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是一个奴才,但她以后要伺候的可是戚将军。
是她们幽州城的守护神。
她是幽州城人。
她和所有幽州城百姓一样,知道幽州城是幽王的封地,但她们都以戚将军为傲。
人在死前或许真的会走马灯,晴雯好像看见了晴念,也看见了许多她熟悉的人。
曾经她出门买东西,听闻她是戚府的人,城内百姓总是会给她便宜好多。
可是那些人全部被将军抛弃了。
她终于也明白——
“将军……你是王爷的将军……不是、我们的……”
他可以听命保护她们,也可以听命放弃她们。
——她们没有守护神。
晴雯的手砰然落地,她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第67章
夜色渐深,她们约定好一路向南集合,浓烟依旧茂盛,十鸢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她踩在树干上,往日身轻如燕,如今却觉不堪负重,她眼前好像看见了人,也终于控制不住地跌落下来。
十鸢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传来慌乱的:
“十鸢——”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她却是筋疲力尽,没有一点力气去回应。
有人接住她。
十鸢觉得浑身都在疼,说不出来的疼,细细密密的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跌落在来人怀中,身上的血渍立刻染红了来人的衣裳,来人呼吸一滞,低声喊她:
“十鸢?”
十鸢眼神空洞,公子的脸庞轮廓出现她的视线内,十鸢再也控制不住,她攥着胥衍忱的衣袖,眼泪不由自主地砸下来,她口中艰难地发出无意义的哭声。
胥衍忱抱着女子,一点点拂开黏在她脸上的青丝,他看见她遍体鳞伤,听见她说:
“……公子,我好疼啊……”
她的眼泪没有一点停顿地砸下来,胥衍忱心下泛起些许疼意,他甚至不敢碰她,她好像浑身都是血,唇瓣也看得见血肉,她好像不止是疼,她从未这样失态过,仿佛是要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出来,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清的压抑。
胥衍忱将人一点点扣入怀中,他低声又不断重复:
“没事了,没事了。”
顾婉余和诗情都站在不远处,尤其是顾婉余,她听出十鸢哭腔中的悲恸,不由得怔愣住。
她是了解十鸢的。
不论十鸢对戚十堰一群人是如何冷心冷情,但顾婉余知道,十鸢骨子里是个极其看重情义的。
她会因为晴娘救了
她一命,对晴娘言听计从。
会因为自己身陷险境,而不顾自己安危地跋山涉水来救她。
她现在哭得这般伤心,是发生什么事了?
顾婉余若有所感,她朝军营处转头看去,她想起了那个给她通风报信的婢女,不由得渐渐沉默下来。
许是力竭,又许是难过,十鸢很快失去意识。
胥衍忱垂眸,一点点抚过女子的眉眼,他衣裳被血色染得一片狼藉,许久,他打横抱起女子转身离开,头也没回,声音却是极冷,让人隐约有一种风雨欲来的不安:
“告诉岑默,带戚十堰来见我。”
顾婉余和诗情恭敬地埋头侧过身子,让开一条道路:“是,属下领命。”
顾婉余心下狠狠一跳。
戚十堰的能力摆在那里,除了一条愚忠外,几乎没有不好,而对上位者来说,愚忠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他们乐见其成。
顾婉余从周时誉偶尔透露的态度中,也隐约可以猜得到主子对戚十堰也不是没有招募之意。
西北那位对戚十堰的招揽更是摆在明面上,求贤若渴。
顾婉余想起刚才主子话音中透着的冷意,不由得低垂了垂头。
今日后,恐怕主子对戚十堰再无招揽之意。
*******
岑默是个很会抓住机会的人,得知十鸢的计划后,他当机立断地吩咐底下人做好准备,几乎在看见信号时,就立刻传令进攻。
幽州军虽然中了松麻散,但也不会没有一点反击之力,不过对于岑默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胥衍忱的命令传来,岑默有些意外地颔首,吩咐下去:
“传令,活捉戚十堰。”
戚十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柏叔来找到他。
这一场战事来得太突然,他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柏叔也看见了晴雯,他来不及震惊,拉着戚十堰往回跑:“将军,燕云军来了,我们快走!”
