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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欺(旅者的斗篷)


半晌果然有人议论,“什么寒门也来跑马,衣裳连花纹都没有,穷酸至极。”
前段时日陈辅公然撞柱自尽和竹林聚众闹事的风波,将门阀与寒门的斗争推至风口浪尖。如今莫说寒族,便是祖上富过而今衰微湮没的姓氏,也不配在天下头号士族的琅琊王氏马场跑马。
既白记着冯嬷嬷的教诲,登时红了眼,欲上前争辩,王姮姬却犹似未闻,只顾纵马肆意驰骋。
她逆风骑马裙裾飞扬,身上剪裁合体的骑装,化作一抹清淡的蔚蓝,仿佛碧绿的草地上灵动的云彩。
整个马场之中,马术最佳。
公子贵女们愈加看不惯,指桑骂槐,欺辱马场的一寒门侍从。那侍从体质孱弱,文质彬彬,半晌脑袋已磕破了。
既白与那人同为奴才,感同身受,紧攥拳头。贵女嘲讽道:“你家主人什么门第,可配给我颍川庾氏提鞋?”
王姮姬勒马停住,定定凝视那人。草场管事的急忙过来,见了王姮姬大惊失色,道:“九小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那贵女不明所以,管事的介绍道:“这一位是主人家,琅琊王氏九小姐。”
如今的年月,家族就是徽记。贵女听到琅琊王氏这四字,顿时脸色煞白,悻悻然如霜打的茄子。
余下几个纨绔亦偃旗息鼓,本以为哪个寒门侵占马场,谁料竟碰见了主人家。
王姮姬不屑理会,命人将受伤的寒族扶起,一看之下,瞳孔冻住。
对方亦难以置信,顿了许久才虚弱地道了声:“郑兄?”
文砚之与王姮姬并肩走在广袤的马场草地上。王姮姬悄然屏退了众人,确保周遭无眼线暗中跟着。
文砚之感叹,“那日天嶷山竹林一别,本约好七日后再为贤弟你医治,谁料发生了那等变故,治病之事便被耽搁了。”
王姮姬微微惭愧道,“文兄不怀疑我告密吗?”
文砚之讶然,不意她有这等想法,决然摇摇头,“既结拜那便是一辈子的兄弟,哪有质疑之理。我知贤弟你家世不凡,有诸多难处,绝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王姮姬稍稍松了口气,见他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衣角沾了青草和泥点,一丝不苟地绾着墨簪,傲岸自若,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节之士。
她关怀道:“竹林被查封后,兄台和婆婆去了哪里,何故沦落到草场为奴?”
文砚之道:“也不算为奴,清理杂草,豢养马儿,比当街写书卖画赚钱。”
他被本郡中正官评为“六品下才”,按正常途径今生都不能入仕了,总得想个办法维持生计。
王姮姬见梅骨先生那双写出科举考试制才子的手,如今搬运草料刷洗脏桶,瘢痕累累,实堪怜惜。
那人说话算话,终究饶了他一条性命,未曾赶尽杀绝,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磋磨在所难免。
“文兄于逆境中坚韧不拔之态,清高不屈,可比傲雪梅花。”
文砚之闻此一怔,随即慨然长笑,她发带用暗红色的梅花点缀,骑装上的装饰也呈梅花纹,想必是极喜爱梅花的。
“郑兄谬赞,小生愧不敢当。”
可惜春日的草场并无梅树,此时真该折一枝梅花应景。
王姮姬微微一笑,有种棋逢知己之感,两人虽属不同阶级,苦乐忧烦可以共享。
文砚之笑了会儿,眉眼间复又凝聚忧愁,“你我兄弟自是相安无事,可大兄就不一定了。大兄许久不与我等联络,音信全无,恐怕情况不妙。”
他指的是司马淮,司马淮前些日表面装疯卖傻,暗地里试图招兵买马对付琅琊王氏,被二哥和那人识破,如今被幽禁在宫中当人形傀儡。
这般内情,王姮姬却无法对文砚之明说。
她暗示,“大兄乃大富大贵之人,吉星高照,能够在汹汹乱世中坚守忠义,此次定然能化险为夷。”
……起码父兄和那人不会动皇帝的性命,琅琊王氏家训有一条就是子弟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不登基为帝。
