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很快从他的眉眼中和他此前调查而来的画像中的人物对上了号。
他视线往船舱一侧的窗户扫去：“她还在甲板上，想多看看湖畔的夜景。”
窗户那头仅能看见一个蓝衣飘动的身影，并不太看得清是谁。
不过男子也转头看了去，脸上这才露了笑，和善道：“原来如此，不过长夜漫漫，夜景何时都能看，倒是宴席开始了，莫要错过精彩的表演，还是快将她唤进来的好。”
厉峥也回以温笑：“不急，她喜欢便让她看就是，一会再进来也不迟。”
他话语一顿，很快自然而然地将话题一带：“今日我本也是为手头上的生意而来，她对这些不感兴趣，能愿意陪我来，别的便由着她了。”
男子一听，来了兴趣：“哦？小兄弟是做什么生意的？”
厉峥唇角扬起，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和此人攀谈上了。
此人并非今日主办宴席之人，但也和那位富商有着密切的关系，打入第一步，便可顺势往下探进。
这等小事于厉峥而言很是轻松。
他有来有回和眼前的男子聊了片刻，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达到了他的目的。
话语间，男子似乎越聊越起劲，还不打算结束话题。
厉峥眸光渐沉，不着痕迹地朝一旁的窗边看去。
霎时，他瞳孔紧缩，脸色骤变。
“抱歉，我得先出去一趟了。”
男子一愣，不明所以回头看去。
只见，那边窗外，方才就一直站在那观景的蓝衣少女，此时身边凑来一名陌生男子。
结合厉峥方才突变的脸色，中年男子顿时了然，朗笑一声：“年轻人，就是急躁。”
然而厉峥担忧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正如他独自一人走进船舱会被人询问，盛瑶独自一人在甲板上也亦然。
他并未嘱咐她若遇此时应当如何应对。
以盛瑶那简单的小脑袋瓜，只怕是要直截了当告诉来人，他们是主仆关系。
这可就坏事了。
厉峥脚下步子加快，出了船舱，迅速绕过门前。
刚转过转角，抬眸正瞧见盛瑶一脸友善笑意看向那人。
厉峥心头一紧，当即要出声唤住她。
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
盛瑶眉眼一弯，认真回答道：“我们还没成婚，还只是未婚夫妻。”
“他……是我的未婚夫。”
盛瑶正巧闻声看来，瞧见厉峥出现，眸子一亮，冲一旁的人，道：“他来找我了。”
男子转头看来，倒是面目和善，遂朝厉峥微微颔首，这便迈步离开了。
厉峥惊愣之下，便没能反应过来，只呆站着不动。
还是盛瑶三两步走到他跟前：“厉峥，你忙完了吗？”
厉峥这才回神，古怪地将盛瑶上下打量了一周。
只见盛瑶神色如常，丝毫没有为方才睁着眼睛说的瞎话而有半分心虚。
而刚才那人也正因盛瑶自然的反应，完全信了去，没有半分起疑。
竟是有惊无险，但这太过了吧。
未婚夫妻？
至于吗……
随便说点别的关系也成啊。
厉峥嘴角抽了抽，面上表情更古怪了几分。
盛瑶不明所以地看着厉峥，似是想起什么，低声犹豫道：“是不该告诉刚才那人吗？”
盛瑶解释道：“方才我在此看夜景，那人突然走来问我为何一人在此，我告知他我是与你同行后，他便问我，你我是何关系，所以我……”
盛瑶回想起来，后知后觉自己太没有防备心了。
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是否会因此给厉峥添麻烦了。
盛瑶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厉峥终于出声：“你……这次脑子转得还挺快。”
盛瑶不解：“什么这次？”
厉峥想起上回他在河边寻到盛瑶时。
她遇几个小痞子调戏时，便把他搬了出来，称他是她的夫君以此来赶走小痞子。
厉峥不由轻笑了一声。
上回说夫君遭他冷眼，这回倒是说成未婚夫了。
但也没好到哪去。
这等关系，她是张口就来吗？
她平时那般爱脸红，这次倒是坦然得很。
撒谎不打草稿，对此越发熟练了。
反倒是他自己，被她的随机应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盛瑶：“厉峥，你笑什么？”
