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后家唯一的男嗣只有五岁,所有人都知道,后家已经没了。
夜深了,后贞劝走了祖母和母亲。
她独自跪在棺材前,仰头望向供桌上那把属于父亲的剑。
后贞轻声开口:“若是我上战场,能保住后家吗?”
灵堂里很安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王开持一身黑衣,全神贯注的盯着后贞,他毫不迟疑道:“能。”
后贞扯了扯嘴角,艰难站起来走到父亲的剑前,久久不动。
第二天一早,后家发生了混乱。
后夫人惊慌拦住拿着剑要往外走的后贞,“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要害死全家吗?”
后贞神情坚定:“娘,这是唯一的机会。”
“咱们不能等陛下降责,女儿这就向陛下自请上战场,为父戴罪。”
后夫人哭得梨花带雨:“你一个女子怎么能上战场,陛下不会同意的,咱们后家、后家……”
“娘!”
后贞紧握利剑,提高音量:“女子怎么不能上战场,您别忘了,女儿我就是在边关出生,从小就见过战场的人。”
“我还是家里唯二的子嗣,我不去,难道您指望小弟去?还是您就等着我们全家被降罪?!”
老夫人被下人搀扶着赶来,正好听见后贞的话,她踉跄着后退:“天这是要亡我后家吗?”
“我后家世代忠良,怎就落到这般地步,女子出征……怎可如此……”
后贞看着难以接受的娘和奶奶,咬牙大喊:“开持!”
王开持突然出现在后贞身边。
后贞厉声道:“挡住我娘和奶奶。”
王开持只认后贞这一个主子,毫不犹豫的拨开后夫人和老夫人,挡住她们的去路。
府中其他下人惊了。
“大小姐,您可不能这么做。”
“这是不孝啊,大小姐……”
后贞举起剑,扫视一圈:“从现在起,后家由我说了算,谁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你们下去陪我爹!”
仆人们顿时安静如鸡。
后贞独身一人走到了皇宫,靠着手中先皇御赐后家的剑,见到了皇帝。
后贞一个孝装女子跪在大殿上,周围是所有大人打量的目光。
她卑微的低着头,双手把剑高高举起。
后朗性格刚直,还是手握三十万大军的镇西将军,皇帝一直对他心存不满。
看着下面这个自请替父出征折罪的后家长女,皇帝体会到了折辱后家的愉悦,他故作仁慈道:“既然你有心,那朕就允了你……”
一个大臣听不下去了,连忙出列:“陛下,怎可让女子上战场,这与礼不合啊。”
皇帝正高兴着,听见大臣的话,脸瞬间阴了下来,手拍在龙椅上,“放肆,你是在指责朕吗?”
“臣不敢。”
“哼。”
皇帝不悦的收回视线,扬声道:“拟旨,封后朗长女后贞为振威将军,即刻去前线迎敌。”
一个女子如何在军中振威。
这是皇帝对后家的讽刺。
后贞恭敬谢恩。
皇帝眼里满是轻蔑和嘲讽,望着下方磕头的后贞道:“后小娘子,朕可是再给你家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能做好这个振威将军,或者不能彻底击败敌军,那后家,也不必存在了。”
后贞伏在地面:“是。”
后贞又一次穿上了铠甲。
昔日父亲为她打造的铠甲已然太小,新做的铠甲在烈日下闪烁着银光。
后夫人红着眼,颤抖着手为后贞整理衣冠:“去了边关,你可要万分小心,你父亲的同袍都是忠义之士,凡事多听多问。”
后贞安静听着母亲的絮叨。
临出门前,后夫人万般不舍道:“贞儿,记得送家书回来。”
后贞翻身上马,头也不回道:“没有家书,要么是我回来,要么是我的棺材回来。”
在母亲的哭泣中,还穿着孝衣的后贞带着王开持,以及后家的私兵奔赴了战场。
后贞天生就该属于战场。
她虽是女子,杀起敌来却手都不抖一下。
她没有强行用皇帝封的将军身份来夺权,而是默不作声的以小兵身份冲在最前面。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她凭借着军功在军中立了足。
五月,她率领三百人夜间奇袭敌营,斩杀敌军监军的三皇子,俘虏敌军将领在内十八人。
七月,她将战线往敌军方向推进了六公里。
十月,她率兵攻破了敌军一座城池。
捷报频频传回皇宫,皇帝从开始的惊奇欣喜,到后来感受到了后贞的威胁。
“拟旨,召后贞回朝!”
“这……”报信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冷汗涔涔,“陛下,这可能不行,前线回报,后小将军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目前正在军营养伤,无法动弹。”
召一个重伤的人回来,这不是明摆着要让后贞死在路上吗?