文砚之依旧悬着心,担忧司马淮比自己还多。他们君臣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兄弟,一起筚路蓝缕地打拼。
如今陈辅瘫痪在床,整个朝廷内外唯有他一心一意站在司马淮这边。
“郑兄家境无忧,怕是不懂我等寒门对前路的迷茫无措。”
王姮姬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劝慰之语,司马淮是皇帝,掌九州话事,爹爹和哥哥欲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自不会轻易放过皇帝这块酪。
“一起跑跑马吧。”
她邀请道,“烦忧之事总会过去的。”
文砚之纯儒一个,马术比不得技艺娴熟的王姮姬,他仍然欣然答应。
春风淰淰,衣袂在风中微微拂动,高爽清朗的天空下日光将人晒透,追风,做白日梦,畅谈,逆风骑马。山环水旋下,与一知己谈天说地。
二人不曾这般畅快,渐渐就脱离了马场藩篱的范围。这一带山中有茂林修竹,在婆娑的树影中可见衣裳斑斓的颜色,又无随从在旁干扰,甚是无拘无束。
王姮姬坦白自己是女儿之身,没想到文砚之毫不在意,朗声笑道:“小生虽浸淫诗书却并不迂腐,郑蘅兄巾帼不让须眉,虽为女子,胜过多少男子。”
王姮姬还欲进一步坦白自己琅琊王氏的身份,想起寒门和贵族间惨烈的对抗,竹林的血海深仇,话头咽了下去。
文砚之道,“方才在草场,远远瞧见郑兄一层阴郁之色,不知有何烦忧,愚兄愿意效劳。”
王姮姬数日来实郁郁寡欢,没个倾吐对象,文砚之为人温和爱笑,文质彬彬,感染力极强,让人不自觉卸下防备。
她照直说:“我想取消一桩婚约,却办不成。”
文砚之是个童男子,猛然接过这个话头,怔怔道:“……世人男婚女嫁皆出情愿,哪有逼迫之理。”
王姮姬喟叹,“是啊。”
“可是家中父母一意孤行?”
“未曾。”
她道,“是我当初一意孤行,非要追到这门婚事。追到了,却甩不脱了。”
说着,她笑了,似乎自嘲,笑中殊无半分欢喜之意。
文砚之柔声道:“郑兄,谁人年轻时不犯错,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我见你似富贵人家的出身,既非父母执意相逼,又有自己积极努力,何愁婚事不能消。”
顿一顿,“……你看,再落魄也没我落魄。”
王姮姬亦笑,“那是文兄你不肯接受我的银两,否则何至于落魄?”
文砚之道:“惭愧,惭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二人各有忧烦,却谁也帮不了对方。
当下一路无事,相谈甚谐。
下马之时肌肤误触了下,少女凉凉的肌肤沾在文砚之手背之间,酥滑滑的,似有别样的感觉。
文砚之察觉失礼,“对不住。”
本以为无心之失,王姮姬却剧烈震颤了下,后退一步捂着胸口,脸白若纸,仿佛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极恐怖的事。
文砚之愣,再次诚恳致歉,“郑兄,方才我……”
王姮姬自顾自地往前走,脚步略显蹒跚。林间阴凉,绿草如茵,垂挂的草蔓散发阵阵幽香,恍若一片天然的屋室。
文砚之惦记着她的病症,“晚些时候贤弟随我回家,婆婆再为你治疗吧。”
王姮姬阖着眼睛,仍未回应。
“婆婆近来常惦记着你的病,又研制了一种新疗法,或许根除你身上的毒。”
文砚之试图找话,“还拿我做了好几次试验,必定比上一次的药效好。”
她声音又轻又虚,“不了。”
文砚之追问,“为何?婆婆说此物益久则滋长,孽生的毒虫会使人精神恍惚,寻常的医者根本诊不出来,需要……”
话没说完,王姮姬已直直栽在了柔软的草地上,手臂见一条金线若隐若现,俨然和那日婆婆看诊时的情景一样。
是情蛊!
文砚之急忙托住,防止她失去知觉脑袋磕在石头上,唤道:“郑贤弟!”
他将她的脸颊抬起来,见她泪流满面,清亮的双目不断涌出泪水,神色更是说不出的悲伤,一反常态。
她似刹那间被某种力量操纵了,若失去灵魂地念叨着什么,仿佛是一个人的名字,凑近也听不真切。
文砚之懵懂,“谁?”
