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要安小六再说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安小六点点头,事实上就算没有系统,她也相信朱七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出于直觉。
王怜花忽然笑了,他拿着一个小小的白瓷酒杯,手指竟比酒杯更加莹润:
“小相公年纪不大倒是怜香惜玉之辈,就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我姓安,你可以叫我安小六。”
安小六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幽幽盯着王怜花。
“真名?”
“自然。”
王怜花却道:“连脸都是假的人,说出来的话又如何取信于人呢。”
说着他竟捏着一把刀子一跃而起,刺向安小六的脸。
楚留香反应极快,明明他与王怜花中间还隔着两个人,却一把握住王怜花的手腕:
“王兄,这不好吧。”
任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王怜花挣脱不得,神情又惊又怒:“你!”
楚留香微笑:“承让。”
王怜花似看到什么,突然露出讥笑:“阁下好功力,可惜……”
“撕拉——”
一声响亮的声音。
楚留香惊愕看向对面。
安小六脸上的易容还是被揭下来了。
揭下来她面具的不是别人,却是朱七七。
“七七——”
“朱姑娘!”
“小姐!”
伴随几道不同的惊呼,朱七七拿着手上的假皮冷笑:
“果然是易容,你煞费苦心接近我究竟——”
朱七七的质问戛然而止,她怔怔望着安小六。
“你……”
那个一团孩子气、玉雪可爱的小公子,摇身一变竟成为素质艳光的大美人。
熊猫儿呆呆望着安小六,连酒就撒了也浑然不知。
小兄弟是……女人?
那他这几日勾肩搭背的对象……
熊猫儿望着自己的手,掌心微微发烫。
沈浪轻声叹息,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为何香帅宁愿被误会有龙阳之好,也要选择继续隐瞒真相。
——纵使威名赫赫的香帅也会有不愿说出的私心。
楚留香却注意到王怜花的神色,他震惊地看着安小六,那不是惊艳的目光。
而是……
不等楚留香想清楚,朱七七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仿佛见到鬼一般,她纤细的手指先是指着安小六,而后指向王怜花,厉声高喝:
“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安小六傻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得王怜花很有道理,因为她也想给朱七七喂药了。
是你撕掉了我的易容,你又在鬼叫些什么?
“装,还在装,”朱七七勃然大怒,“那天我见到的是你对不对,你就是王怜花的娘!”
【“放屁…#…&*@#¥%%……她是你姥姥!”】
——虽然安姑娘长相有别于中原女子,眉宇间还真与王怜花有三分相似。
欧阳喜痴痴看着安小六:“原来姑娘姓王……”
安小六面露惊悚:我不是,我没有!
你们不要觉得我无父无母就编排我的身世!
朱七七俨然一副“我已经看透一切真相”的模样, 恨恨道:
“我那天见的人是你, 你扮成中年妇人, 与王怜花联手骗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骗了这里所有人, 我不需要你假好心!”
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只有红着眼睛的朱七七厉声质问着安小六。
已经调整好状态的王怜花,露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沈浪已经听不下去了:“七七,不要胡闹。”
熊猫儿也忍不住道:“朱姑娘这就不对了,小兄……安姑娘不通武艺, 她连轻功都不会。”
“她撒谎!”
朱七七嘶声大叫。
在少女心中,安小六这张脸已逐渐和王怜花重合。
下午的噩梦再次浮现,所有人都相信王怜花那个恶棍,没有人相信她, 没有人!
“我没有胡闹, 你们都被她骗了,”朱七七咬着牙, “王怜花不是好人,这个女人也不是,就算你不是那个女人, 也与王怜花有莫大的关系!”
此时, 安小六已经听出来了,朱七七应该是见过一个长得与自己很像的女人, 而那个女人极有可能是王怜花的母亲。
难怪王怜花如此俊美了,原来都是我(这张脸)的功劳。
安小六叹息:“朱姑娘,你确实见过我——”
朱七七冷笑:“我当然见过你,你当着我面折磨那些可怜的女人,你还将我关起来,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我又怎会被王怜花那恶贼轻薄欺辱!
