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平静又苍白,仿佛患病的人不是他似的。
久病成医,他对于这方面的情况也大概了解一点。
尽管如此,姜且也没有追问顾从南生病的原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谁都一样。
他踌躇半天,道谢道:“谢谢你送我来医院。”
“……小舅舅。”
最后那道声音轻之又轻,但吐字清晰,只是少年因为别扭害羞,所以声音小了点。
同样愣住的还有顾从南。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笑眯眯道:“既然你叫我小舅舅,那小舅舅就再帮你一件事。”
“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她很快就会来医院看你,到时候表现的脆弱一点。”
顾听就吃这套。
顾从南百试不厌。
姜且听了并没有表现的很欣喜,他看着顾从南,“那你呢?”
“你要去哪儿?”
“还是说,你要躲她?”
顾从南:“……你真的很敏锐啊。”
“还好。”
姜且一只手捞过手机,点了下屏幕,情绪淡淡。
“不过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姜且说,“为什么要躲着她?”
他垂下眸,遮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她很想你。”
顾从南睫毛轻眨了一下。
他站了太久站的有些累,于是倚着墙面,高大清瘦的身材在墙面投下小小的阴影。
“因为……我和她关系不是很好啊。”
姜且冷漠吐出二字:“骗人。”
“我之前看到过你……那个你在家门口出现过。”
如果不在意顾女士的话,为什么要在他们家门口等待?
这些话姜且从来都不信。
他家里一堆口是心非的人,他在处理这事上十分有经验。
顾从南“嗯?”了一声,似乎在回想,神情也很正常,“人格之间情感又不一样,我和姐姐关系不好,又不代表另一个我不喜欢她。”
姜且:“不信。”
“随你怎么想吧。”
顾从南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照顾你照顾的够久了,我要走了。”
他转身挥了挥手,正要离开时忽然回头对着姜且笑了笑。
少年笑起来和顾听很像。
漂亮的眉眼折起笑意,薄淡的光从病房斜面打下,在他身后拓下一层层阴翳。
“对了。”
他忽然开口,“我叫顾疑。”
“小名才叫从南哦。”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他们的父亲是个自认为有文化的人。
给他和姐姐取名时,翻遍书籍,最终采用了这句话的二字。
他为疑,姐姐为听。
他是从南,姐姐是向北。
只不过后来姐姐嫌小名太过难听,就没有再叫。
姜且点了点头。
“记住了。”他蓦地抬头,忽然也朝着顾从南露出个笑容,一只手从被窝里捞出手机,翻转屏幕对准了顾从南。
界面清楚显示的是正在通话中。
一瞬间,顾从南怔在原地。
之前还能灵活思考的大脑像是突然反应不过来一样,停留在原地。
那头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念出那两个字,“顾疑。”
她声音中的情绪淡薄。
像羽毛拨过,叫人心慌意乱。
顾从南略略抬眼:“……”
这个名字他很久都没有听到了。
少年羽睫微颤,下意识捏了捏手指,很久没有应声。
他身上刚才那股嬉皮笑脸、懒懒散散的劲忽地一收。
沉默、安静地站在原地。
然而,正当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嘟”的一声,通话挂断。
顾从南哑了声。
他从墙前支起身,背对着姜且,轻叹了口气。
尽管顾听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电话,但他了解他姐。
如果他在她到来之前消失,那她会生气。
很生气。
顾从南低皱了下眉。
他转身靠着墙壁,长腿交叠,恹恹地耷拉着眼,“你就这么出卖你小舅舅?”
姜且淡定睨他一眼,只说了四个字:“她想见你。”
不算出卖。
他只是站在顾女士的立场上。
顾从南叹了口气,再没吭声,乖乖等待顾听的到来。
病房里骤然沉默,冰冷的大理石墙面拓着少年的身影。
他侧着身,恍惚间好似一分为二。
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傍晚夕阳落入病房,房内好似被染上了红色。
顾从南抬眼,面上不动声色。
【换你出来。】
【南南。】
【……不。】
【她想见的是你。】
【是听话懂事的顾从南。】
‘顾从南’低嗤一声:【我听话?】
顾疑:【……听话。】
少年冷不丁地嗤笑一声。
即使没跟他对话,顾疑也知道顾从南语气里的自嘲意味有多浓重。
他叹口气,【她想见的其实是我们才对。】
这句话顾从南没有反驳。
但他也不再接话,就此沉默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顾从南紧紧握住手心,将心跳声中的心慌意乱掩藏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窗外斜阳降落,天空拓影加深,顾从南终于坐不住时,病房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有人停在了门前。
她的手轻轻搭在了手柄上。
那人也在犹豫。
不知道该要以怎样的反应打开门。
顾从南垂下眼。
此时此刻,心脏漏空,像是下一秒就会停止跳动。
他就站在门后不远处,只要顾听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他这次就再也躲不掉了。
其实——
好像也没有必要躲。
顾从南深吸口气,眼梢一勾,压下心里的‘胆战心惊’。
他抬起眸,算是做好了以‘顾从南’的身份面对她的准备。
“咔哒。”
门锁轻微叩下。
病房门被打开。
顾听站在门外,漂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片淡然。
锋锐带着艳意的五官此时藏着凌冽,眼角小痣却偏偏为这份寒意增添一分别的味道。
她抬眸,安静地看着眼前人。
像是放慢了速率,犹如进入老电影中,眼前的画面都开始一帧一帧的闪动起来。
他的大脑里记忆交错,有的是现在,有的是过去,有的是顾疑,有的是顾从南。
这里面所有的记忆都与顾听脱不开。
顾从南怔住,鼻子一酸。
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四目相对。
顾听:“?”