不知是谁提议,暂扣边关的粮饷。
太常李大人直言:“后小将军颇有其父之风,可连续征战到底劳财伤民,况且她才占据敌方一城,想来军中不缺粮食,不如暂停边关粮饷,打压一下后小将军的气焰。”
太尉听完,急急出来:“陛下万万不可啊,边关近四十万将士,怎可缺粮。”
双方开展了激烈的交锋。
皇帝虽然很想直接断了后贞的粮食,但他害怕这样会惹得军营不稳,最后他还是拨了粮饷,让太常李大人负责押运。
后贞手臂上缠着绷带,她的伤并不严重,只是被箭擦伤而已。
看着王开持带回来的消息,她冷笑着烧了纸条。
“开持,辛苦你来回奔波了,好好休息一阵吧。”
有战事时,王开持永远作为后贞的护卫一起上场,没有战事时,他又听从后贞的指令,不断往返于王城和边关,传递重要消息。
王开持的身体异于常人,他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力气,连续几次百里来回折返,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疲态。
听到后贞的话,他应了一声‘是’,却仍旧站在后贞身边不动弹。
后贞无奈,“不想离开,那就躺在那边榻上休息一下吧。”
“是。”
王开持走到后贞的榻上,直邦邦的躺了下去。
后贞难得露出笑意。
看了一会儿王开持后,她拿起桌上的兵书继续学习。
过了几天,粮饷被送来了,李大人冷脸矜持的下了马,颇为不客气的对后贞道:“后小将军,陛下有话让本官带给你。”
后贞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李大人不妨入内说话?”
李大人微抬下巴,率先进入帐篷。
一进入帐篷,李大人瞬间变脸,欣赏地看着后贞,“贞娘英姿飒爽,颇有你祖父之姿啊。”
后贞抿唇笑了笑,语气如同晚辈一般亲近:“多谢伯父夸奖,这一路来可遇到麻烦?”
李大人摇头:“没什么麻烦,就是陛下……对你颇有微词。”
岂止是微词,还特地让他来训诫后贞。
李大人环顾一下,疑惑道:“怎么不见开持?”
京城里没有人知道太常李大人曾经有一个妹妹,他的妹妹嫁入王姓人家,后夫家遭难,他们夫妻双亡,唯独留下一子在人世。
后贞在离开京城前,秘密带着王开持和李大人相会。
满朝文武,无人知晓最厌恶武官的李大人,暗地里一直在帮助后贞。
和李大人聊了一会儿后,后贞就送他去休息了。
她独自坐在帐中,闭目思索。
太常李大人明面上讨厌她,暗中帮助她,而太尉苏大人是武官,又与后家有旧,也是偏向她的。
这俩人都不知道对方与她的实际关系,在朝廷上互相针对,一褒一贬为她提供助力,这样她就可以避免受到来自朝廷的背刺。
可只有这两人还不够,她还需要更强大的助力,需要更快速的立起来。
李大人休息了一天就准备返回了,他告诉后贞:“不必担心,我会告诉陛下你重伤连起都起不来,开持,就托你照顾了。”
接下来两年的时间,后贞发疯似的征战,军功一级一级的往上垒,加上太常与太尉两位大人的周旋拉扯,皇帝只能一次又一次给她加封升官,最后竟然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
后贞接过加封她为镇西侯的圣旨,与圣旨一起来的还有第五封催她回京的令牌。
她是本朝第一个封侯的臣子。
后贞知道,她该回去了。
当初的后贞带着寥寥私兵,戴孝离京,三年后的她是手握六十万大军的镇西侯,百官离京三里,迎她入城。
当初的她孤身上殿,为全家求一条生路,现在帝王为她设宴,百官相贺。
坐在皇宫宴席中,后贞脸上满是谦虚内敛的笑意。
曾经的谦卑是因为没有底气,现在的谦虚是因为有了底气。
皇帝举起酒杯:“朕记得爱卿即将满二十岁了吧?”
后贞:“回陛下,后贞还有三月便满二十。”
皇帝笑容勉强又抗拒:“真是后生可畏啊。”
“不知爱卿可有心上人,朕欲为你赐婚。”
后贞眼里闪过寒霜。
这就迫不及待的要夺她兵权了吗?
后贞:“陛下,微臣没有心仪之人。”
皇帝:“哦,没有心仪的?正好,各位大人家中俊杰都在宴会上,爱卿不如看看,爱卿看上谁,朕都为你指婚。”
皇帝觉得太监说得对,后贞再怎么厉害,她依旧是个女人,只要成婚,她就只能乖乖的待在后院相夫教子。
何必大费力气的去夺她兵权,让她嫁人了,这兵权她还握得住吗?