朱七七说不下去了,她只觉得满腹委屈无从发泄。
她被沈浪误会,被所有人误会……
明明被欺辱的是她,被轻薄的是她,可所有人都在维护这些恶贼。
少女倔强地咬着下唇,任由眼泪滑落也绝不低头。
楚留香叹气。
他当然知道安小六与王怜花素昧平生。
可看到两人相似的容貌,他还真不敢保证两人全无关系。
安小六知道不能任由谣言继续发散下去。
要是楚留香也误会,自己可真是有嘴没处说了。
她定定望着朱七七:
“朱姑娘,你说了这么多,也可以让我说句话了吗?”
“好,你说,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说!”
朱七七瞪着安小六,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晚饭前她已经哭过一场,此时连声音都是哑的。
安小六说:“朱姑娘或许真的见过我——”
朱七七怒极反笑:“那是当然,那天我看得清清楚楚!”
“但却不是在洛阳,”安小六截住了朱七七想要说的话,“朱姑娘可还记得去年你曾在凤阳喝过一碗粥吗,我想那碗粥应该是好喝的。”
“姑奶奶喝过的粥多了——”
朱七七话未说完,忽然怔住了。
不对,她确实是喝过一碗粥,煮粥的人,煮粥的人是……
“你、你——”
她指着安小六,半晌说不出话。
因为她已经猜出安小六的身份。
可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你一定在骗我,你一定是从哪里听来的……”
朱七七嘴上这般说,心里已经动摇了。
安小六通透明亮的眼睛温和地望着朱七七:“当日多亏朱姑娘和小公子解围,至于我的事,还请朱姑娘保密。”
她实在不喜欢自己每去一个地方,一群人向疯子一样到处乱窜,嘴里疯疯张张嚷嚷“瘟姬来了,瘟姬来了”。
“真的是你,难怪、难怪你对我这样好,”朱七七喃喃道,“难怪我家那小鬼总说长大要娶你,我若是个男人一定也想娶你……”
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安小六、不,应该是凤阳瘟姬与王怜花并无干系,可偏偏像极了王怜花的母亲。
先前她对自己的种种特殊之处,只因为她是朱七七,是火孩儿的姐姐,并非是另有所图。
她没有骗自己,她是真心想要帮助自己,又是真心相信自己……
朱七七惭愧极了,扑上来哭喊道:
“是我误会了你,你骂我吧,你打我吧,你狠狠打我!
“你帮了我,帮了我弟弟,我却那么误会你……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才是笨猪,我是大笨猪!”
她抓住安小六的手想要捶打自己。
安小六叹气,也只能叹气。
“朱姑娘,你冷静,”安小六把自己的手从朱七七手里抽出来,“我已经不怪你了。”
刚才她确实被朱七七“恩将仇报”弄得有些烦躁,但见对方真心道歉,安小六火也消了。
和傻子一般见识做什么呢?
