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只要世家还稳稳地立在那里, 只要武勋们脑子不昏,既不仗着功高而行明显的僭越之事,也不去和世家勾勾缠缠, 那皇上就绝对不会杀人。但要是武勋昏了头, 就没办法了。僭越或许还能饶,与世家勾勾缠缠是绝不能饶的。当然, 假使未来某日世家不存在了,那时如果武勋没点自知之明,那么杀功臣之事未必没可能发生。
现在的局势明显是利于武勋的。大皇子这个亲事做得相当有水平!
从去年看到今年,万商有理由相信在瓦解世家势力的过程中,聪明的武勋完全可以实现自身的平稳过度。在这一点上,定南伯府姜夫人就比定南伯本人看得长远。
“定南伯之前因宴会之事怪罪姜夫人,还想夺了发妻的管家权给小妾,这听上去好像只是治家不严,对吧?但往深了想,宴会上要点什么香,这类风雅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是世家啊!”万商自己想明白后,立刻给詹权分析起来,“他那个差点接了管家权的小妾更是暴露出来和世家有一些关系。那他这个表现落在皇上眼中,是什么?”
第一种可能,皇上觉得定南伯蠢,或许早先在打仗上还有一点天赋,但战事一停就什么都不是了,竟然蠢得拎不清主次。既然你蠢,那你肯定担不起大事了。
第二种可能,皇上觉得定南伯身为武勋,却疑似或者已经被世家拉拢了。皇上本来还想借着武勋来打压世家,结果你竟然这么快被世家拉拢了,以后还怎么用你?
无论哪种情况,定南伯在皇上那里失去宠信是显而易见的。
万商说:“其实事情刚刚发生时,姜夫人前脚找了皇后哭诉,定南伯完全可以后脚去找皇上哭诉,哭自己猪油蒙了心;哭自己被世家算计,竟然中了世家的美人计;哭自己从今往后一定会小心谨慎。那皇上未必不能原谅他。但定南伯什么都没做。”
詹权道:“我那时还听到一点风声,定南伯早先竟然还有脸怪姜夫人家丑外扬。”
万商和詹权对视一眼。
啧,连这种消息都传出来了,说明姜夫人已经彻底放弃了丈夫。
先后为君上、为妻子所弃,定南伯注定要被边缘化了。
在这个时代,叫妻子放弃一家之主,这其实是非常难的。不是因为妻子舍不得丈夫,纯粹就是因为一家之主倒了,府里的其他人全得不着好。但站在姜夫人的立场上,丈夫已经把事做绝了,丈夫得意,她会倒霉;那她还不如叫整个府邸沉寂几年。
万商借机教导詹权:“你现在还没有成婚,但我身为长辈,免不了叮嘱你几句。等你日后有了妻子,你要记得夫妻一体的道理,你与妻子一定要同心同德。假如定南伯尊敬妻子,那他们家就不会出事。或者出了事后,他没有怪罪妻子反而是进行了自我反省,那姜夫人未必不会提醒他……他接二连三犯错,最终连累了自己的前程。”
因为定南伯的前程已经没了,所以姜夫人肯定会越发亲近皇后,甚至还会让她的长子也就是定南伯世子和大皇子亲近。如此,定南伯府也不过沉寂这一二十年。待到日后大皇子顺顺利利登基,只要世子是大皇子心腹,那么定南伯府立马又能起来。
詹权问:“那我之后与定南伯世子……”
万商摇摇头:“你和他不一样。定南伯世子是因为父辈走错了路,他想要出头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投靠大皇子。但是你,先侯爷给你们打下了这么好的基础,你只需做好皇上一人的忠臣,你就能稳稳当当地走下去。不要辜负先侯爷的苦心。”
只要皇上放心地用着詹权,那整个安信侯府都能得着庇护。
万商又说:“至于定南伯府那边,我们府上肯定会与他们交好。但只要等我们出了孝,由我去和姜夫人交好,甚至由你大哥去和定南伯世子交好,这都没有问题。至于你,日后在朝中见到各位武勋,不失礼节就可以了,完全用不着和任何人深交。”
詹权以及朝中类似詹权这样的人只忠于皇上,这对于大皇子也有好处。如果武勋现在全投大皇子,这对大皇子来说难道是一件好事?不可能!只会给大皇子添乱。
詹权心道,这意味着家里正式出现分工了,日后和武勋维系感情主要靠太夫人和侯爷大哥,三弟则努力考科举去适当认识一些清流,而他本人则完全听命于皇上。
只有他们把各自的分工做好了,府里才能蒸蒸日上。
皇上正与皇后说话。皇后笑着说:“原是亲事定下后,我打趣说泰儿的弟弟们都还小,这是我第一次迎儿媳妇进门,到时候总要办得热闹些。结果泰儿听了这话,却说以前打天下时,他在云城见了许多婚礼,也没说一定要耗费巨资的。有那个钱来讲排场,不如把钱用在更需要的地方。我那时还说他呢,婚礼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办得热闹些,也是给女方的体面。他没有反驳我,我就以为已经把他的想法打消了。”
皇后说着说着就摇起了头:“谁知泰儿竟然悄摸悄地找上了荣恩公府,当着荣恩公世子的面提出要见我未来的儿媳妇,世子自然不允。结果他愣是找了机会,丢了一封信在我那未来儿媳妇的院子里……哪有这样办事的!这不是活脱脱一登徒子么!”
