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领着两个小侄女来给万商请安。小姑娘瞧着柔柔怯怯的样子。
万商就笑呵呵地按例打赏了一些适合于小姑娘用的东西。
叫丫鬟婆子把小侄女领去自己的院子里后,云夫人留下来和万商说了实话:“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其实我娘家人做事没章法,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先侯爷刚去世那会儿,他们就……之前我还瞒着权儿、舒儿。若不是这次权儿回来告诉我……罢了,既然他们做舅舅的眼中只有富贵,不给孩子们留情面,我又何必给他们留情面……”
云夫人直言说,这次真是差点就撕破脸皮地和娘家人谈了谈。
也终于叫娘家人知道了她的底线。
但毕竟是至亲的亲戚,就算闹得再难看,也不可能说真就从此一刀两断、彻底没了往来。云夫人把侄女接到身边来教养,是为了叫外人知道云家两位姑娘养在安信侯府呢,哪怕不算正经姻亲,但云家和侯府没彻底断了往来,云家就还能有些颜面。
云家那边呢,算计之心还是有的,不过是想借机传“云家姑娘深明大义”的名声。
万商说:“既然接来了,就好好教养。”都是六七岁的小姑娘,万商对她们肯定不存在偏见,先跟着云夫人学学规矩,要是以后能看出来资质好,跟着思玉念书都行。
云夫人叹了一口气。
她没好意思和万商说,其实她还有一个大侄女,是大哥的嫡女,年龄介于詹权和詹木舒之间,大哥大嫂分明是想要她把那个侄女接来,但她这一次咬死了没松口。
她对于那大侄女肯定是没意见的,但对于大嫂已经怕了,现在更是连大哥都不敢信,万一她前脚接了侄女过来,后脚他们向外露出口风说两边要做亲,那怎么办?
云夫人以前真的动过把大侄女和小儿子凑成一对的念头。可一个,先侯爷刚刚过世,大嫂就来信说得非常难听,生怕她为了儿子赖上那个大侄女,当时她就彻底绝了做亲的心思。第二个,万商说的近亲结婚不利子嗣,云夫人已经深深记在心里了。
因此她这次无论如何都没同意接大侄女过来。为这个,大哥又黑了脸。
谁能想到会和娘家闹成这样?
谁愿意和娘家闹成这样?
迎上万商关心的视线,云夫人甚至有点想哭。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终究还是说出来了。她自嘲道:“我娘家那边……口口声声说我只能靠他们,好似太夫人您要害我似的。可若不是仗着太夫人您心慈,我又如何敢把两个小侄女接过来呢?”
如果万商真的是个大恶人,云夫人接侄女过来,不是给万商发作她的理由吗?甚至连两个小侄女都落不着好。但娘家人好似又想不到这点了,真就把孩子送来了。
可见云夫人也好,她两个小侄女也好,在云家人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大书房里。
因为詹木舒提过大书房的所有书,宋书生都可以借阅,甚至可以抄录。宋书生自然不会客气。这年头很多书都不对外刻印,只被某一家珍藏,想看书还得拼人脉。
詹家的书里头有很多都属于“战争财”,是先侯爷打仗时收来的。而最近又添了木家的手抄书。木蕾过继来的弟弟木严每个月都会送几本抄本来府上,显得十分有礼。
正好掌家的太夫人从不为难人,接到木家的问候都会叫木蕾回礼。这样一来,木蕾作为姨娘,竟然每个月都能和家里人通信,不至于说死在深宅里都没人知道。
木严直言,这些抄本既然送给了安信侯府,那么侯府之后无论想怎么用,都是可以的。言下之意就是不介意外传。以木严对木家的仇恨,他不可能有家族使命感。
于是这些抄本被填充到了大书架上,专门辟了一个格子存放。
