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谋逆者难逃死罪。
将谋逆的罪名扣死在王氏头上,天下诸侯皆会入京勤王。王戢纵使手握重兵,还能对抗得了天下人?
王戢的最强帮手郎灵寂正在京中,先杀了郎灵寂,再屠戮王氏满门无分男女老幼,王戢必然阵脚大乱,不攻自溃。
司马淮脸色苍白,诛杀琅琊王氏满门,这词实在陌生。
琅琊王氏作为三百年风雨屹立不倒的名门,盘根错节,欲将其连根拔起牵扯面极大。
他理想的结果只是打压王氏,使王氏以及其他门阀丧失特权沦为普通臣子,君臣相安无事,没想过赶尽杀绝。
他不想连累王姮姬,若杀王氏满门也得先救出王姮姬再说。
况且王戢如此言辞凿凿咄咄相逼,他拿什么诛杀王家满门?
孙寿诤谏道:“求陛下莫要心慈手软!”
司马淮眉心紧锁,认为欠妥,“此法过于鲁莽,极有可能惹怒王戢。”
孙寿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襄城公主这几日即将临盆,公主乃王戢最痛的弱点之一,便将公主请进宫来,其余王氏子弟尽数诛杀,先下手为强,陛下您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啊!”
司马淮眼皮猛跳,襄城公主是他同父异母的皇姐,他如何能利用皇室手足?
为了胜利,唯有此法。
以谋反之罪由,诛杀琅琊王氏满门。
眼下王戢大军未进城,郎灵寂虽智多近妖,手无寸铁,照样被官兵捆了枭首示众。
届时王家满门皆死,独留王姮姬一人囚在深宫,自然入后宫为妃。
这件事太大。
司马淮思忖再三,无法下决心。
琅琊王氏作为四大士族之首,若满门惨遭屠戮,陈郡谢氏、龙亢桓氏、颍川庾氏会袖手旁观吗?
一步错步步错,在滔天的凶险面前,司马淮必须算计好每一步。
“爱卿的话朕记住了,容稍后再议。”
孙寿焦急叹息,王家已做出谋反的举动了,还有什么可仁慈的?
司马淮另有一番自己的考量,朝野武将中他可用的棋子唯有司马玖和岑道风两人。岑道风自不必多说,继续镇守梁州。
至于司马玖……
“皇叔,朕欲使你加入战争,助朕一同对抗王戢,你意下如何?”
司马淮正式拉司马玖入伙。
这是笔生与死的大买卖,倘若功成,司马玖自然助皇帝平逆有功,加官进爵,脱胎换骨成本朝第一权臣;
倘若失败,王戢也不会放过任何帮助皇帝的人,司马玖很有可能身首异处。
成与不成,风险孤注一掷。
司马玖被点名问到,怔忡片刻,公然加入司马淮的阵营,风险确实极大。
但想起昔日下属郎灵寂的种种成就,他攀比心顿起,一下子冲动应承道:“微臣但凭陛下吩咐。”
司马淮道:“好!”
当下给文武众将分配具体使命。
岑道风暗暗焦灼,他早和陛下禀告过司马玖此人意志软懦,善于投机取巧偷奸耍滑,并非可锻之材,即便不杀也不能安排在重要职务,陛下怎么忘记了?