正在用这副身体的顾疑:“……???”
艹,从南原来还是哭包吗?
她的父亲从小就对她很严格。
可能这也跟他的职业有关,他是名导演, 不论是对待手下演员还是对待家人, 他的要求都很高。
在剧组里他会制定严格的规矩, 要求演员遵守,比如控制饮食、体重等等,在家里他不许她哭, 要她选择的事无论怎样都要坚持下去。
在别家孩子吃喝玩乐的年龄, 她就已经被送去了舞蹈课,从四岁开始, 一直练了二十四年。
其实现在想想,小时候哭的次数也挺多的。
比如练劈叉时因为受不了疼所以趴在地下嚎啕大哭, 又或者钢琴回课时不小心忘记音符, 被老师打手掌后, 躲起来一个人悄悄的哭。
哭得次数太多,有些她早已记不清。
她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哭这个表情在她身上再难看到。
或许是长大了。
她不再害怕曾经惧怕不已的那些事,也慢慢学会接受离别与重逢。
脑中思绪打转,顾听抬眸望向眼前开始掉眼泪的少年。
在她的记忆当中,从南也不喜欢哭。
他认为哭在某种方面来说的确会缓解压力, 释放自己的情绪,但对他来说,那是一个懦弱的行为。
哭并不能解决问题。
所以他不喜欢哭。
他喜欢笑。
可是现在——
因为一滴泪的缘故, 顾听对自己原本信誓旦旦的猜测, 不那么确信了。
顾疑不是喜欢哭的性子。
她面露犹豫,看着顾从南不确信的开口:“……顾疑?”
顾疑嘴角抿了下:“是我。”
“姐。”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闷闷出声。
可恶, 这和他预设好的见面根本不一样。
他明明是该笑的啊,怎么他在哭!
顾听一看这表情就确认这是谁了,她叹口气:“聊聊吧。”
“好。”
医院后花园凉亭处。
两人一人坐在一边两两对望,谁也不先开口。
初秋的风已经裹挟凉意,吹在人脸上凉凉的,叫人无端清醒几分。
顾听披散在脑后的卷发七零八乱,她任由微风吹起,神情冷静无澜,“说说看,怎么回事?”
顾疑原本正要双腿盘坐,突然想起顾听在跟前。
他小心觑了一眼顾听脸色,规规矩矩坐好:“姐。”
顾听:“还知道我是你姐?”
顾疑无辜脸:“这话怎么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姐姐啊,亲姐。”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话说出口,顾听觉得自己这话可能太过生硬,影响姐弟感情,难得解释一句,“我不来找你是因为我现在的记忆经过处理,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个他指的是顾从南。
两人名字相同,只不过一个是大名一个是小名,一个是这个时空的顾从南,另一个则是平行时空的顾从南,对她来说很好区分。
当然,都是她的弟弟。这点本质上没有分别。
顾疑并没有对顾听特意处理了的话,有什么别的想法。
姐弟二人虽然许久未见,但他们关系可没生疏到要多想的地步。
他说:“因为南南。”
“而且总要给我一个适应期吧。”
顾听顿了一下,“南南?”
“嗯。”
顾疑的小名叫从南,他家里人有时候也会叫他南南,只有顾听一直连名带姓叫他顾疑。
而这个世界的顾从南小名其实叫做聪聪,只不过大家都习惯叫他南南,因为他们觉得南南比聪聪好听。
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林思琼女士以前心血来潮,想给姐弟二人起一样的小名。
‘顾听’的小名则是囡囡。
于是顾从南的小名就顺势叫成了南南。
“他最近怎么样?”
顾听眸子微微下垂,眼里藏着一抹歉意。
她对顾从南的关心实在是太少。
嘴上说着要找他,可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耽误。
今天要不是小且,她或许还要再迟一段时间才能看见他。
再者,这次出来的也不是南南。
顾听说不清楚此时的心情究竟是怎样一种,她视线落到顾疑脸上,像是透过他的脸,在看另一个人的灵魂。
顾疑虚虚握了下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顾从南这种复杂的情况。
出于不想南南知道某些事情的考虑,他特意观察了眼顾从南的状况后,才小声道:“南南的状态很不好,心理问题太严重了。”
顾听:“他现在什么情况?”
