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闭嘴吧,祖宗!”
“唔唔唔——”
所以“隔墙有耳”这个成语流传至今不是没有原因的。
城头说话的二人很快离开(其实是一个把另一个拖走)。
安小六和狗哥面面相觑。
那种语境下除了抽耳光还能抽什么?
这一刻,狗哥对那个素昧平生的“燕师哥”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
他师父谢烟客脾气那么坏,都没抽过他的脸!
安小六也觉得惊讶。
师娘?莫不是白万剑的母亲。
她不知白万剑父母有何矛盾,但座下弟子提一句“师娘”就要被当众扇脸,也的确是匪夷所思。
而且安小六比狗哥知道的还要多一些。
雪山派的确有个姓“燕”的弟子,为人耿直方正,是万字辈里的好手,在江湖上算不得无名之辈。
倘若被当众抽耳光的是安小六想得那个人,年轻弟子愤愤不平可太正常了。
不过——
“看来我们的确赶在了白师傅他们的前面。”安小六微笑。
这算是个好消息。
“姊姊怎么知道?”狗哥连忙追问。
“方才说话的明显是雪山派的弟子,其中一个还提到了白师傅,倘若白师傅他们已经回城了,提起他时肯定不是那种语气。”
狗哥仔细回想了一番,觉得姊姊说的很有道理。
登时放心了大半。
凌霄城的城墙高逾三丈,城墙上尽是冰雪,四周还有护城的三丈宽的冰沟,冰沟挖得极深,四壁滑不溜秋,无论是人还是兽,掉下去就很难爬上来。
城中百姓和雪山派弟子平时出入的都是用吊桥的。
狗哥却不用这般麻烦,他轻功好,稍稍目测了一下宽度,说:“姊姊,我背你过去。”
安小六点点头,她从冰沟那掰了两根冰凌,爬上狗哥的背。
少年纵身一跃就是四五丈地,轻松翻过冰沟。
安小六翻手射出冰凌,寒风呼啸,两支冰凌笔直插进城墙外侧厚厚的冰层中。
狗哥当即心领神会,一脚踩上第一根冰凌,借力腾空跃起,又踩到第二根冰凌上,直接跃上城楼最高处。
一夜无事,负责值夜的弟子难免心生懈怠。
此时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熬夜也最容易困顿,哪怕习武之人,到了这个时间也会哈欠连天。
加上山上寒风肆虐,是以狗哥背着安小六经过时,只被巡逻的雪山弟子当成了一阵风。
少年到了无人的空巷放下安小六:
“姊姊,我们现在去哪儿?”
凌霄城远比他想得大,大很多,他们自进西域路过许多建在沙漠绿洲上的小村小镇,没一个规模比得上这里。
雪山派立派祖师爷能在这里建城当真是好大的魄力。
“去最气派,有人、有光的地方,”安小六说,“那里一定就是雪山派所在地。”
这样的地方并不难找。
因为凌霄城最高处,就是雪山派所在地。
姐弟躲在一户人家后院的柴房里,远远望着那些白袍长剑、进进出出的雪山派弟子。
安小六说:“我在这里等你,你进去看看里面什么情况,注意安全,不要好奇心过重,切莫被人发现。”
少年应了一声,转瞬消失在茫茫深夜中。
安小六以为凭狗哥的武功,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未曾想一去一回,居然就是天明。
“可是遇到了麻烦?”安小六急急问。
“没有没有,一切都很顺利,”狗哥连忙摆手,“就是、就是我好像见到了兄长的师父——”
“‘风火神龙’封万里?他看到你了?”