皇上听得哈哈大笑。爬墙送信,这事他少年时也做过啊!
皇后显然是想起了什么,脸一下子就红了。因为当时她就是那个收信的人。
在皇后的讲述中,大皇子写了信给未婚妻,在信里说打算婚事从简,因为现在国家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比如去年报过西北干旱,再比如恩科那个考场十分破烂,工部在年初就递了折子,想要支一笔款子修缮考场,结果因为没钱一直都没批复。大皇子还说,所谓的婚事简办,只是少花一些钱,但该有的庄严肃穆绝不会省,比如他一定会亲自来荣恩公府迎亲,而不是让礼官迎亲,在仪式上绝不委屈新娘子。
“一般的姑娘见到这种信,心里难免会有些委屈,但荣恩公府好教养呢……”皇后继续说。她那未来儿媳妇见到信后,立马就去找了荣恩公世子夫人,说愿意从自己嫁妆中挪出银子来采买一些羊皮褥子,在恩科中分发给考生。
荣恩公世子夫人这才悄悄地采买了足够多的羊皮褥子,然后借大皇子的手——大皇子不会贸然插手科举,肯定要先请示皇上,皇上就是从这一步参与进来的,但皇上当时没有细问——再通过工部,最后送去了考场中。
别管这里头是不是皇后、大皇子先和荣恩公府达成了某种协议,反正在皇后的讲述中,全是大皇子的冒冒失失和未来大皇子妃的体贴宽厚,是年轻人的赤诚之心。
皇上听了这些话,心里是什么感受?
就是一个暖!
“朕有如此佳儿佳媳,真是大幸事啊!”皇上感慨说。
因为现在“不历州县不拟台省”这一项政策还没有被完全制定下来,各方面都还在研究细则,因此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褒奖大皇子,如此才能不盖过二皇子的风头。
皇后也不着急。
但皇上这一句“佳儿佳媳”却在皇上的默许之下传了出去。
武勋自然高兴。未来大皇子妃是他们武勋家的姑娘,皇上果然还是亲近武勋。
荣恩公府里更是喜气洋洋。婚事从简算得了什么?他们家的女孩儿还没有正式写进皇家的族谱,就已经从皇上口中得了“佳媳”的评价,这意味着她的位置已经彻底稳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大皇子日后起了别的心思,也没有任何人能越过她去了。
开国皇帝的金口玉言为这门婚事提供了一份坚实的保障。
有了这份最最实际的好处,谁还在意那些虚头虚脑?
恩科结束后,工部终于得了一笔银子,对考场进行修缮。大家都默认这笔银子是从国库中拿到的拨款,事实上也确实是国库拨款,但其实是从大皇子日后成婚的费用中挪用的。等到大皇子婚礼简办时,皇家把这个事实对外一公布,那天底下的读书人是不是都要念大皇子的好?估计那会儿肯定会冒出不少诗词歌赋恭贺大皇子新婚。
看似简办,但收获绝对不会少,是不是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豪办”呢?
