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名叫达那罕,乃是老可汗的亲信护卫,老可汗特意派他来盯着谢无忌的——谢无忌虽然是他亲外孙,又在突厥屡立战功,但毕竟来突厥的时日尚短,老可汗也不能全然放心把兵权交给他。
之前谢无忌屡屡拒绝老可汗赐下的女子,不肯娶夫人也不肯生孩子,据说就是因为心里记挂着这个汉女,达那罕心下颇为不屑,又听说谢无忌居然将这个汉人女子接回了军营,他对此事颇为不满,便故意冲撞了这女子的马车,这才闹出方才的动静来。
不过区区女子,又是个低贱的汉人,达那罕代表的可是老可汗,他全然没当回事儿,正要嬉皮笑脸地跟谢无忌赔不是,谁料腹部剧痛,居然被谢无忌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他心头大怒,抬起头正要质问,谁料脖颈一凉,一把横刀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谢无忌面色极冷:“你既然找死,我这就成全你。”
他说杀人那可是真杀,手腕翻转便要动手,心腹忙横插在两人之间:“殿下,您先去看看沈娘子吧,她这两日颠簸,都没怎么睡好。”
因为娶妻之事,老可汗和谢无忌已经隐隐生了嫌隙,心腹怎么也不能眼看着谢无忌杀了老可汗的人!
他又转向厉达那罕,厉声道:“达那罕对将军不敬,还不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等达那罕被拖下去,谢无忌这才冷哼一声,收刀入鞘。
军营重归了清净,谢无忌深吸了口气,有些紧张地拉了拉衣摆,又用力搓了搓脸,确定脸色看起来好些了,他才撩开车帘,对着车里坐着的沈椿露出个带了点讨好的笑容:“小椿,到家了,你下车吧。”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了手。
沈椿却别过脸,眼睛从头到尾都没落在他身上:
“我不是要见我吗?我人已经在这儿了,现在你能把解药给谢钰了吗?”
谢无忌身形有些僵硬。
他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情形,他想过她会愤怒怨怼恼恨,他想过她会为他的欺骗隐瞒而恼怒,他却万万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先说起了谢钰。
“我已经吩咐人把解药给他了。”他语气有些苦涩:“马车简陋,坐着不舒服,你先下来吧。”
沈椿犹豫了下,身形未动,反而恼怒质问:“你特地让人挟持我过来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谢无忌看向她,似乎有些怔忪,他反问道:“我们少时便互相许诺,生死都要和你在一起,上回我们分开那日,你也说了天涯海角都跟着我,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我不过是履行昔日诺言罢了!”
他话里隐隐激动,说的沈椿好像是个背弃誓言的负心人一般,她不由语塞,一时居然说不出分辨的话来。
幸好谢无忌背过身去,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罢了,等会再说。”
他语调闷闷的,又不想吓着她,便道:“你先进营帐待着,等我商议完军务就去找你。”
沈椿张了张嘴,谢无忌已经转身走了,她倒是有心想跑,但军营处处是重兵,她也只能随着侍从进了营帐。
营帐的桌上放着七八碟点心酥酪,都是她素日爱吃的,侍从还特意道:“沈娘子,知道您喜欢吃这些,我们将军攻入河道东之后,特意留下了十二楼的几个点心师父,专为了让您吃的高兴。”
他说的这段话里,沈椿只听到了‘攻入河道东’五个字,哪里有胃口吃点心。
她扫了眼几个点心碟子,有些怔怔出神。
之前她和谢无忌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谢无忌从不拦着,只要她喜欢的,他便无比纵容,有一回她贪凉吃了四五碗冰酥酪,后来吃伤了肠胃,上吐下泻了好几天,谢无忌吓了个半死,这才不敢给他买了,但她也多了个胃寒的毛病。
再好吃的东西,若是不适合自己,吃多了也会生病的。
后来谢钰盯着管着让她忌口,终于慢慢地把肠胃调理过来,冬天也好受多了,曾经她最受不了的严苛规矩,反倒是帮了她。
沈椿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环视了一圈这极具异族特色的营帐,心里的焦灼像是野草一般疯涨起来。
她按捺不住地在营帐里走了几圈,过了不知多久,谢无忌终于掀帘入内,她立马迎上去质问:“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谢无忌似乎已经调整过来,他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道:“小椿你在说什么呢?这以后便是你的家了,你要去哪儿?”
听他这么说,沈椿心下一沉,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无忌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哄她:“你定是被谢钰蛊惑了,才说出这些胡话,好好地去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四下转一转玩一玩,这儿有一片山坡,跟咱们小时候常去的山坡很想,等我...”
谢无忌分明是要把她强行囚禁于此,沈椿躲开他的手,忍不住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她大声道:“我是汉人,这里是你们突厥人的地盘,这儿是我哪门子的家?!你明明是个突厥人,当初还一直瞒着我哄着我,害得我差点跟你一起叛国,你现在还跟我提什么小时候?你当初欺瞒我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小时候?!”
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之后,她语气慢慢急躁起来:“你快放我回去!”