厉峥闻言敛了笑：“没什么，那人还和你说了别的吗？”
盛瑶摇了摇头：“你不是说今日前来赴宴的宾客皆是男女同行，我想他只是看我独自一人在这，以为我未按规矩登船，所以才来过问我吧。”
然后她就知晓编个身份搪塞旁人了？
所以，她这是猜到自己今日带她来参加宴席，是为了让她也有机会见见新鲜事吗？
厉峥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但很快唇角又勾起了弧度：“还不算太笨，走吧，宴席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盛瑶眨了眨眼，眸底有几分雀跃。
厉峥方才接连夸了她两次了。
虽然盛瑶也不知晓自己方才聪明在了何处。
宾客入座，宴席开场。
一层宽敞的厅堂内，载歌载舞。
厉峥的坐席位置还算不错，正巧居中，节目表演尽收眼底，视野极佳。
身姿曼妙的舞娘伴随着奏乐舞动，吹拉弹唱的乐师陶醉沉溺。
盛瑶头一次瞧见如此盛大的表演，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一刻也舍不得错过。
厉峥则坐在一旁好似神游。
但实则，是因邻桌的人正好谈及他所需的信息。
歌舞声几乎掩盖了周围一切谈话声。
若想听清，只得专注集中，但难免面上呆滞的神色会叫人起疑。
突然，邻桌男子道：“别瞎说，小心叫人听了去。”
邻桌女子满不在乎道：“席上吵闹着呢，哪能有人听见。”
男子刻意压低几分的沉声模糊不清地传入厉峥耳中：“旁边那人好像就不太对劲。”
厉峥眸光微动，视线扫过桌上一碟白灼虾，在男子话音落下的同时，顺手拿了一只。
厉峥手指灵活地三两下给虾剥了皮，可他现在没心思吃东西。
邻桌女子闻言下意识转头往他们这投来视线。
厉峥右手微抬，余光瞥见女子动作，嘴上随口问：“盛瑶，吃虾吗？”
正认真看着表演的盛瑶怔了一下。
她倒也不饿，但垂眸看见厉峥手里剥得干干净净的虾仁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谢谢。”
厉峥顺手把虾放进了盛瑶碗里。
邻桌女子回了头，嗔怪道：“人家给姑娘剥虾呢，咱们说的又不是什么天大的机密，你真是疑神疑鬼的。”
邻桌男子挠了挠头，也反应过来自己好似误会了。
他们的话题继续。
厉峥也借着好似认真剥虾的模样，耳边继续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
盛瑶夹起一只虾放进嘴里，小口咀嚼着。
一只还未吃完，厉峥又顺手往她碗里放进一只。
盛瑶连忙一口咽下，又夹起一只。
但厉峥手上动作灵活，也全然没注意盛瑶这边，叫盛瑶没一会腮帮就微鼓了起来。
厉峥手上不停，思绪一直专注在邻桌。
直至邻桌正说到关键内容时，他的衣袖忽的被扯住。
厉峥怔然转头。
只见盛瑶难耐地皱着眉头，腮帮鼓得圆溜溜的，手指扯着他的衣袖，一副有苦说不出的可怜模样。
盛瑶包着一口虾仁含糊道：“厉峥，我吃不过来了，你别剥了……”
厉峥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盛瑶一下噎住，脸上瞬间涨红，又极力忍着不把嘴里还没咽下的虾仁喷出来。
厉峥脸色一变，忙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另一手单手往杯中倒上一杯热茶。
盛瑶咽下满口虾仁，连忙喝了一大口水。
脸上红热褪不去，连呼吸都急促得难以平息。
“傻不傻。”厉峥好气又好笑，“谁让你一口气吃完的？”
盛瑶圆润的杏眸因憋气蒙上了一层朦胧水雾。
抬眸看来，水灵灵的，有光亮颤在眸中。
厉峥手上动作一顿，视线有一瞬飘忽不知该看向何处。
从她眼眸移开，就落到了她白里透红的娇嫩脸蛋上。
再往下，挺润的嫣唇在喝过热茶后沾上水润，显得更加光泽柔软。
厉峥：“……”
不知是他们桌上还未动过的酒壶，还是别桌已把酒言欢的酒香飘散而来。
厉峥喉间发紧，思绪有些眩晕。
他滚动着喉结蓦地转了头：“还要喝茶顺一下吗？”
盛瑶摇摇头：“不用了，我好多了，是我吃得太急了。”
邻桌已不再谈论方才的话题，邻桌的男子也起身去了别桌与人敬酒攀谈。