宋书生最近很喜欢从这个格子里找书看。因为他在木家抄本中找到了几本注释版史书。其实宋书生之前就已经看过了那几本史书了,但这是木家祖上获得的大儒注释版,重点是大儒的注释!通过阅读每一页上的注释,宋书生又觉得自己收获良多。
得知这月的手抄书又送到了,宋书生忍不住走到书架前翻看起来。
抽出新书一看,咦,竟然是一信集。都是木家某一祖先的好友从四面八方给他寄来的信,被这个祖先集结成册了。每个信都注明了是某某人在某某时候所写。
现代人肯定会觉得翻看别人的书信集非常失礼。因为书信是非常隐私的东西。
但对于此时的很多读书人来说,书信分两种。一种是私密的,恨不得你看过信后直接就烧了,哪怕私密程度不到烧毁的程度,也不可能集结成册、公开摆放。但另一种则是他们扬名的工具。很多读书人都刻印过书信集,就是把自己写给众多好友的信,在寄出去之前,自己先留存一份,回头攒够一的量,就自费把书信刻印了。
也有人会和一个好友你来我往地写上很多信,最后把这番你来我往刻印出来。
所以,当宋书生拿到这个手抄书信集,第一反应肯定不会是“啊,我太失礼了,我赶紧把书合上放回去”,而是想当然觉得这都是木家某位祖先为了扬名弄的东西。
那既然是为扬名弄的,说不得文采真的可以,他就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宋书生很快了解到这些书信都是当时文坛很活跃的文人写给木家一位字飞举的的祖先的。这个木飞举曾在前朝任四品官,因为看不过当时的官场,最后挂印而去。这些信件就是他挂印后、在老家寄情山水时收到的。和他通信的也多是这一类的人。
宋书生竟然在书信集中看到了一个官至二品而辞官的大人。
“所以还是宋大人傻啊。一样是看到了朝廷的问题,宋大人选择为前朝殉道,结果全家全族都赔了进去。而这个官至二品的,直接辞官不做了,整日里作诗写赋地骂骂朝廷、骂骂贪官,反倒是引得一堆读书人赞扬他的忠君爱国。”宋书生在心里说。
二品大员的信里还赋诗一首,大意是什么冬日寒冷不若我心冷。
文采确实不错。
但宋书生看得眉头都皱起来了。
要是这个书信集里全都是这样的玩意儿,他就不想看了。
快速翻过几页,宋书生又见到一封信,是前朝的一个史官写的。
这个史官的官位并不大,只是正七品的编修。他倒是没有挂印而去。但他在信里说,也许是初冬时受了寒,他不小心染了咳疾,一直断断续续地不见好,这几天竟然越来越严重。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这辈子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临终前趁着自己还有点力气,给众位好友们写了信。他说希望自己死后能化作风、化作雨。
这个信的文采也是极好的,宋书生甚至觉得这是书信集里文采最好的一篇。
因为这位正七品编修是真正有感而发。他只怕是真在写完这信后就过世了。
宋书生自觉除了家人之外,很难对着其他人付出纯粹的真心,但读着这封信里的字字句句,还是生出一种难过。读完一遍后,宋书生又忍不住读了一遍。他有着几乎过目不忘之能。这一遍读完,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忆信中的字字句句。
……咦?
宋书生猛然把眼睛睁开。
他快步走到桌子前,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空白的宣纸上重抄了这份信。但他的抄写顺序和抄本里的不太一样,该换行的地方没有换行,没有换行的地方却换行了。
抄完之后,他把抄本里的信和自己抄过的信摆在一起。
他把眼睛瞪大了。
詹家的兄弟凑过来,詹木舒关心地问:“宋兄,你怎么了?瞧你好似被吓到了?”
詹木宝却说:“哪里是吓到了?我瞧宋兄分明是激动的。宋兄可是发现了什么?”