浓烟茂盛,柏叔不断地呛咳,拼命地拉着戚十堰往后拖去。
然而,噩耗不止这一个。
有人匆忙跑过来,惊慌失措地指着身后:“将军!王爷、王爷他……”
他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戚十堰终于被叫回神,他又看了一眼晴雯的尸体,转身朝主帐快步走去,下令道:
“传令,让大军立即撤回渠临城!”
但等到他走到主帐时,不由得僵硬住,鲜血从胥铭泽的脖颈不断往下流,流了一地殷红,血腥味浓郁得仿佛化不开,林二等人一脸沉重地守在一侧。
戚十堰闭了闭眼,他蓦然转头看向林二:
“到底怎么回事。”
林二领着一众胥铭泽的心腹,却没有拦得住两名刺客,根本是荒唐。
或许,戚十堰该问:“为什么。”
林二沉默不语。
戚十堰冷声道:“来人,收押林二等人,听候发落。”
林二被人围住时,他也没有抵抗,他只是看向戚十堰,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嘲讽:
“谁人比得上戚将军。”
“人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但在戚将军眼中不过尔尔,就算妻子被藏三年,依旧能心无芥蒂地继续效忠。”
林二低头闷笑起来,身子都在颤抖:
“我也奇怪,他在虐杀我胞弟之后,居然还敢用我?”
他兄弟三人跟了胥铭泽十年,兄长为了胥铭泽战死沙场,他亲弟弟林三被胥铭泽派去保护许晚辞,许晚辞被劫后,被胥铭泽虐杀致死。
戚十堰居然还会问他为什么?
简直可笑。
林二曾经被戚十堰折断的手腕隐隐作疼,他嘲讽嗤笑,胥铭泽不过把他们当狗而已,难道值得他效忠么。
林二被押下去,他一点也没有反抗,只是在和戚十堰错身而过时,冷声讽刺:
“戚十堰,你不愧是他麾下最听话的狗。”
那日,胥铭泽下令,他是真心想要杀了戚十堰。
因为只要杀了戚十堰,胥铭泽根本抵挡不住燕云和西北大军。
在林二被带下去后,胥铭泽之死根本瞒不住,戚十堰仿佛远远就能听见外间传来的燕云军的喊话:
“幽王已死!降者不杀——!”
戚十堰很清楚,胥铭泽既死,渠临城和陵阳城以及三郡不一定会开城接纳他们,戚十堰堪堪垂眸,柏叔又来拉他,苦口婆心道:
“将军,快走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戚十堰看着胥铭泽许久,他忽然觉得格外疲倦,他闭上眼问:
“柏叔,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柏叔哑声,他回答不了将军的问题,他只能艰难地转移话题:“将军,许姑娘还处于中毒昏迷中,您一旦放弃,许姑娘就真的活不了了。”
不得不说,柏叔是了解戚十堰的。
这一番话后,不论戚十堰有什么想法,他都会拼命地护送许晚辞离开。
戚十堰下令撤退,大军不断地往渠临城赶去,岑默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眯了眯眼眸:
“全速前进,务必拿下他们!”
周时誉被主子派去攻打陵阳城,他必须拖住戚十堰这将近十万大军的兵力,和戚十堰想得不同,相较于胥铭泽,其实他才是整个大军的定海神针。
胥铭泽虽死,但长安城还有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那位被胥铭泽吓破了胆,一旦戚十堰平安回到长安城,那位必然对戚十堰言听计从。
戚十堰没有了胥铭泽的桎梏,拥有了全部的自主权。
对于他们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与此同时,十鸢一行人回到了幽州城,她一身的伤,大夫替她处理伤口时,额头不由得冒出冷汗,她一身被晴娘娇养的肌肤几乎没有了好皮,大夫用最好的药,尽量不要让她留下疤痕。
有些伤口,只要再偏一点,很可能就会要了她的命。
待伤势全部处理好,大夫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松了一口气,胥衍忱垂眸望着女子,她脸上也被划过一道细小的伤痕,往日便格外安静的人今日越发安静,让人心底发慌,他问:
“她什么时候能醒?”