岑道风刚要开口阻拦,司马淮先猜出了他所想,径直挥手对司马玖道:“那么皇叔,朕就把整个建康城交给你驻守,务必将王戢阻挡在城外,保护朕的安全。”
司马玖躬身领命。
岑道风:“陛……”
眼见陛下圣心已决,多言无益,只得将劝谏的话咽了喉咙,悉听遵命。
王戢给皇帝写了一封上谏书的事火速传遍了建康城,名为上谏书实为逼宫信,上至公卿下至百姓人人皆知。
琅琊王氏俨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半年来琅琊王氏仕途多舛,先是王小姐被皇帝看上,差点强抢入宫;后王家委曲求全送了两个女儿入宫为妃,以熄君怒;再后来王小姐的夫婿中书监郎灵寂无辜遭贬,梁州到了岑道风手中。
桩桩件件,蛛丝马迹,似乎都指向一个结局:皇帝恼了琅琊王氏。
皇帝看上了王家九小姐王姮姬,王姮姬却已嫁人。为了夺她入宫,皇帝唯有杀蚌取珠,贬她夫婿,覆灭整个琅琊王氏。
王小姐端端被骂成了祸水。
这样的女子,偏生还是王家家主。
可怜王氏从前是帝臣不蔽,简在帝心,在衣冠南渡时立下大功,获赠丹书铁券,曾经是纲常伦理的典范。
而今百世卿族一朝而坠,何其悲凉。
士族们大多对琅琊王氏持怜悯态度,九品官人法已被陛下取缔,怜悯王氏就是怜悯他们自己。
第103章 连累
因为王戢那封问罪信, 琅琊王氏一夕之间被打为乱臣贼子,阖族笼罩在谋反的阴影当中,人人自危。山雨欲来风满楼, 抄家灭门的大祸近在眼前。
王戢以臣子之身口口声声责备陛下昏庸, 交构苍蝇小人,疑惮有功之臣,威胁陛下并试图率领大军进京清君侧……种种行径, 已经是实打实的谋反了。
王戢的态度宛若一把烧红的钢锤,绝对刚硬, 锱铢必较;司马玖作为皇帝同样神圣不容侵犯, 二者俨然针尖对麦芒。
王朝最强的两股势力对冲在了一起。
这矛盾由来已久, 不单单是王戢与司马淮二人的矛盾,而是整个门阀士族与皇室之间的矛盾。
臣权与君权自东晋开国之日起就暗戳戳较量着,嫌隙越结越深,一山不容二虎, 终于爆发你死我活的争斗。
一时间,天下人皆向琅琊王氏侧目。
君王不可能有错的, 错的是臣子。
本朝以孝治天下, 不太谈“忠”的概念,但谋逆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死罪。
按传统的儒教理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即便犯下再大的过错, 臣子也得忍耐着, 通过上谏的方式规劝君王。
臣子莫说实打实地逼宫僭越, 便是捕风捉影有一点点逆反的影子, 皇帝都有十足的理由将这家族灭门。
王戢公然与陛下对抗,最难堪的还是王家子弟们。
他们提前并不知王戢谋反, 迟钝的鼻子也没嗅出皇室对王家的忌惮和打压,以为失势只是郎灵寂一人的事。
王戢忽然间和陛下宣战,他们始料未及,夹在中间进退维谷,颜面扫地,清流的名士骤然堕入深渊。
朝廷对于犯上作乱者的态度是株连,一根笋坏了拔掉一整片森林。
王宅人心彷徨,充斥着对王戢的幽怨以及对抄家死亡的恐惧,端端是飞来横祸,活得好好的莫名获罪。
老家主死后,郎灵寂执掌王家内政。王戢说造反就造反,置整个家族安危于不顾,有几个激进者提议将王戢从祖籍除名,划清干系,明哲保身。
郎灵寂比这些人冷静些,但处境同样艰难。他幽居王宅多时,王戢忽然举起反旗,他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心理准备。
族人不禁疑惑,难道王戢事先没跟郎灵寂商量吗?
王戢性格豪雄而不鲁莽,遇事每每都会与郎灵寂商量好,确保万无一失再动手。这次怎么了,竟直接竖起反旗?
他是没有与郎灵寂提前商量,还是郎灵寂根本劝不住他?
郎灵寂若尽规劝之责,何至于此。
王戢这逆子将祖宗的教诲抛之脑后,王氏祖训明明规诫后代儿女永世不得谋反称帝。
族中也有一些激进派乐于见王戢逼宫造反,拉皇帝下马。
半年来皇帝一直若有若无针对琅琊王氏,明里暗里剥夺了王氏许多实权,王氏怨气积攒早就想爆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索性和皇帝撕破脸。
对于琅琊王氏来说,王姮姬是名义上的家主,郎灵寂是实际意义上的家主。
王戢反了,支撑家族的重任便落在了郎灵寂头上,族人皆等着郎灵寂的意思。
郎灵寂既是家主的女婿,又掌整个家族的行政秩序的运作,有责任保全阖族不被皇帝迁怒,立于风浪之巅。
郎灵寂从前是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固然不错,偏偏他现在被撸了所有实权官职,手无寸铁,如何拯救王氏?