朱七七这个当姐姐的看起来还没火孩儿机灵呢。
朱七七怔怔望着对面的女孩。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她吸吸鼻子,抱住安小六,将脑袋埋在她的肩膀上,无声抽泣:
“你怎么这么好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几乎同时。
楚留香看向对面的王怜花,微笑:“看来姑娘们的矛盾已经结束了,刀剑无眼,王兄手里的东西还是收起来为好。”
他从王怜花手里抽出刀子,单手放在桌上。
“咣当——”
用来切水果的银刀,竟被楚留香捏成了两段。
王怜花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性极高,那些公认的武林高手,他从未放在眼中。
他这般骄傲,皆因自己文武双全、博古通今,不仅各门各派的武功信手拈来,就连旁门左道也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可在短短半日之内,他先是见到了沈浪,后又遇到了楚留香。
他本不该将这二人记在心上,可他偏偏没有办法不介意、不嫉妒、不钦佩。
王怜花怔怔望着桌上断了两截的刀片,漂亮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意兴阑珊。
“阁下好本事……”
他知道自己不是此人对手,只能被迫坐下闷闷喝酒。
酒筵散去。
无论多么热闹的宴会,结束后都会有曲终人散的感觉。
水亭,月色凄迷。
安小六很难得没有在吃东西。
她现在肚子很胀很撑,朱七七想要对一个人好,恨不得将金山银山搬到那个人面前。
安小六从未感受到“性情中人”的热情,她和狗哥都是不怎么爱说话的人,一时间竟难以招架这样热情似火的好。
她想让楚留香帮自己解围,但他却只在一旁微笑看自己的笑话。
男人,呵呵。
却在此时——
【“一个武功高强心肠善良劫富济贫的带头大哥。”】
安小六一怔,头顶响起略显戏谑的声音:
“你居然没有在吃东西。”
伴着一阵浓郁的酒香,从水亭的瓦片上翻下来一个人。
却是熊猫儿。
他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安小六,明明没有说话却像有千言万语。
安小六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
熊猫儿跳上水亭的栏杆上,手里捧着他那个沉甸甸的酒葫芦。
这葫芦名叫“乾坤一袋装”,是东海磁石所铸,专破天下暗器。
安小六为了省钱,身上大部分暗器都为铁铸,熊猫儿手上的葫芦几乎是她身上大部分暗器的克星。
“对不起,”安小六说,“我骗了你。”
熊猫儿是真心将她看做兄弟的。
可她却连自己是男是女都没有告诉他,朱七七说她骗了大家,其实也没有错。
“咳咳——”
熊猫儿差点被酒呛到,神情也有几分不自在。
他呐呐道:“我现在也不敢相信你居然是个姑娘……”
想到自己不仅让这样一个姑娘替自己挠痒,还用拳头捶人家的胸口,强迫人家与自己勾肩搭背。
原本很普通的记忆,因为安小六身份的转变竟显得有几分说不出的旖旎。
“难怪你总躲我,我还以为是世家公子的矜持——”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总觉得越说越显得自己像个笨蛋。
安小六是女儿身这件事并不算天衣无缝。
那日他捶她胸口分明察觉到异样,却当她是肉包子吃多了,脸小身子胖。
安小六看着熊猫儿,深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熊猫儿可以看到她长而密的睫毛和右眼角下的小小的泪痣。
他之前从未见过的泪痣。
“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不想通过富贵儿知道朋友的想法,但要是熊猫儿再这样吞吞吐吐,她也只能作弊了。
“你和楚兄……你们、你们是不是夫妻?”
“不是。”
熊猫儿眼睛一亮,随后又问:“你喜欢他吗?”
“算是吧。”
熊猫儿眉头不由得皱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不坦诚。”
安小六笑了:“那就是喜欢,我喜欢他。”
无论是小兄弟还是安姑娘,这双眼睛永远是平和的,有着最波澜不惊的光。
虽然不似朱七七那般浓烈炙热,却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熊猫儿没有说话。
仿佛过了好久,他才说:
“你是不是要走了?”
安小六怔了怔,却也没有隐瞒:
“是,二位姑娘已经恢复了容貌,朱姑娘有你、有沈大侠真心相护,我要去找江左司徒,救出被他抓住的其他姑娘。”
“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熊猫儿忽然道,“只要你吩咐我就去做。”
他的眼神真挚,不掺一点点虚情假意。
安小六却摇摇头:“谢谢,你做的已经足够了,剩下的——”
【“一个带头大哥的习武小弟。”】
富贵儿冰冷的声音响起。
安小六听到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
远处,负责在荒祠中看守江左司徒的吴老四急匆匆跑来。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大哥,江左司徒死了!”