“不曾看见,”狗哥脸涨得通红,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其实我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兄长的师父……他没有右臂,我见到他时,他正用左手练剑,他剑术好生精妙,一点不输给白师傅,就是没什么力道……”
狗哥见过的高手多不胜数,两三招内就能看出端倪。
那个人内力强劲,剑术超群,虽然不是最顶级的水准,但毫不逊于父亲石清和雪山派白万剑,又略胜于母亲闵柔。
可碍于力量和掌控力不足,发挥出的威力不足自身实力的十分之一。
狗哥不是没有见过受限于身体条件、无法发挥出真实水平的高手,比如长乐帮的军师“着手成春”贝海石。
但一想到独臂剑客就是兄长石中玉的师父,曾经名声赫赫的风火神龙”封万里,少年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封师傅如此勤勉,别人还在酣睡,他就已经起来练功了,可他收获的却那么少。
本不该这样的……
安小六叹了口气:“世事难料,你父母当年与封万里私交甚笃,与白自在更是忘年交,倘若石中玉自己争气,这原是一段佳话。”
她没有劝狗哥不要愧疚,不要难过。
尽管事发时,狗哥还是个从深山里跑出来找妈妈的半大孩子,但从他和石清闵柔相认的那刻起,石中玉做下的种种恶事就不能说与狗哥毫无干系。
闵柔一直企图用“玉儿还是个孩子”这种话术为石中玉开脱,在安小六看来根本就是掩耳盗铃。
这世上被娇惯的纨绔千千万,也不是哪个都像石中玉那般作恶多端。
由于屋主人随时会醒,安小六和狗哥短暂交流后,就离开了这里。
二人也没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躲进了雪山派所在地。
狗哥说,这里有许多没人住的空屋子。
白万剑等人离开后,白自在的脾气变得愈发奇怪。
许多人受不住,纷纷找理由下山避开,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就这么空了下来。
为了便于打探消息,姐弟俩选了一间离大厅较近的房间。
这里好像许久没人居住,屋子里冷飕飕的,弥漫着灰尘和发霉的气味。
屋主人走的很急,卧室里还有没有叠起来的被褥。
安小六和狗哥住过比这环境更差的地方,二人也没有嫌弃,从行李里掏出肉干和水,随便对付了一顿。
突然,大厅方向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紧接着便是“啪啪”几个巴掌声。
安小六和狗哥吓了一跳。
不由得屏气凝神。
不过他们很快意识到根本不必如此,因为——
“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这声音震耳欲聋,不用噤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伴随着“哗啦”“咔嚓”“嘭”“哐”等一连串砸东西的声音,许多人齐声高呼:
“掌门息怒!”
“……白老爷子好大的脾气。”
尽管姐弟俩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雪山派掌门白自在脾气很差”的说法,但亲耳听到还是大为震惊。
不曾想这仅仅是个开始。
因为不消一刻,这位武德充沛的老爷子又开始骂人了,辱骂对象疑似他本人的师弟——雪山派一位地位很高的长老。
他嗓门很大,骂人很凶,还夹带一些当地骂人的土话,有几次还上了手。
安小六开始很震惊,后面逐渐麻木。
倒是狗哥心神不宁,一整天坐立难安。
安小六完全理解。
他们只在雪山派待了短短几个时辰,白自在就已发过不知道多少通脾气、打骂过多少人了,且都是些鸡毛蒜皮、无关对错的小事。
他这般脾气,真的可以做到就事论事,不迁怒石清闵柔吗?
如此忐忑地过了两日。
到了第三天,日哺时分,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
“掌门、掌门,白师伯和众位师伯师叔回来了,还带着,还带着——”
狗哥听后,再也按捺不住,准备冲出去和石清闵柔碰面。
却被安小六一把薅住头发(不是故意,本来想抓衣服的):
“且慢,再等等。”
她怕狗哥头脑发热,直接往他脸上糊了一团雪:你冷静冷静。
狗哥:……
安小六虽然没有让狗哥第一时间冲上去, 但也没他就这么干等着:
“你跟着白自在,看他去了哪里,藏哪儿都行,只要不是他后方位置。
“他乃一代宗师, 五感敏锐, 极有可能察觉到你的存在, 却不知你身在何处,若他出手诈你,莫要上当, 不要万不得已,不要现身。”
白自在疑心重,倘若狗哥躲在他身后,一旦被发现,极有可能误会“黑白双剑”派人提前埋伏他, 那时石家人百口莫辩,还可能连累无辜的雪山派弟子。
本来还能够协商的问题也会成为死结。
狗哥点头:“姊姊呢?”