但厉峥还是又拿起了虾，这次注意力专注了许多：“慢慢吃，没人和你抢，来不及吃就放盘里就好。”
“……嗯。”盛瑶双手在桌下轻轻搅了下手指，这话她已是说过好多次，但还是忍不住又道，“厉峥，你真好。”
“咳咳……”厉峥险些噎着自己，耳根有红热蔓上，不知是被呛的，还是它自主攀来的。
她还真是张口就来。
且不止一次两次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看着单纯，说话却一点不含蓄。
厉峥把最后一只虾放进盛瑶碗中后，她的碗里已堆起了一个小山包。
至此，厉峥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竟给她剥了一整盘虾。
剥过虾的手指湿濡黏腻，叫人很是不适。
而他的小丫鬟正一口一个虾仁，悠哉游哉地看着表演，除了唇角沾上了一点酱汁，整个人悠闲又自在。
厉峥：“……”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双手和空荡荡的碗。
他没她那么贪吃。
正想着，眼前忽的出现一只用筷子夹起的虾仁。
“厉峥，这虾仁好嫩啊，你要尝尝吗？”
厉峥被她这举动惊住了，就她把虾仁凑近的距离，莫不是想直接喂到他嘴里！
厉峥耳根热意未散，便有诡异的红晕要攀上脸颊。
他动了动唇，一边拿过棉帕擦拭手上黏腻，一边稍微往后移了些身子避开：“我不喜欢吃虾。”
盛瑶轻轻“哦”了一声，但又道：“可你好像一直没吃东西呀，是都不合口味吗？”
厉峥垂眸扫了眼桌上本该还算得上是丰盛的菜品。
盛瑶也反应过来：“对哦，你不喜柳阳口味。”
她转头看他，轻声道：“那待宴席结束，我回家给你做别的？”
厉峥眼睫轻颤了一下，敛下的眸色闪过一抹别样的情绪。
他淡淡地“嗯”了一
声，好似不在意，唇角却不由有了笑。
笑意浅淡，但奈何盛瑶就坐在他身边。
盛瑶偏头看去一眼，便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那抹笑。
真好，他们的关系好像又亲近了些呢。
那这次回去，她是否也该主动些了。
他若想……
她其实也已经准备好了。
她下意识否认：“我没发呆。”
如此，显得眼前的红苹果更古怪了几分，俨然一副偷摸想到了什么事的样子。
而且还不像是什么正经事。
厉峥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瞬，但没多问，只转而道：“待会我还有些事要办，你便在画舫上自己待一会，若是宴席结束我还未归来，画舫靠岸后承钊会在岸边接你回去。”
盛瑶讶异道：“你不同我一起回去吗？”
厉峥这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思索着若盛瑶追问他要去办何事，要寻个什么借口搪塞她。
不过盛瑶并未多问，只点了点头，轻声嘱咐着：“那你也要早些回来哦。”
他们还说好要一起吃宵夜的。
厉峥一怔，心尖轻颤了一下。
他默了片刻，才道：“嗯，不会太久的。”
的确不会太久，厉峥本也没打算让这场宴席在原本预计的时间结束。
一切顺利的话，待到他回到竹林小宅，吃上盛瑶做的宵夜，应是还时辰尚早。
不过他踌躇之下，还是打算再叮嘱盛瑶一番，以保万无一失。
厉峥又开口道：“待会若是有人见你独自一人前来询问，你便道……”
若是没有盛瑶方才在甲板上自作主张的回答，厉峥本是准备了另一套话术教她应对的。
但眼下……
“……咳。”厉峥握拳在唇边清了清嗓，眸底闪过一抹不自然，“便道我是你未婚夫，待会就会来找你。”
话落，又一抹浅淡的红爬上面颊，不易叫人瞧见，只叫厉峥自己感到些许热烫。
都怪盛瑶。
说什么身份不好，说未婚夫。
上次搪塞那群小混混便罢了，那种事他可以既往不咎。
但这回，竟叫他还得被迫接纳这个身份，将今日这出戏完整地演完。
厉峥不由又多看了盛瑶一眼。
她莫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为了借此机会满足一己私欲？
盛瑶毫无察觉，反倒乖乖地点了点头，一副厉峥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样子。