大夫迟疑道:“这要看姑娘夜里会不会起热……”
大夫心底叹了口气,其实这些伤本不该威胁到姑娘的性命,但偏偏姑娘好似情绪失控,由内而外,自然会影响到伤势,否则也不会有郁郁而终的说法了。
胥衍忱听懂了他的话,他沉默了片刻,冷声道:
“下去开药。”
胥衍忱一直守在十鸢身边,女子仿佛做了噩梦,即使昏迷中,黛眉也是紧紧蹙着,胥衍忱一点点抚平她的眉心,不厌其烦。
许久,房间内响起胥衍忱的低声:
“明明是去救人的,结果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他亲自喂她喝了药,药如何也灌不下去,勺子才碰到她的嘴唇,女子就疼得轻微一颤。
胥衍忱望着她唇上的伤痕,被她咬得不成样,他眼神渐渐地冷下来,许久,他仰头抿了口汤药,携住女子下颌,迫使她张开嘴,一点点以口相渡给女子,唇齿相依,他碰到些许柔软,却是没有半点旖旎的情绪。
因为他在满口的苦涩中尝到些许血腥味,若有似无,却挥之不散。
他如玉柄的手骨渐渐握紧汤勺,手背泛起了青筋,处处都显露出他心底的不平静。
顾婉余没有和胥衍忱一起回幽州城。
她停留在虎牙岭。
她是要回去的。
但她要带一个人一起回去。
她和诗情在营地内找了很久,才在一片空处找到了晴雯的尸体,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如果忽略她身上的血迹和四周环境,她仿佛只是睡着了。
顾婉余和诗情都不由得沉默下来。
顾婉余一步步上前,她将晴雯抱起来,低声道:
“把她一个人抛在这里,十鸢醒来后会自责的。”
诗情抬起眼,她其实想问,那姑娘?姑娘不会因为那日没有带走晴雯而觉得自责么?
但诗情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说:
“好,我们带她一起回去。
第68章
夜色茫茫,十鸢只觉得浑身又疼又烫,让她有一种不知身处何地的感觉,她无意识地皱着眉,仿佛能听见些许嘈杂的声音,随后,一抹冰凉敷在了她额头,十鸢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
十鸢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她醒来时,外间是一片暖阳,透过楹窗照在她脸上,十鸢眼睫颤了颤,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昏迷前的记忆涌上来,十鸢指尖轻微地颤抖,整个人仿佛都没有回过神,她下意识地咬唇,唇上却是传来细微的疼意。
她忍不住地轻嘶了一声。
床幔被人掀开,引入眼帘的就是胥衍忱的脸庞,十鸢终于想起,她昏迷前接住她的人是谁了。
见她醒来,他眉眼不易察觉地松展,若有似无萦绕着的冷意也在这一刹间烟消云散。
她想说话,但声音干涩得要命,格外难听。
胥衍忱听出来什么,转头:“水。”
立即有人倒了杯温茶,胥衍忱亲自接过,十鸢怔怔地看着他,任由他一系列的动作,她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喝水依旧有些疼,却已经是细微得不可察,她能感受到有人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自然而然的举动,仿佛这些时日做过了无数次。
十鸢忍不住地眼眸轻颤,茶水入口,干涩的喉间得到缓解,她终于能说出话,她仿佛恢复了往日冷静和乖顺:
“十鸢让公子担心了。”
胥衍忱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垂眸望了眼女子的颅顶,下一刻,他没有一点掩饰地承认:“既然不想我担心,那能不能不要再有下一次?”