三月底,读书人们考完了,京城里热热闹闹的都在等成绩。待榜单贴出来,到了四月七日,在榜读书人还要进宫参加一场殿试。如此,本场恩科才算是彻底结束。
在满城读书人等着出成绩的日子里,安信侯府内部也组织了一场考试,叫管事们把资格证考了。除了管事们,还有庞大用、万平安这种主动提出要参加考试的人。
卷子分两部分。一部分考律法,只要把大纲背熟了,基本都能答出来,可能需要点灵活运用;另一部分考主观题,一般是设计一个场景,然后你会怎么做之类的。
万商不敢说这样选出来的人绝对不会有问题,但至少能叫管事们知道,别管你们内心是怎么想的,你们做出来的事情一定要有底线。破了底线,府里是容不下的。
考完的卷子收上去,前面的客观题都由詹木宝和詹木舒兄弟俩批改,而批改后面的主观题时,万商也会参与进来。其实万商主要想看看大家的底层逻辑是怎样的。
他们这个改卷任务比恩科的改卷任务轻多了,因此殿试还没有来,安信侯府的内部资格试就出成绩了。万商没打算为难人,在这次的考试中,六成的管事都顺利拿到了资格证。剩下四成虽然分数有一点低,但他们应该都是识字的基础太差了,而不是没有认真对待考试。只要他们努力追一追,说不得他们明年就能顺利拿到证书了。
万商亲自公布了成绩。她首先恭喜了所有拿到资格证的管事,然后特意点了一人的名字。在前面的客观题中,只有一个人拿到了全部的分数,这个人就是庞大用!
庞大用闻言立刻露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别提有多得意了。
管事们羡慕地看着庞大用。
庞大用上前一步,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对万商说:“太夫人,我在府外有一些老友。他们知道我被府里雇佣了,各个都羡慕我呢。我想请一日假,出去见见老友们,好叫他们知道我庞大用如今也风光了。府里安排的考试,我竟然拿了第一名!”
好像这个第一非常了不起的样子。
管事们脸上的羡慕差点儿没转成嫉妒。好你一个庞大用,你一个雇佣的,比我们会考试也就罢了,是我们技不如人,怎么吹捧起主子来也比我们强?可去你的吧!
庞大用顺利地请到了假。
他确实在前些天收到了几封来自老伙计的信。这些老伙计和他一样都曾是前朝宫廷中的太监。不过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在前朝灭亡之前就顺利从宫廷中脱身了。因此他们如今能自由但不怎么自在地生活在市井之中。而那些在新皇入主京城后依然没能从宫廷中脱身的太监, 全都被发配到前朝的帝陵去了,名义上是叫他们帮忙守陵。
守帝陵能是什么好活?
被圈在一个小村落大的地方里,除了死再不能离开。每日都要念经, 吃的穿的都无比素净, 虽说确实是把命保下来了,但这样的生活就算长命百岁也没有趣味啊!
“还是我机智啊, 前朝灭亡,我没陪着它亡。”庞大用暗自佩服自己。
虽说他出宫后过了不少苦日子,但被乌嬷嬷介绍到安信侯府, 后半辈子都有靠啦!每顿一碗肉,睡前三两酒,活脱脱的神仙日子!活儿也不累, 既不用勾心斗角, 也不用提心吊胆,就是整理库房顺带教小侯爷古董文玩的知识而已, 别提多轻松了。
因为要出去见老友, 庞大用就对着铜镜好好打理了一下自己。
这些个老伙计呢, 要说彼此之间没有感情,这话不对。他们都是宫里出来的太监,在宫外都要被歧视, 若不抱团取暖, 那日子岂不是更难过了?既然抱过团,那自然是有感情的。
但要说感情特别深,这话同样不对。还是那句话, 都是宫里出来的太监, 能活着从宫里脱身的,谁没几个心眼?心眼多的人凑在一块, 很难处成同生共死的真朋友。
庞大用确有四分心思担忧老友们日子不好过,但更有六分心思去炫耀自己。
他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
哟,瞧这一头花白的头发,以前毛毛躁躁的,就凭那头发以前穿上锦衣也不像老爷,现在竟然养回来了,瞧着油亮油亮的,现在哪怕换上破衣服都装不成乞丐了。