宋书生抓起两份信,对詹家兄弟说:“你们看!这是前朝一位史官费尽心思留下的真相。前朝惠帝时,司马氏兄妹乱伦、秽乱宫闱,以至于生下了恶鬼之子。”
第83章
宋书生主动提议把两封藏着惊天大密的信拿给万商看。詹木舒没有多想。詹木宝倒是多看他一眼, 但宋书生做出了乖顺模样。詹木宝觉得他这份“乖顺”不是装的。
于是,信被第一时间送到了荣喜堂。
万商震惊地看着手里两封内容一样但断行不一样的信。
很多讯息在万商的脑子里呼啸而过,然后终于串连起来了。
第一, 木严被过继后, 主动放弃了不少本该属于他的财产,只收拾了亲生父亲留下的手抄书, 满满当当的一马车,跟着安信侯府的管事进了京。而木严的父亲算是木家这几十年里比较出息的一个人,偏被嫡系拦着没能出仕, 只能在老家教书为生。
木家族长虽然拦着不叫木严的父亲出头,但早年也培养过他,从不禁止他去书楼看书。除了一些真正的孤本只能在书楼里看, 不得外借、不得抄录, 再无其他限制了。那么,当木家某先祖将好友的书信集结成册并存于书楼里, 确实有可能被抄写。
第二是木蕾说的, 她的亲娘是陈家庶女, 当年之所以嫁给木家病秧子,是因为木家给出了一份特殊的聘礼。这份聘礼并不在单子上,木蕾亲娘作为新娘子, 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根据她们的猜测, 那应该是木家向陈家投诚给出的“供品”。
陈家背后站着申屠家。陈家当时的当家主母就来自申屠家。所以确切地说,这应该是木家向申屠家投诚献出的礼物。但申屠家并没有因此重用木家。或许在申屠看来,陈家嫁了一个庶女给木家, 两边就钱货两讫了。这导致木家对木蕾母女很不好。
第三是庞大用不久前说的那些前朝秘事。自打皇后命人开了金玉楼, 庞大用的那帮老伙计们就终于过上了还算体面的生活。他们心里感激万商,又觉得之前害了他们的应是世家, 所以他们就搜肠刮肚想起一些往事,通过庞大用的嘴说给了万商听。
据说前朝惠帝时期,惠帝从民间接进来一位美人,封她为德妃。惠帝对德妃非常好,在她有孕时甚至想要把已经长成的长子过继出去。但德妃没福气,生下的孩子没多久就夭折了,她也香消玉殒。这个德妃,从官方记载来看,生于民间小户之家。
但前朝的老太监们却说,他们怀疑德妃其实是世家的外室女。那时,惠帝最心爱的妃子是德妃,最宠信的臣子是司马家旁支的司马度。而德妃和司马度关系密切。
联合宋书生的发现来看,德妃果然是司马家外室女,却和司马度乱伦,她生的那个孩子不是惠帝的,而是司马度的。且那个孩子估计存在非常严重可怕的畸形。而申屠家从某种途径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史官临死前传出了消息,才有意收集信件?
木家手握信件多年,倒是什么都没发现。之前皇上见世家全力打压木家觉得奇怪,于是特意安排苟太监试探木家,但任由苟太监百般手段使出来,依旧一无所获。
由此可见,宋书生真是个人才啊!
木家连着几代多少人都没能发现的隐秘,他一下子就发现了!
“也该庆幸木严年纪虽小却心有成算。他当时若选择争夺其他财产,没留亲爹手抄书,更没因为关心木蕾而月月送书上门……宋书生上哪去发现这些?”万商心道。
万商手里的两份信一封是木严抄的原始版,一封是宋书生换了格式另抄的。
看着两封信,万商大概弄懂了藏字的原理。
木严抄的信里藏着一串密码,但这个密码需要拿到正确的密码本才能解出来,如果没有密码本,最后就只能得到一串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那么密码本在哪里呢?
密码本就是宋书生重抄的那个。
宋书生重抄时,按照此时的行文习惯是竖着抄的,每一列字数不等,简直要逼死强迫症。某列只有三个字,就换列了。但某列一连写了二十多个字都不见换列的。
万商看了两眼,倒是琢磨出换列的规律来了。
看似没什么规律,其实规律非常明显。
史官在信里说惟愿下辈子化成风、化成雨。
宋书生重抄时,一旦写到“风”、“雨”及以它们为部首的字,就另起一列,把这个字写到新列的最上端。这就符合“下辈子”的说法了,下辈子是新生,自然新起一列。
这样重新排列后,宋书生的抄写版就成为了密码本,把从木严抄本中拿到的数字密码套进去,将第几行第几个字挑出来转化谐音,就显出了史官想要传递的真相。
而万商能轻易看出规律,是因为宋书生已经重新抄录过了。如果她只拿到最原始的那封信,她哪里能想到“下辈子化成风、化成雨”竟然会是一句大有深意的话呢?