王氏子弟不由得长歌当哭,感极而悲,百年世家即将穷头陌路。
皇帝那边还没给王戢这件事定性,态度模糊,越是晾着,越晾得人心里慌瘆,让人有种想自行请罪的冲动。
其余士族虽对王氏抱着怜悯的态度,情况未明,他们先保自家产业,不敢轻易沾染王家的祸事孽根。
就在王家子弟都在暗暗祈祷这是一场误会时,宫里传来陛下的旨意,俨然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襄城公主即将临盆,陛下命公主入宫备产,由专门的嬷嬷照料。
这道旨意的含义不言而喻,襄城公主是王戢的爱妻,陛下显然要以襄城公主为人质,挟持王氏。
陛下对王氏的态度分明,哪有什么误会,面对王戢的逼宫,陛下积极地应对,迎战。
公主是这场战争中的有利条件,皇帝便率先抢过去,捏在手中。
陪产这理由冠冕堂皇,要带走公主,光明正大,无可厚非。
可怜襄城公主腹部圆滚随时催动,还要强行被请上马车,受颠簸流离之苦。她虽是公主,无法违拗皇帝的旨意。
襄城公主眼角隐隐沁泪,仰躺在柔软的马车垫褥上,紧攥王姮姬的手:“姮姮,若有机会见夫君,你一定要告诉他我没事,千万别因为我自乱阵脚!”
她自己倒没什么的,堂堂公主之尊,皇宫也是她的家,皇帝不敢对她做什么,王戢却生死难料。
若王戢因冲动做什么出格之事,才真中了她弟弟司马淮的毒计。
王姮姬沉重点头,腊月严寒,替公主掩好马车中棉被,“公主最该保重的是自身,二哥素来把公主您放在首位,公主母婴平安是对他最大的慰藉。”
襄城公主艰难闭上眼睛,临产前胎动频频令身体十分虚弱。说到底,她是皇家人,王戢造反反的是她皇族。
她心中根本没有什么恩仇大义,只想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一家三口踏实度日,战争,争权,倾轧不是她想要的。
琅琊王氏与皇室大战,百害而无一利。
王戢此番若失败,王家被满门抄斩,她再也见不到姮姮,郎灵寂,王表叔;
王戢若成功,皇室将被覆灭殆尽,她成了亡国公主。
怎么看怎么是一场悲剧。
“姮姮。”
襄城公主欲言又止,喉咙酸软哽咽。王家正处于最艰难时刻,她被当成人质送宫里去,与亲人分道扬镳。
“姮姮,我,你一定要……!”
“我知道。”王姮姬止住公主,唯恐孕妇伤心太多动了胎气,用帕子擦干她眼角的泪痕,柔声安慰:“殿下请放心,家中万事有我和郎灵寂。”
本来好好的一个家骤然变得风雨飘摇,叫人如何不垂泪。公主作为局外人被无情卷入这场风波中,足堪可怜。
王姮姬多留了个心眼,叫冯嬷嬷随行公主侍奉。
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走一遭的大事,冯嬷嬷从前做过稳婆,晓得为孕妇接生。万一有奸恶之人试图在生产时暗害公主,冯嬷嬷也好照应着。
冯嬷嬷老目含泪,从马车探出脑袋回望:“主母娘子,您自己要保重!”