庞大用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他在心里说:“这就好比那些不幸投了畜生胎的牲畜们,要是碰上主家不好,不给吃却要被使劲压榨,皮毛肯定不会好看;但要是有幸碰到了好主家,嘿哟,那皮毛养得那叫一个漂亮!反正一看就知道是被主家善待的。”
这世道就是这样,有些人生来就是贵人,有些人生来就是牲畜。
“啊,不能在太夫人面前说这个话,太夫人肯定不爱听。”庞大用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自己花白的头发打成了小辫子,然后在辫尾用一个穿了一颗红珊瑚和一颗绿玛瑙的发绳固定。因为珊瑚和玛瑙的颜色特别正,所以这样红绿配起来竟然有些好看。
梳完头发,庞大用又戴上帽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出门了。
小童黑黑正待在院子里玩毽子。自从荣喜堂里传出说太夫人喜欢玩毽子,这个不需要多少成本的活动转眼间火遍全府。黑黑这个毽子就是厨房的嬷嬷们帮他做的,用的公鸡尾羽,一根根别提多漂亮了,绑在一枚铜钱上。哦,铜钱是庞大用给他的。
见庞大用出来了,黑黑连忙站住行礼。
庞大用轻轻拽了一下黑黑头上的小辫:“等爷爷回来啊,回来给你带糖葫芦。你待在院子里玩,看好门户。等会儿要是起风了,就去屋子里,天还没彻底暖和呢。”
黑黑听话地点点头。这孩子以前遭了难,这半年虽然吃得不错,但还是没能养回来,瞧着还是瘦。小脸上没能长多少肉,衬得眼珠子越发大了,倒是显得更乖了。
庞大用和老伙计们约在城外的寺庙里。
他本来已经想好了徒步走出安信侯府后就去街上雇一辆车,却不想他才走到侧门,就见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迎上来,规规矩矩地说:“庞管事,骡车已经备好了。”
没想到府上连出行的车子都安排好了!
虽然不是马车,但马车是贵人用的啊!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贵人们处处不讲规矩,但又处处讲规矩。府上真安排了马车,庞大用反倒是不敢用了,还得第一时间去劝说太夫人,别叫人抓住把柄。
骡车就刚刚好,而且骡子拉的车厢也不是那种豪华的车厢,就是最最简单的木头搭起来,然后用灰色油布裹了一层,倒是也能挡风避雨。
庞大用冲着车夫客客气气地点头:“劳烦您嘞!”
车夫连忙摆手:“都是我该做的。实不相瞒,我送您出这一次城,管事会记上,月底算薪资时,除了一开始定好的月例,我还能再多得一些铜板。”他不仅送庞管事,别的管事甚至是下人们有合理的原因要出府时,他都负责送,每次都会给记上。
车夫正是年富力壮的时候,非常愿意去赚额外的“绩效工资”。
庞大用恍然大悟,却说:“太夫人心善啊!竟是处处想在了我们前头。”
车夫很是赞同地点点头:“若不是太夫人叫府上添了这些个骡车,你们私下出门时就要沿着街市走出去很远,才能雇到车子。时间被耽误了不说,走那么远还累。”
用现代的话来解释就是这一片都是高档住宅区,住的全都是权贵,权贵出行有自己的马车啊,不需要叫外头的车子。所以出租车一般不会往这里来,也不敢往这里来,万一惊扰了权贵,自己岂不是完蛋了?至于下人出行不便,主子们谁管你们啊!
庞大用坐上骡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荣喜堂。
万平安从五溪铺赶回来考试,整个人瞧着黑了一个度,但精神头却特别足。
五溪铺的庄头是一个叫刘大山的伤残老兵。万平安现在和人混熟了,整日大山叔大山叔地叫。他道:“大山叔不是招了一个猎户嘛,我们最近天天往山上跑,有一天晚上听到狼嚎了,我还说有机会一定要打一只狼,回头给姑姑您做个狼皮褥子。”
万商吓了一跳。狼哎!你们手里只有冷兵器,还敢对上狼?
万商忙说:“别!千万别给我整什么狼皮褥子,我听说狼这种动物特别记仇,你今天杀了一只,它们天天来找麻烦,万一日后把庄子上的小孩叼走了,那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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