不过,如果事先已经知道这份信里藏着暗语,再带着这种心思去读信,那还是能找到规律的。所以申屠家透过陈家,从木家拿走信后,肯定已经顺利完成了解密。
问题宋书生是第一次看到这信!他之前不知道信里有问题!
结果他成功解密了。
只从这一件事上,万商就领略到了高智商的碾压。她有些佩服宋书生。但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大了。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应该也不乏野心,为什么不去考科举呢?
他耗在安信侯府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信里的隐秘是他发现的,他完全可以瞒下来,什么都不和詹家兄弟说。
他偏偏说了!这么一个大便宜,轻易就送给了安信侯府。
可便宜从来都不是好占的。尤其是聪明人的便宜,万商绝对不会占。
万商又看了一眼信。前朝史官在写下这封信时,只怕怀着莫大的哀痛。他肯定在心里构思了很久。他知道一旦写直白了,信件被查抄,真相就会随着他的死亡被永远埋葬。而记录真相是一位史官的基本素养。即便只是七品小官,也当尽忠职守啊。
万商忍不住为那史官叹了一口气。
她在心里说:“如果你泉下有知……我可以向你保证,到了合适的节点,我肯定会把这份信公开。如果世家最终被灭,你必能在历史上留名。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只靠着这个信,万商没法扳倒司马家,更不可能重创其他世家。
她还需要拿到其他的证据。
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心态收拾好了,万商叫人领了宋书生来问话。
其实宋书生已经候在荣喜堂的小茶室里了。过去的好几个月里,他始终没能等到万商的召见,于是这一次就自己创造机会上了。而万商确实也无法再忽略宋书生。
宋书生徐徐走来。虽然早就从下人那里听说宋书生长得好看,但真见到人,万商还是惊艳了一下。宋书生有点像是大家念书时,高中学校里见到的那种名列前茅的贫寒校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衣服虽是旧的,却带着一股皂角清香,笑容很温和。
万商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古代人见到这种长相的,只会觉得是天人之姿,认为他应该是带着老天赋予的某种使命投生来的,所以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但对于万商来说,她只会感慨说这人父母的基因该有多好啊。再换句话说,万商会怀疑宋书生的父母肯定都不是一般人。
说不定他父母两边都世代富贵,嫁娶时很讲究,所以经历了多次基因改良。
当然,也可能是基因突变,就不兴人家歹竹出好笋吗?
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万商指了指两封信,用高深的口吻问:“你怎么看?”
这话问得非常宽泛,是典型的上位者在试探下位者时会问出的问题。
当万商还是一个学生时,她很不喜欢老师问,你知道自己错哪了吗?当她进入社会成为一个打工人后,她很讨厌领导忽然不明不白地来一句,你怎么看?因为这样的问题太过宽泛,她不知道老师和老板究竟想要听到什么答案,偏偏她还不能乱答。
万万没想到自己现在也成为这样的人了!
宋书生却好似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其实之前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太明白。为何世家会联合起来,就因申屠家出了一个贵妃?这个贵妃还生下了皇子?可就算贵妃和皇子大有前程,最终得利的还是申屠家,其他世家何必涉足这一摊浑水?”
打个比方,世家好比是山下乡绅,皇上则是山上土匪。因为担心土匪会不讲原则地直接杀过来,世家明面上会臣服土匪、定期纳贡。但是山上的土匪已经换了好几波,世家依然是世家,这说明世家其实有他们的一套生存法则。这个法则就是土匪在时,我让点利益哄着你,等你颓势了,我立马抽身。等新土匪来了,我还是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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