而后夹起最后一个虾仁放进了嘴里。
不知是喜欢虾仁，还是因这虾仁是厉峥剥的，她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这模样，也不像是能别有用心的机灵样。
厉峥忽的想到今日临行前，承钊所担忧的其中一个缘由。
待他行动之后，今日的宴席自是会引发一阵混乱。
混乱之后，难免会叫宴席上发生的大小事都成为人们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一个从京城下放来柳阳城的官吏，竟是莫名在柳阳城多了个未婚妻。
他早晚是要离开柳阳回到京城的。
这傻姑娘说话不过脑，虽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但待他离开柳阳后，这等传言要叫她往后如何嫁人。
嫁人……
厉峥眸光微暗，忽的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但他还未来得及细究，一旁的盛瑶已咽下那口虾仁，自然而然道：“当然，我又不傻，知晓怎么说。”
还说自己不傻。
她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似说得跟真的似的，一点也不担忧这等事之后会对她自己造成怎样的影响。
厉峥袖口下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
好似那没来得及细究的思绪已自己开始悄然在心底滋生了起来。
随着歌舞表演结束，船舱内的宾客也陆续离开了坐席。
整个画舫宴还要接着进行一段时间，接下来便是宾客间相互闲谈观景之时。
厉峥已然离去，盛瑶又独自在坐席上坐了一会，觉着无趣后，这才起身又去了甲板。
画舫停在湖中央，周围的景色全方位看过一遍后，便没了最初的那般新奇劲。
盛瑶百无聊赖地趴在甲板一侧的围栏上。
期间果真又有人前来询问她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她自按照之前和厉峥说好的话术那般回答了来人。
待那人了解离开后，盛瑶又重新趴回了围栏上。
宴席新鲜，但厉峥不在身边让她感到无趣，她开始有些想回家了。
正这时。
一旁正一同观景的男女的谈话声传入耳中。
“烟花何时燃放啊，都等了这么久了。”
“急什么，这才几时？”
“有些无聊罢了。”
“不少人还在借此宴席谈大生意呢，待时辰差不多了自会燃放，再等等吧。”
盛瑶眼眸一亮，惊喜地眨了眨眼。
今夜竟是还有烟花的吗！
盛瑶还未曾亲眼见过烟花，只在父亲曾带回家的画卷上看过。
五彩斑斓，绚烂夺目。
她不由抬头看了眼画舫上方广阔的天空。
因夜色而沉暗的天际好似正是在等待一抹绚烂将其点亮。
盛瑶因为未曾见过，所以难以想象那般壮观的画面。
一旁的女子亲昵靠进了男子怀中：“好吧，那我就再等等，能和你一起看烟花，多等一会也没关系。”
盛瑶心尖偷摸加速跳了几下。
若是她也能和厉峥一起看今夜的烟花就好了。
盛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是完全没问厉峥是要去办何事。
难不成厉峥也同那名男子所说，是为赚钱去和人谈生意了？
厉峥一介读书人，竟还会做生意的吗？
盛瑶暗自想了想，觉得或许正是如此。
厉峥家中本也不算富裕，今日他还因穷困一事面子上过不去逮着她追问。
他们将要成婚，往后他们成了家自是要花更多的钱。
所以，厉峥这是为了他们日后的幸福生活而想法子赚钱去了吗？
盛瑶心头一暖，羞赧地敛下眉目看着画舫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张媒婆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体贴又有担当的男子。
她也对这桩婚事越发满意了。
盛瑶面上烦闷之色不在，终是又重拾笑意。
说不定待烟花燃放时，厉峥的事情也忙完了，她在此多等一会，也许还能和他一起看烟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