变故突然实令人措手不及,明明方才骑马时二人还有说有笑。
病来如山倒。
文砚之清楚地意识到她这不是生理的,而是病理的——手臂那道金线越来越明显,是那东西催动了。
触发的机制,仅仅是两人无意识的一瞬间肌肤之贴。
好生猛恶。
文砚之急欲送她下山求医,可他却不能碰她,否则会令蛊虫加倍活跃。当下他唯有远离她,独自下山寻药。
情势危急,文砚之立即翻身上马,叮嘱道:“郑贤弟,你稍事休息,我速速便回!”
说罢弱质文人顾不得斯文,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纵马,溅起一路尘土。
王姮姬睁着一条眼缝儿,望见文砚之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皇帝于龙椅坐着,等待帝师批阅他新写的文章,进行修改。
君臣正当和睦,内侍匆匆入内,跪禀从江州归京的左卫将军王戢,不能按计划如期入宫觐见陛下了。
司马淮道:“何事耽搁面圣?”
内侍回道:“王将军很焦急,只说是家中小妹失踪,要封锁马场寻人。”
王小姐身体孱弱,金枝玉叶,若沦落野外后果不堪设想,王氏上下此刻焦急万分,出动了许多家佣寻找却无济于事,王将军怀疑小妹被寒门拐带绑架走了。
郎灵寂亦神为之凝,王小姐不仅是王戢的妹妹,更是他的未婚妻子。
当下起身轻振衣襞,朝司马淮一拜,“陛下恕罪,请允微臣暂时出宫。”
司马淮应了,忧心忡忡。
王小姐便是当日结拜的郑蘅兄弟,她与帝师有婚约满城皆知。
她出事了吗?
司马淮也想亲自去看看郑蘅如何了,却被困居宫中,没有名义。
山间天色变化无常,方才还艳阳高照倏忽间昏昏沉沉,光线黯淡的暮霭遮住了太阳,林间骤然变得阴森森。
随着文砚之的离开,王姮姬体内鼓噪之物渐渐趋于平静。
她意识恢复,听得周围流水潺潺,想起冯嬷嬷和桃根曾将解药装于锦囊中之中,随身携带,便伸手往腰间摸。
谁料腰间空空如也,锦囊不知何时掉在了身前二尺之处。
王姮姬吸气,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实无力气挪动。婆婆的解药就在眼前,她闭上眼睛默默积蓄,伸手去够。
指尖已碰到了香囊的流苏,就差一寸的距离。忽然,却有人伸靴,将香囊毫不留情地踢进了小溪中。
王姮姬怔怔抬首。
朦胧视线中现一抹雪色衣角,郎灵寂正静静站在不远处。
他的神色似怜似嘲,旁观她的悲剧。
求生欲挺强的?
谁让你不好好吃药。
明明提醒过她,别再和其他男人混在一起。
王姮姬遂停止了挣扎,平静地瞥着树林的清风,若隐若现的太阳,远方弯弯弧度的秀丽春山。
怎么也没想到,在最困难的时刻会落到他的手里。天要亡她。
可惜,她只畅快跑了一次马,做了一次梦,闺房中的诗还剩半篇没写完。
她阖上眼睛。半晌,却一双凉凉的手捏开嘴,喂下了一块甜渍渍的糖。
糖块入口即化,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甜蜜,正是她多日不吃的解药。
郎灵寂将外袍摘下来裹在她肩头,连同脑袋一同裹住,轻掸她身上的尘土。
“……姮姮,你真是不听话。”
此刻满山的卫兵也寻到了此处,王戢赶在最前面,见小妹躺在未婚夫怀里安然无恙,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九妹!”
“我的九妹!”