“南南在休息。”
顾疑补充:“他听不见。”
见状,顾听没有再问下去,点到为止。
更何况现在的环境也不适合两个人交换信息,一是顾从南还不知道他们的具体状况。他一直以为顾疑是他的第二人格,是他分裂出来的人格。
第二是小且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两人在这里聊天聊的太久也不好。
最后顾听大致关心了下顾从南现在住在哪儿,最近状况怎么样等相关问题,之后才回到房间。
在顾听和顾疑出去的这段时间。
姜且小睡了一会儿。
不过他这一觉睡的并不好。
梦境断断续续,无法串联起来。
有的是笑声,有的是哭喊,梦里最深刻的片段是六岁那年的火光。
一把火,烧光了他的家。
连带着沈随铭的咒骂声,妈妈和方姨的怨恨哭喊一同葬送在那片火海当中。
“砰——”地一下。
梦醒了。
姜且突然坐起来。
心跳重重落了几拍。
半掩的窗帘透进来几许光,桌几上的檀木香徐徐燃烧,手机在这时突然亮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7:20。
他抬头看了眼吊瓶,输液管不知何时被护士收走,就连姜且手背上的针也早就被拔了。
而他睡的太沉,全程无反应。
“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姜且突然坐起来,靠在床头半阖着眼。
他的碎发湿漉漉的贴在额角,眉心蹙起,但很快抹平。
“顾女士。”他看向身侧坐在陪床上的顾听,乖乖叫人。随后他的视线转向顾疑,正好看见少年环抱双臂,嘴角轻轻一扯。
“小舅舅。”
顾疑给了他一个表情。
姜且莫名其妙。
下一秒,他就看见顾听弯腰俯身,凑近他的眼睛,吓得他连忙往后一躲。
“好点了吗?”她说。
这下面临顾听这股,仿佛能洞察人心般眼神的人换成了姜且。
明明什么都没问,但姜且感觉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因为知道,所以不问。
但怎么可能呢?
少年坐在病床上微微抿唇。
被大外甥出卖了的小舅舅在后边弯眸笑。
姜且:“好点了。”
顾听起身:“那就好。”
“刚刚问过医生了,他说你不需要住院观察。既然身体没事了,等下我们就回家。”
回家二字被她说的极其自然。
姜且垂下眸,心想:她都知道了。
他一直就知道顾女士是个不喜欢管别人闲事的人,具体表现在她从来不打听沈宅十年前发生的事,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丝毫不问,甚至连半点好奇心也无。
这样的表现会被旁人判定为没心没肺,但姜且却持不一样的态度。
他认为。
她是在照顾他们的情绪。
照顾他们那摇摇欲坠的自尊。
她是一个很好、很好 的人。
姜且捏紧手心。
黑眸深处挣扎着那场火光。
半晌,幽幽吐出一口气。
“顾女士。”
“你应该知道了吧。”
姜且不自觉摩擦着手中被单,手背血管明显,“我有精神疾病。”
“长期,我一直在吃药。”
同样的话,对两个人说的语气和情绪也稍加不同。
之前是陈述。
现在他在紧张。
姜且牙尖磨着下齿,半垂着头,不敢去看顾听的眼神。
其实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在意顾听的看法,明明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在乎都不要管也很好。
可他现在……
莫名其妙的想要再赌一次。
她会怎么看他?
病房中的空气像是凝结在了一起。
静到只能听到几个人浅浅的呼吸声。
顾听站直身体,视线下垂落到少年头顶。
黑色的发旋清晰可见,其余碎发全部垂在两侧,看着莫名有些乖巧。
直到现在,顾听才确认——姜且对她终于完完全全放下防备了。
对于能改变命运的她来说,这当然是件好事。
可对于和两只崽实实在在相处几个月的她来说,不是好事。
他们实在是太缺爱了。
所以只要有人能给对方,简简单单的陪伴,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爱护,他们就能放下戒备,敞开心扉。
顾听始终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还不到那种程度。
他们本不应该这么快相信她的啊。
顾听抿了下唇,黑眸中溅起波澜,她犹豫了下,慢慢地抬起手。
然后,轻轻地放在他的头顶。
像揉小却那样,动作轻柔又小心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小且,回家吧。”
她什么都不会问。
因为她都知道。
她比谁都清楚两个小孩本质是怎样的人。
他们很好。
不够好的是她,她远远没做到让两个小孩付出信任的程度。
她也不是个好姐姐。
所以南南才会怕她,不敢出来见面。
但没关系,她会继续努力。
努力做到能够坦然承受他们信任的程度。
“所以小且,我们回家。”
少年原本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他不再躲避她的视线,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星光。
但转瞬即逝。
过了很久,他才别过头,小声的嗯了一声。
他说他还有些事要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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