“你一人武功足以应对,多我一个反而是累赘,我留下来, 见机行事。”
“那姊姊注意安全。”
庭园里的雪山派弟子收到消息, 大多跑去迎接白万剑一行人,只有几个巡视弟子, 根本不成气候。
安小六犹如过无人之境,一路从后院来到通向大厅的甬道,利用身上的机关攀附在甬道的粗梁上。
借着门帘的缝隙窥视大厅。
两三盏茶的工夫, 一群人涌进大厅。
富贵儿在安小六脑子里叭叭念叨个不停。
什么“四十个雪山派的草包”“二十个雪山派懦夫”。
和一日前几十人的规模不同, 此时大厅里或站或坐了三四百号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个个身穿白袍,手持长剑,皆是雪山弟子的装束。
大厅朝外摆着五张太师椅,中间那张最大的属于白自在,左侧两张一人姓成、一人姓廖,右首一人姓齐,一人姓梁。
安小六虽只来了雪山派一日,对这四人却不算陌生。
这四人俱是白自在的师弟,按成、齐、廖、梁依次排序。
姓成的是老二,叫成自学,姓齐的行三,叫齐自勉,姓廖的叫廖自砺,行四,姓梁的年纪最小,是老五,叫梁自进。
四人武功都不算高明——富贵儿称为“四个雪山派位高权重的草包”——远远不及白自在,比白万剑也差老大一截。
姓梁的昨日还被白自在当着一众弟子的面,指着鼻子骂“误人子弟”“蠢笨如猪”。
梁自进虽在五人里年纪最轻,却也是四五十岁的汉子,被白自在骂得狗血淋头还要强颜欢笑,恭维掌门师哥说得对,让的掌门师哥费心了。
如此伏低做小,又被斥责“上不得台面”。
当真是好不可怜。
日暮斜阳,白万剑一行人进入大厅。
但走在最前面的却不是白万剑,而是一个身穿白袍、高大魁梧、胡须花白的老人。
他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
瞧着十分古怪。
【“一个武功高强、狂妄成癫、明明内力是服用异蛇的蛇胆蛇血大增却谎称是自己刻苦钻研修得,还训斥同门和弟子不够努力的雪山派掌门人。”】
安小六:……
难怪雪山派立派以来只出了白自在这么一个年少成名、内外兼修的高手。
白自在身后一左一右是白万剑和一个面生的剑客。
剑客右臂的位置空空荡荡,袖子缚在腰带间,背上负着一柄长剑。
他也是高大精壮的猛汉,只是眉宇间瞧着有些阴郁。
想必这就是狗哥昨日提到的疑似“风火神龙”封万里似的人物。
在一群白袍子中,石清身上的黑衫格外引人注目。
安小六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石清闵柔他们。
富贵儿盖章的“恋爱脑”丁珰在,她的亲爷爷丁不三和叔爷爷丁不四却不见了踪迹。
安小六也不奇怪。
丁不三一直未醒有她用针灸和药物控制的原因,她走后,单凭几个雪山弟子很难看住这兄弟二人。
石清闵柔的脸色异常难看。
他们夫妇自进凌霄城并未受到任何刁难。
无论白自在还是封万里,对他们夫妇都相当客气。
可他们谁也没有理睬长子石中玉。
无论长子是下跪还是说话,都被白自在、万里二人无视得彻底,仿佛根本没这个人一般。
夫妻二人知道,长子这一趟怕是在劫难逃了。
天色渐暗。
石中玉跪在大厅中央。
石清闵柔忧心忡忡地坐在椅子上喝茶。
白自在谈兴很浓,他像是完全看不到跪在地上的石中玉,一直询问众人中原武林近来发生的事情。
白万剑巴不得石中玉死前多受些折磨,回答得颇为细致。
就是不给“黑白双剑”为儿子求情的机会。
石清尚能坐得住,闵柔的眼睛却不自觉望向跪下的儿子。
站在闵柔身旁的丁珰气愤不已,似乎对石中玉的遭遇极其不满,连看向石清闵柔的目光也充满怨怼。
雪山派弟子多是幸灾乐祸。
都觉得十分解气。
直至天完全黑了。
白自在让白万剑等人下去沐浴更衣,独留了封万里和成齐廖梁五人作陪。
白自在说累了,成齐廖梁和封万里五人随后顶上。
五人轮番上阵,就是不让石中玉起来。
石中玉双腿跪到麻木。
闵柔心疼儿子,恨不得替他去跪。
便在这时,石中玉腹中响起饥饿的“咕噜咕噜”声。
这声音极其响亮,回荡在大厅中久久未能停歇。
霎时间,厅堂变得十分安静。