王戢喜极而泣,收队下山。山间乌蒙蒙的云翻滚,怕是不久就会迎来一场雨。
同时,他下令拘禁周遭一切可疑的寒人,有反抗者就地正法。据草场的马奴来报,正是心怀不轨的寒族引诱妹妹,才使她突发弱疾沦落荒野。
漫山遍野的火把将风暴来临前的阴翳映得通明,回去取解药的文砚之珊珊来迟,见郑蘅三弟已陷入官兵的重重包围圈之中,太晚了。
文砚之紧攥着婆婆的药,不敢声张,躲在了一棵粗大的树干之后。
郑蘅失踪,竟惊动了整个琅琊王氏。
郑蘅被两个贵族男人护送出来,一个雄武气赳,是她的亲哥;一个冷隽凛然,是她未婚夫。
原来,她想退婚的未婚夫是当朝帝师。
药石轰然落在地上,时至此刻文砚之再无法自欺欺人,认为郑蘅只出身于普通富贵人家。
她是地地道道的权贵,身体流着门阀的血,豪门娇爱宠溺的核心,一举一动都是琅琊王氏毁灭性力量的体现。
她根本和他是阶级上的敌人,甚至竹林的血案、陛下被幽禁、自己被流放都是她的家族一手造成的。
文砚之百味杂陈,失魂落魄,怔怔滑落坐倒在地。
郑蘅被送到了山脚的一间驿馆。
虽是驿馆,有数十仆役为王氏小姐细致入微地布置,房室温暖,菜肴齐全,焕然若居于田野间的豪庐别墅。
文砚之擦擦脸上的灰,拎着药石,一路尾随着大队官兵来到驿馆。
郑蘅的病极为特殊,唯有婆婆的药可以医治。他是豪门通缉的对象,冒着露面被杀头的风险,也要将药交给她。
守在她身边的都是至亲,相信晓得解药的重要性。
然刚踏进驿馆一步,他就被官兵半拿半请地带进了庭里。
将军王戢沉着面孔上前,扬手一个耳光,劲道极大,打得人耳中嗡鸣。
“贱民!”
文砚之被扇得侧头,药石散落满地,欲献药的话也凝固在嘴角。
他被人牢牢按着。
“本将军知道你们这些下位人的伎俩,与贵女私相授受,玷污了贵女的清白,便可以一步登天,做王氏的女婿了。”
自古就有书生恶意推贵族小姐落水,然后挺身相救。小姐众目睽睽之下被陌生男人湿身抱住,唯有下嫁。
按俗礼,今日九妹与文砚之孤男寡女深山独处,九妹失足昏倒,该当下嫁文砚之,糊里糊涂地做新妇。
“但本将军明白告诉你,做梦!尔等连吾妹的一片裙角都不配沾,趁早熄了这等龌龊心思。”
王戢眼睛黑得吓人,气慑泰山,径直抽出剑来,“我琅琊王氏家冠磊落,爽爽自有风骨,贵贱会分得清清楚楚,绝不与寒门联姻。”
“来人,轰出去!”
说罢两个卫兵不由分说将文砚之拖走,甚至来不及辩解一句。
文砚之被鄙夷地丢出去像垃圾一样,直直跌在了泥泞的山地上。
他紧攥着拳,指甲深深抠入掌心,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禁不住这一顿羞辱。
豪门,究竟讲不讲道理?
温暖的房室内,帝师与王家二公子守在王姮姬身边,医者、仆役在外静静候着,祈祷王家九小姐苏醒。
王姮姬干涸的双瞳眨了眨,从混乱的梦境中醒过来,“冯嬷嬷,许昭容又来了吗?”
王戢与众人面面相觑,什么冯嬷嬷,小妹这是说胡话了。
王戢忧心地上前试她的额温,“九妹,是二哥,你清醒一点,看看二哥。”
王姮姬怔忡半晌,心口犹似堵了沉物,随即清醒。她猛然坐起,捂着胸口迫使自己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九妹!”王戢忙叫人拿来安神茶,一边帮她拍背,“哪里不舒服,告诉二哥,大夫都候着呢。”
王姮姬焦急,“二哥,他给我喂了什么,快些帮我吐出来,否则就来不及了。”
王戢愈加迷惑,隐约察觉“他”之所指,“九妹什么都没吃啊,哥哥还没喂你吃药呢,你别担心。”
王姮姬支零破碎地摇头,“不,他给我吃了,他趁我昏迷,趁人之危……”
说着余光忽然扫见了角落处的人,令她顿时心悸,冻在了当场。
郎灵寂微微歪头,眸中深晦明灭,“姮姮,哪里不舒服呢,我帮你催吐?”
王姮姬顿时凝固。
之前他警告过她别和其他男人接触,她没听,所以今日他刻意报复。
“没事,我梦魇了。”
王戢怒骂道:“都怪那个寒门,真该宰了他,刚才到底轻纵了。”
定然那卑贱寒门侵犯调戏了九妹,才让九妹精神如此失常。
王姮姬的注意力放在郎灵寂身上,深为忌惮,怕只怕她踏入了雷池,他要拿无辜的文砚之祭天。
郎灵寂一闪而逝的轻蔑,似乎在说,你是希望我拿文砚之开刀,还是不希望呢?
两人暗自对抗。
王戢咒骂完,道:“先请大夫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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