金无望是快活王的财使。
安小六明摆着要搅和快活王的大本营,金无望出于个人立场杀掉有可能泄露快活王秘密的色使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不过多时,安小六见到了江左司徒新鲜的、尚未僵化的尸体。
白飞飞、朱七七吓得花容失色。
不同的是,前者是装的后者是真的。
安小六望着眼泪滚滚而落的白飞飞, 这年头当一个居心叵测的坏人也挺难的。
为了隐藏身份, 白飞飞扮演着可怜巴巴、忠心耿耿的婢女, 陪朱七七哭了许久,朱七七哭的时候她在哭,朱七七不哭的时候她也在哭。
问就是“小姐难受我也难受”。
“熊兄, 有何发现?”
沈浪一边检查尸体,一边询问熊猫儿。
安小六注意到,当沈浪的手指触碰到死相恐怖的江左司徒时,朱七七恐惧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像羡慕又像妒忌。
……简直有病。
熊猫儿迟疑道:“看起来像意外。”
江左司徒身上有安小六喂的毒药,又被楚留香封了穴道, 还有熊猫儿手下一票忠心耿耿的兄弟看守。
他身上没有新添的内外伤,也不是中毒。
死因是筋脉逆转、强行突破禁制造成的爆体而亡。
这种自杀方式通常是武者在穷途末路又没有兵器的情况下,为了保全尊严被迫采用的、最极端的自杀方式。
江左司徒显然没有那个骨气自杀,那么最有可能是他想强行冲破禁制、操作失误造成的意外。
沈浪叹气:“我同意熊兄的看法。”
安小六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她发现沈浪这个人也挺能演的, 他明明另有想法, 却担心打草惊蛇、指鹿为马。
楚留香摸着鼻子:“我也觉得是意外……”
安小六嘴角抽搐:又来了一个。
“这个恶贼,一定是平日作恶太多, 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朱七七狠狠道,“死的这么容易, 便宜他了!”
安小六:……
这个院子里聪明人太多, 傻子快不够用了。
自认才智平平的安小六实在想不通凶手用何种方式、在熊猫儿一票兄弟都在场的前提下,杀死了快活王的色使。
江左司徒武功并不弱, 脑子也不笨。
他想死根本活不到今天。
夜更深了。
江左司徒的尸体逐渐僵硬。
安小六望着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发呆。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应该撬开这货的嘴巴,在狗哥下山前找到快活王的地盘,解救那些无辜的少女,顺带赚几个小钱。
如今色使已死,金无望下落不明,关于快活王一切线索中断。
她好像也没有办法做得更多了。
钱没有捞到,大侠也没当上。
就……挺没劲的。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欧阳喜家门外忽然来了一辆又破又旧的骡车。
所谓的骡车,不过是一头骡子后面拴了一辆旧板车,连车棚子都没有。
眨眼的工夫,安小六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走出欧阳喜家朱红色的大门。
没有华丽的衣服、昂贵的配饰,只有一身普普通通的棉布衣裳。
她的头上插着一支蛇形的银簪,这支造型简单的发簪是过年时狗哥送的。
安小六一直戴着。
看到安小六,骡子发出了一声嘶鸣。
在寂寥空旷的街上格外响亮。
安小六摸了摸骡子:“嘘,不要打扰别人,我们走吧。”
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
灰蒙蒙的院落,沈浪坐在屋顶,手里举着一个精致的酒杯,遥遥向安小六敬酒。
安小六微微一笑,欠身行礼。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完整的句号。
为什么安小六会像王怜花的母亲、江左司徒为什么忽然横死、金无望去了哪里、白飞飞煞费苦心潜伏在傻七七身边又为了什么……
这一刻,他们是多姿多彩的江湖人,她是金陵入不敷出的卖粥女。
短暂的交集后,天各一方。
安小六坐上了板车,她没有问朱七七和熊猫儿去哪儿了,就像沈浪也不问楚留香去哪里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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