石中玉羞得满脸通红,他自出生以来,还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哪怕是七八年前东躲西藏、逃避白万剑等人追杀的日子,也过得十分舒心自在,更不用提后来成了作威作福的长乐帮帮主。
“哈哈哈哈哈——”
白自在仰头大笑,当即命人摆下筵席。
仍不让石中玉起来。
石清闵柔纵然心疼,却也不好为儿子求情。
筵席很丰盛。
酒是凌霄城独有的“参阳玉酒”,菜肴是富有地域特色的美食。
作陪的有白自在四个师弟、封万里,还有去而复返的白万剑、耿万钟等人。
除了跪在地上的石中玉和食不下咽的石清闵柔,每个人都吃了许多。
安小六在屋梁上嚼着肉干,听到耿万钟劝石清闵柔多饮些参阳玉酒,说这酒虽烈,对身体却大有裨益。
耿万钟还未说完,白自在的四师弟廖自砺不阴不阳道:“耿师侄此言差矣,‘黑白双剑’内力深厚,哪会像你我这般畏寒畏湿,喝不喝又有什么关系?”
安小六知道耿万钟不似雪山派其他人那般对“黑白双剑”恶意满满,他既然劝石清闵柔多喝几杯,想来这酒的确对身体有利。
石清不卑不亢道:“有白师伯在,愚夫妇算什么内力深厚,说出去不过是贻笑大方。”
“这般说来,石贤侄认为我的内力深厚?”白自在忽然问。
“这是自然,白师伯内功造诣,天下罕有。”
石清这话真心实意。
白自在年少成名,自三十岁成为雪山派掌门人以来敌手难逢,这样的高手任何时期都不太多。
白自在脸上露出些许得意。
“黑白双剑”名满天下,石清为人一贯正派,连亲生孩儿做错事都能狠下心肠大义灭亲,他的话含金量不言而喻:
“那贤侄认为普天之下谁的武功最高?”
石清想了想:“白师伯就是石某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
尽管石清觉得侠客岛使者的武功未必逊于白自在,但他们夫妇既然有求于人,又何必当那个扫兴鬼?
可白自在却沉下脸:“什么叫平生所见,难道贤侄认为还有人的武功会比老夫的高?”
厅堂寂静无声。
作陪的白万剑耿万钟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为了寻找石中玉,多年未回凌霄城。
对白自在这些年的变化一无所知。
耿万钟欲要开口为石清解围,封万里却暗中朝他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出声。
耿万钟大为不解。
印象中师父虽然脾气火爆,却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且不说“黑白双剑”乃他老人家的旧交,就算因为石中玉这混账双方断交,夫妇二人也深明大义将亲子押送到了凌霄城。
封师哥何故阻拦?
“贤侄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贤侄心里有人比老夫武功高?”白自在阴恻恻道。
“这……”
石清面露难色。
他还真是这样想的。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要说那神秘莫测的侠客岛使者,单论他幼子石中坚,武功亦是十分高明。
白自在避世已久,可江湖却不会因某个人引退黯然失色。
旁人不提,就说谢先生、安姑娘这些人也都是武林传奇。
白老爷子虽然武功高深,可论实战,未必是安姑娘的对手。
他若说白自在武功当世第一,传出去定要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他石清一世英名,居然为了儿子苟活于世,对雪山派谄媚做小,睁眼说瞎话。
闵柔紧张地攥住丈夫的衣服。
石清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拱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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