王姮姬站在原地被行驶的马车抛得越来越远,萧瑟的寒风吹得衣襟飘扬,遍体生寒,孤独和悲凉一层泛过一层。
她和公主之间仅仅是一场细若微尘的离别,琅琊王氏与皇族惊天动地的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江州传来情报,王将军在大肆操练军队,排兵布阵,运输各种辎重武器,收割粮草,俨然一副备战的姿态。
在大本营,王戢命兵将在围绕军帐的位置放了一圈锣鼓,每日固定的时间由固定的人鸣响,咚咚的鼓点声激得长江水沸腾激荡,啪啦啪啦拍打在岸边岩石上,豪气直冲霄汉,杀气蒸腾。
这些卫兵并非皇命指派,而是跟过王戢出生入死的,只认王戢不认皇帝。杀进宫清君侧对他们来说完全是正义的行为,不存在造反的概念。
就算王戢真想做皇帝,这些人也会立马跪地齐呼“万岁”。
王戢万事俱备,锐气逼人。
建康这边的王氏子弟却苦不堪言,因王戢的谋反,他们所有人处于异样眼光笼罩之中,只侥幸保得原职,实权统统被撤走,与架空无异。
家族沾染了谋反罪名,无论是否确有其事,个人的清白总要蒙上一层污垢。根本不用皇帝吩咐,王氏子弟自动被排除在核心权力之外。
王家许多失势的官员找到郎灵寂,求他想想办法。王戢大逆不道连累整个家族,他们不能生生被陛下怀疑,坐以待毙。
郎灵寂也并无良策。
朝廷口诛笔伐的核心在郎灵寂身上,郎灵寂作为王戢昔日盟友、妹夫,与王戢过从犹密,是嫌疑最大的。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朝郎灵寂涌来,墙倒众人推,他俨然居于炭火之上。
陛下召见郎灵寂,将王戢的反信丢给他看,盛气凌人地质问:
“请问中书令这是何意?”
郎灵寂拆开信封静静看了,良久,道:“乱臣贼子历朝历代都有,今朝不幸竟出自微臣之家,微臣始料未及,深感哀痛。”
司马淮见他的情绪哪里像哀痛,疑云大作:“中书令当真不知此事?”
郎灵寂否认。
司马淮道:“王戢素来与你交情过硬,信中多次提到‘为你鸣冤’,认定朕嫉妒贬,觊觎你妻,你敢说不知?”
“微臣,确实不知。”
郎灵寂神观冲淡,依旧是昔日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的模样。
立于阶下,澄如明镜,新泉涓涓然,似一堆洁白的雪花,山谷中激荡汹涌激荡的急流,扰之不浊,泰然自若。
“陛下不能因为别人替微臣伸冤便怀疑微臣吧,毕竟嘴长在别人身上,微臣如何控制得了。”
“至于觊觎臣妻……”
他轻轻反问,意味悠长,
“难道陛下不是吗?”
若有若无的冷笑回荡在金碧辉煌的皇宫大殿中,诮得人骨髓发寒。
司马淮被说中心事,面色顿时红了,浑身燥热,恨得牙根痒痒。
郎灵寂是帝师,当面交锋总是要吃亏的,长袖一挥,先放他离开。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司马淮表面宽容郎灵寂,暗中命血滴子查探。
血滴子潜入郎灵寂的居所,发现他作风清简,俭可养廉,私密之物少得可怜,并未发现挑拨王戢造反之迹。
……好像真是王戢自己造反的,与郎灵寂无关。
司马淮不信。对郎灵寂多年的了解,这位帝师装得云淡风轻,实则心黑手硬深不可测,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王戢深深信赖郎灵寂,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郎灵寂一手辅弼托举的。
造反这么大的事,王戢不可能不先问郎灵寂的意思。郎灵寂最擅长的就是雁过无痕,抹掉一切罪证存在的痕迹。
司马淮知道,光凭不疼不痒的询问,郎灵寂是不会冲卖王戢和琅琊王氏的,必须大刑伺候。
郎灵寂要保护琅琊王氏,他就毁灭琅琊王氏。瞧瞧到底是二人之间的交情硬,还是御史台的刑具和钢刀硬。
王戢寄送反书的第三日。
御史台得了陛下手令,抄围琅琊王氏,正式提审郎灵寂。
冰冷沉重的镣铐,套在了郎灵寂冷白秀致的手腕上,
“中书令大人,麻烦您走一遭 吧。”
第104章 牢狱
暮色将至, 浓雾弥漫,天空覆着一层深浅不一乌蒙蒙的灰,偌大的王宅化身为栖息黑暗中的巨兽, 择人欲噬。
西风猎猎吹得树枝剐蹭作响, 黑色的乌鸦三五成群地扑棱翅膀,发出呀呀嘶哑的怪叫,回荡在寒飕飕的空气中。
昔日富贵荣华的王氏豪庐, 被披坚执锐的禁卫军团团围住,大门贴着“封”明晃晃的叉子和红字, 一片妇孺的泣声。
“不要, 不要抓走我夫君……!”
“爹, 呜呜呜,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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