谢无忌一震,禁不住倒退了一步,沈椿寸步不让,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极有气势。
两人对视良久,谢无忌才语气苦涩:“你让我怎么说啊...”
他嗓音微哽,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小时候,我只是谢家私奴,连正经名字也没有,难道要我告诉你,我是谢家最见不得人的奴隶?长大后,我在朝廷四面楚歌,皇上待我口蜜腹剑,世家又瞧不上我的腌臜血统,我若是不投效突厥,只怕早没了性命!”
他语调急急,透着股恳求意味:“小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还肯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立马撤下包围云城的兵马,我也会一世待你如珠如宝,让你在突厥过得比在晋朝过得快活百倍,千倍!”
他实在想不明白,小椿明明跟他一样,自出生以来就没过几天快活日子,她对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
沈椿瞧他眉眼透着急色,不觉有些心软,但还是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无忌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突厥和晋朝征伐不断,你待我再好,我终究也是个汉人,我没法儿接受你帮着突厥糟践汉人。”
谢无忌再次沉默下来。
过了良久,他忽的苦笑了下,透着些许自嘲意味:“小椿,你不肯跟我走,真的只是因为我是突厥人?”
沈椿一顿,张了张嘴:“当然,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谢无忌掀眸,定定看向她,头一次对她透出锐利之意:“难道不是因为,你已经爱上了谢钰?”
第117章
谢无忌眼睛犹如鹰隼一般, 牢牢地锁着她,语调却苦涩极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从来不会对我这么心狠。”
他其实很早就瞧出来,小椿跟他一样, 都是未被人在意, 未被人选择, 未被人偏爱过的。
他以为, 只要他一如既往地待她好, 就能将她哄回来。
但这回,她却不一样了,她心硬如铁, 他待她再好,她也不稀罕。
谢无忌这句质问劈头盖脸地砸向她, 她居然开始心悸。
好像被说穿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她脸上微微燥热,口舌不自觉地开始发干。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和谢钰重新开始,是因为谢钰喜欢她,对她好, 愿意重视她了。
可谢无忌一样喜欢她,一样对她好,而且从小到大心意未曾改过, 她为什么就不能选择谢无忌呢?
真的只是立场的原因吗?
她心里慢慢地冒出一道儿声音。
不是的,她真的喜欢上了谢钰, 从很早之前就是了。
在她十来岁,她第一次听谢无忌冒充谢钰, 讲了他做的那些事儿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怦然心动。
只是她胆怯, 她别扭,她从来不敢承认,不敢主动想这个问题,因为害怕受伤,害怕抛弃,害怕别离。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自己擅长并且喜欢的事儿,她经历过许多事,她帮助了很多人,有无数人喜欢她,她终于能勇敢地承认——她真的喜欢上了谢钰。
她想和这个人白头偕□□度余生。
谢无忌见她神色怔怔,眼底依稀可见泪光,他心头发堵,沉声道:“小椿!”
他定定地看着她,执拗地等着她回答:“你真的喜欢上谢钰了吗?”
沈椿被他这么一喝才回过神儿——当务之急是劝说谢无忌赶紧放了自己,不然她没准真就一辈子见不到谢钰了。
谢无忌瞧着情绪极不稳定的样子,一旦答错,可能真就是万劫不复了,她紧张地咽了咽嗓子:“无忌哥...”
她脑筋急转,忽的灵光一闪,拉开袖子,露出手肘处一块淤青,这伤处高高肿起,青紫淤血堆积了一片,瞧着着实吓人。她慢吞吞地唤了声:“无忌哥...”
谢无忌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脸色都变了:“在哪儿伤的?怎么伤的这么严重?”
沈椿瞧他关切自己,心下也不由微微发酸,但心软归心软,她已经有了心爱之人,又有了真正想做的事儿,让她留在突厥是万万不能的。
她深吸了口气,语气低沉:“方才那个突厥小将故意撞的...”谢无忌面色一沉,沈椿抬眼看向他:“我听人说,老可汗一直想要帮你选妃,那个突厥小将,也是老可汗派来监管你的,就是因为你迟迟不肯纳妃,所以让老可汗心生不满,对不对?”
谢无忌额间渗出细汗,急急解释:“那些女人我都已经拒绝了,我心里只有你...”
“我知道...”沈椿打断他的话,拼命压着心绪,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可是你让我怎么跟你回突厥呢?你
是突厥王子,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妻吧?你要娶,娶得一定得是突厥女子,等你娶妻生子了,那我又算什么呢?你要是不娶,老可汗岂能容得下我?”
谢无忌有些焦虑,断然道:“不会的,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可是我怕。”沈椿转头拭泪:“我一个汉人,贸然去了突厥会遭多少冷眼就不说了,草原之王现在还是那位老可汗,万一他铁了心要我的命,我该怎么办呢?他毕竟是你外祖父,你真能拦得住他吗?”
她双膝一屈,作势要向谢无忌跪下:“无忌哥,你放了我吧。”‘啪嗒’,一滴眼泪落在营帐里铺得羊毛毡上,她恳求道:“我只有这一条命,无忌哥,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吗?”
