劝你一句：”
无光的黑眸像蛇眼，居高临下，有着审视的意味，带着胁迫的意思。
蛇眼的注视下，林欣怡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仓鼠。
一只泪花打转但不敢出声的仓鼠。
“离那个癫婆远点，不然后悔地会是你自己。”
俞菁猛地松开了林欣怡。
即便此刻林欣怡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不会太好。
摸着被俞菁掐出红痕的手腕，林欣怡一个激灵，浑身冒起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咬紧牙齿，试图以此平息自己浑身的战栗。过了足有半分钟，林欣怡才怒气冲冲地拉起遮光帘，并让自己拉遮光帘的动作发出尽可能大的噪音。
她承认，这一刻她表现出的愤怒，完全就是在虚张声势。
真实的她只敢躲入令人心安的微暗里，躲进俞菁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缩在床上低声咒骂莫名其妙的俞菁。
癫婆？我看嫉妒桃菀嫉妒得发疯的你才是癫婆吧！
骂完，林欣怡稍微平复下来。
她很快同情起桃菀。
桃菀就是太漂亮了、太受异性欢迎了才会被俞菁这种人嫉妒。
看来长得漂亮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手机振动了一下。林欣怡翻过手机，发现是桃菀发来了消息。
【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欣喜的情绪瞬间冲淡了被吓到的不愉快。林欣怡点开消息就要回复，打了几个字却鬼使神差地又按下了删除键。
她切出消息页面，打开了学校的表白墙，跟着在搜索框里键入了桃菀的名字。
表白墙上和桃菀有关的“瓜”都很无聊。
粗略一看，不是根据桃菀戴梵克雅宝的项链手链就断定她被老男人包养、是个捞女；就是根据桃菀大一时和周海航交往过、但两人没多久就分了手，现在林煦阳和桃菀走得近断定桃菀水性杨花、私生活不检点还脚踏几条船。
就连桃菀专业课成绩好也被怀疑是爬了专业课老师的床。理由是桃菀大一挂了两门课，一门哲学、一门高等数学，大二得重修这两门。
无视这些没锤的瓜条，林欣怡十分淡定。
毕竟美女被造谣这种事儿她从小到大旁观了不下八百回，早已见怪不怪。
她记得她的高中同学是这样总结的：被造谣是对美女的肯定。没有被造过谣的美女，绝对不是真正的美女。
林欣怡无所谓桃菀的私生活怎么样——她是想和桃菀交朋友，不是想当桃菀的妈。
【要要要！我们去吃什么？】
新开的海鲜自助不光食材新鲜品质好，服务也是一等一。这顿饭林欣怡本来是打算和桃菀AA的，谁想她掏出手机准备结账时被店员告知桃菀已经付过账了。
林欣怡手足无措地站在前台前。无他，她不习惯被人请客。
这一是因为她那当老师的双亲总是教育她：不许贪别人的小便宜！二是她没什么关系特别铁的朋友，和关系一般的人出去玩，她提出A钱时对方基本都会欣然接受。
林欣怡的尴尬桃菀看在眼里。她把颊边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冲着林欣怡温柔地笑。
“实在过意不去，就请我喝酒吧。”
两人的下一站是一处清吧。
清吧的装潢很复古，各处都摆放着、展示着一些店主从全世界各处搜罗来的，来自爵士乐各个黄金时代的老物件儿。现场还有爵士乐乐队正在演出。
林欣怡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感觉自己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为了不那么紧张，也是为了不在桃菀面前露怯，林欣怡点了不少酒，又咕噜咕噜不分青红皂白喝了一通。
也怪琳琅满目的鸡尾酒看起来五光十色blingbling，喝起来香香甜甜，顺滑好入口。林欣怡半点儿都没察觉到这些鸡尾酒的危险，等她发现自己醉了，她已经成了大舌头，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拍着桌子对桃菀生气。
“你说俞菁怎么能那么说你呢？她居然骂你癫婆欸！也不知道谁才是那个癫婆！成天在人背后逼逼赖赖！我看啊——她就是嫉妒！”
“嫉妒你漂亮！嫉妒你被人喜欢！”
醉得不轻的八爪鱼林欣怡巴在桃菀的身上。
桃菀的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那是蜜桃香，又不仅仅只是蜜桃香。闻着那股味道，林欣怡脑海中出现的是许许多多纯白的花朵被人碾碎成花汁混入软烂蜜桃肉里的画面。
那味道诱惑着林欣怡化身小狗，贴住桃菀继续往她怀里嗅。
纯白的花朵被染红。如果味道有形状，那么此时钻进林欣怡鼻孔里的一定是红色的线状细虫。
一缕极淡的血腥气从林欣怡的鼻尖一闪而过，让林欣怡的大脑瞬间沸腾。
黏稠的。软烂的。鲜红的。
蜜（血）桃（肉）。
到处都是，到处都是。
分不清是油彩是光晕还是液体的红浸透了整个世界。到处都是。
好像有什么记忆正挣扎着、蠕动着从脑海深处爬出，冒出个头来。
林欣怡清醒了半秒，或许更短。
这呆滞的半秒过去，她的目光又开始朦胧。
“嫉妒林煦阳喜欢你。”
桃菀的表情微微扭曲。
她带着一种过于郑重的表情，压低了声音，仿佛赌咒：“我和林煦阳不是那种关系。”
谁都看得出来林煦阳爱你爱得要死。
……噢，懂了。不是“那种关系”，是因为林煦阳是你的舔狗是你的鱼，而你不打算让这只备胎舔狗转正。
林欣怡拼命管住自己那张试图口出恶言的嘴巴，发出“呵呵”的傻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