十鸢一怔,没有想到他会直接这么承认。
她们之间的确有过些许暧昧亲昵的举止,但没人坦言过二人的关系,十鸢也以为她们一直会这么稀里糊涂地下去。
其实胥衍忱不是没有提议过。
在最初,她还没有接下戚十堰的任务前,公子就隐晦地征询过她的意见。
然而那时她拒绝了。
后来公子也顺着她的意愿,没再提起过。
十鸢忽然沉默下来。
她没有办法回答公子的问题,只要她还会再接任务,就一定会遇到危险。
女子一言不发地垂耷着头,胥衍忱也沉默了下来,许久,他轻扯了下唇,有些轻嘲地低声道:
“十鸢,我后悔了。”
他从不觉得他当年没有带十鸢离开是一件错事。
直到如今,他才觉得后悔。
他知道她被晴娘一手养大,和寻常的姑娘家截然不同,她是生长在山野中的野杜鹃,不被关在暖房娇养,才能生命力旺盛。
所以,胥衍忱一直让自己不要去约束她。
他想叫她自由生长,越发蓬勃旺盛。
但代价不能是她遍体鳞伤。
十鸢怔怔地看向胥衍忱,她眸子中有些许迷惘。
胥衍忱垂眸和她对视,他脊背挺直,人如青松般挺立,即便他往年常坐轮椅时,也浑身自有一番风度和仪容矜贵气度,遑论如今他双腿痊愈,被他这般轻微自嘲地看着,十鸢忍不住地一点点握紧了手指。
胥衍忱轻声道:“如果当年我带你离开,会如何。”
十鸢呼吸些许混乱,她听得懂公子在说什么,但她依旧清醒:
“如果……当年公子带我离开,就不会有今日的程十鸢。”
她从来不曾怨过公子没有带她离开。
公子已经救过她和娘亲一命了,人不能得寸进尺。
他是第一个对她说招娣这个名字不好的人。
十全十美,鱼跃鸢飞——从来没有人对她有过期待,公子是第一人。
她前世执意不愿沦落风尘,除了娘亲的遗愿外,未必没有这一层因素在其中。
她怎么敢辜负公子对她的期望。
十鸢仰起头,她乍然刚醒,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唇上也全是结痂,但她却是一错不错地看着胥衍忱,格外认真道:
“公子,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她做的事情再是危险,但她从其中品觉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不是赔钱货,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妻子。
她就是程十鸢。
四周陷入一片安静,十鸢心底有些许的不安,她害怕公子会恼了她的不识好歹。
许久,胥衍忱才低叹了一口气: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胥衍忱心底自嘲,又被拒绝了。
谁说她乖巧听话的。
闻言,十鸢没觉得高兴,她鼻尖忍不住地发酸,不由自主地埋下头。
她其实很清楚公子对她纵容。
他对她,不知从何时起,一点都不像是对待下属。
其实十鸢很敏感。
她能察觉到别人的好意和恶意。
例如戚十堰,她知道戚十堰对她有动心,但对戚十堰来说,有比动心更重要的东西。
也像是江见朷。
十鸢惯来很清楚自己的优势。
“不论是容貌,还是身体,甚至是眼泪、伤势,都是你们能利用的武器。”
晴娘的教导时刻被她记在脑海中,她面对江见朷时从不是单纯,她不信任江见朷,所以,她需要更多的筹码。
那日她假装昏迷,本就是试探。
她很清楚男人对她态度的转变,哪怕只是极其细微的一点。
有人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温柔地蹭去一点湿意,胥衍忱清润的声音认命地低下来:
“都应你了,怎么还掉眼泪?”
十鸢也说不清,她忍住心底酸涩摇头,她仿佛在痴缠道:“我怕公子觉得我不听话,就不要我了。”
胥衍忱敲了敲她的额头,那点黯然早被收敛得一干二净,他像是被逗得忍俊不禁,忍不住摇头低笑:
“那也不会。”
他从不会和她开这种玩笑,连逗弄她都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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