谢无忌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又被烫了似的,慌忙松开手。
他呆呆地看着她,好像不能回神似的。
沈椿吸了吸鼻子,眼泪朦胧地和他对视。
谢无忌再次避开她的视线,双拳不自觉收紧,捏得指节微微泛白。
沈椿也不敢再说话,只能拿袖子不住擦泪。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头顶终于传来一句:“罢了。”
“罢了。”谢无忌又说了一句,接着便背过身去,声音紧绷得厉害,似乎还带了哽咽:“你走吧。”
他终是没忍住,眼眶湿热:“你走吧,我派人送你出军营。”
沈椿心里狂跳起来,面上却不敢有分毫表露,只是低垂着脑袋点了点头,仿佛情绪也不高的样子。
很快,心腹走进来,听到谢无忌要把沈椿送出营帐,不由面露讶色,他左右看了看,不可置信地问:“您真的要把沈娘子送走?”
从头到尾,谢无忌都没回头再看沈椿一眼,沉默着点了点头。
心腹一脸的惊愕,却不敢多问,冲沈椿道:“沈娘子,你跟我来吧。”
沈椿瞧了谢无忌一眼,他保持着背过身的姿势。
她掀起帘子走出了帐篷,飒飒夜风灌入,她不由打了个激灵,忽的肩上一沉,转头一瞧,谢无忌那件大氅被他抛过来罩在了自己身上。
她又回头看了谢无忌一眼,他身影未动,她怕激怒他,也不敢把大氅解下,紧了紧衣裳,闷不吭声地动身走了。
直到她转身,谢无忌眸光才转过来,眨也不眨地落在她身上。
她始终未曾回头。
现在正在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候,心腹自然不会再次贸然潜入晋朝地界,他一路把沈椿送到两边儿的交界处,又往前指了指,语气有些冷淡:“这里是小环山,出了这片山头,再往前走十里地就是晋军的地界。”
他又不阴不阳地道:“这片山林多猛兽,沈娘子多加小心。”
此时已经是深夜,山林茂密,前路都看不清,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远处的狼嚎,不过沈椿能逃出生天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随意点了点头,拔腿便往反方向走去。
心腹见她真就这么走了,不由噎了下。
前路多险阻,她走得却异常坚定,他盯着沈椿的背影好一会儿,见她去意已决,摇头叹了口气,也拨马转身走了。
前些日子才下过雨,山道十分湿滑,沈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会儿,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闷雷一般。
她心道不好,正要跳进灌木丛躲藏起来,忽然一个绳套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将她整个套住,她身后传来阵阵粗野的嬉笑声。
沈椿本来以为是谢无忌反悔,不放自己走了,没想到转头一瞧,居然是白天故意袭击自己马车的达那罕,他带着五六个突厥将士将她团团围住。
那绳套套在她脖颈上,末端在达那罕手里拽着,他只要稍微用点力,沈椿就觉得呼吸困难,怎么也喘不上气儿。
沈椿努力镇定:“你们想干什么?!”她大声质问:“你们殿下下令放了我,你敢不遵从他的命令?!”
达那罕想到白天挨得二十军棍,面上微微抽动了下,很快往地上啐了口,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谁不知道你是谢钰的老婆,现在谢钰挡着云城不让我们入关,我这就搁下你的耳朵送给谢钰,看他还能不能继续拦着!”
他效忠的对象只有老可汗一个,老可汗一心想攻破晋朝关门,只可恨谢钰坏他们好事,现在谢钰之妻好不容易落到突厥手里,他岂能放过?
他边说边拔出长刀,刀尖对准沈椿的脸:“殿下对你狠不下心,我可狠得下心!”
沈椿脸颊被刀锋贴着,感觉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手指悄无声息地摸索到了腰间,那里藏着谢钰送给她的软剑,被挟持得这几天里,她随身带着的几包迷 药已经被搜出来丢掉了,只有这短剑一直忍着没用。
她手指摸到了剑柄,正要割开绳套跳到旁边的河里,达那罕手上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他在马上弯下腰,低头仔细端详沈椿面庞,啧啧道:“白天我都没看着,现在仔细一瞧,长得真他娘的带劲,难怪殿下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沈椿生的实在是明艳动人,他不怀好意地笑笑:“你说,我要是给谢钰写信,要是他再不退兵,我就把你扔到军营里让所有人用上一遍,你猜谢钰会有什么反应?”
他边说话边刀锋下移,轻松挑开了她前襟的一颗扣子。
沈椿忍无可忍,拔出软剑就要动手,忽然就听‘嗖’地一声,不知射来一只长箭,洞穿了达那罕的手臂,他痛叫一声,被迫松开了拽住绳套的手。
很快又有七八只利箭齐射而来,达那罕带来的人就像是割麦子一样倒下了,转眼河边就剩了他一个,他大惊失色,忙抬眼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看过去,就见稍高一些的山坡上站了一排人,为首的那个一身圆领劲装,腰勒革带,一张面孔如莹然美玉,衣裳简便,气势却不见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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