后贞这才发现在座的大人们,大多都是带适龄儿子来参宴的。
后贞将酒杯送到嘴边,慢条斯理仰头喝下。
今日和皇帝一起出席的是郑贵妃,郑贵妃很受皇帝宠爱,没少在宫内听皇帝叱骂后贞,可人后骂得凶,人前他不仅为后贞设宴,还如此温和的与后贞商量。
目光在后贞与大臣们身上转了一圈,郑贵妃低头,温顺地为皇帝斟酒。
后贞咽下酒,起身朝皇帝一拜,“陛下,后贞在战场上受伤无数,军医说,后贞已不能生育,后贞不愿耽搁他人,此生不想成婚。”
皇帝不悦:“不能生有什么紧要的,不是还有侍妾吗?”
后贞承认,她想弑君了。
她抬起头,直言道:“我后贞不与人共夫,若是我发现我夫君一心可容多人,那我会亲自把那颗心剖出来喂狗。”
这话不仅镇住了皇帝,更让在场蠢蠢欲动的世家公子们退缩了。
没有一个人怀疑后贞说的是假话。
一场别有用心的宴会惨淡收场,双方都为此大为不满。
皇帝在郑妃殿中大发雷霆,后贞回家后练了许久的剑。
后夫人泪眼朦胧的看着后贞:“贞儿,今日之后,你恐怕再难成婚了,这可如何是好。”
后贞:“娘,你知道我成婚的话,咱们家会有什么后果吗?”
后贞:“弟弟才八岁,他不可能接管我手中的兵权,爹爹的伯爵之位早被陛下夺走,陛下或许还会以我是女子为借口,禁止弟弟继承我的侯爵之位。”
“等我嫁了人,我还能当将军吗?不能!我所有的权力都将回到陛下手中。”
“娘,你是想让我亲自在脖子上栓一根绳子,把这绳子递到陛下手中吗?”
后夫人一怔,“可,可哪有女子不成婚,哪怕是招赘……”
“呵——”
“招赘?娘,您去备四口棺材放在祠堂吧,我是手握六十万大军的镇西候后贞,后家上下百口人才能安稳活下去,如果我成了某夫人……那我成婚之日,就是我们后家葬命之时。”
“想我婚事的时候就看看棺材,好好对着满堂牌位问问,是我后贞的婚事重要,还是满门性命重要。”
后贞一剑砍断树枝,带着满身血戾离开。
王开持端来一碗冰粉,放在后贞手边。
看着这位陪伴了她十七年的玩伴兼侍卫,后贞眉间平了几分,她笑着用手指勾住王开持的衣领,迫使王开持弯下腰。
后贞细细看着王开持的脸,笑道:“那些大人家里的男丁,除了身下有二两肉,哪里像个男人,我今天真该把你带去皇宫,让他们看看,到底什么才是男人。”
俩人靠得极近,近到呼吸都在相互交融,但屋内没有一丝旖旎的气氛。
王开持就是个木头,年幼时那场高烧烧坏了他大半的脑子,剩下的完好部分,就只塞得下后贞。
他不会思考,只会听从后贞的命令。
后贞的手指滑过王开持的脸:“我不会让那些人如意,但我需要一个继承人,等过几年……我和你生一个孩子吧。”
王开持:“好。”
后贞:“一个可能不够,两个。”
王开持:“好。”
后贞:“我不想生,你来生。”
王开持:“好。”
“哈哈哈哈——”
后贞笑得捂住肚子,“木头,男人哪里会生孩子。”
不能吗?
王开持不知道,他只知道后贞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后贞不知道,她随口调侃,成了王开持的执念,在源世界混乱迷失后,他依旧他要给后贞生孩子,为此成为了一号的试验品。
笑够了,后贞心情舒朗了些。
只有在王开持面前,她才能感到一丝丝轻松。
她思考着朝廷的纠纷。
后贞不喜欢勾心斗角,但她不得不斗,像他爹那样纯粹的武将,就是因为不会政治斗争,不仅遭帝王厌弃,出事了连个帮他说话的文官都没有。
而且,她不希望自己在前面拼死拼活,后面却有人捅她刀子。
果然还是缺少强大的盟友,她记得有三位皇子成年了……
后贞这次回来,不拖过三五个月,皇帝是不会放她离开的,对此,她心知肚明。
只是她没想到,后家来了意外之客。
“明珠公主安好。”
后贞朝着明珠公主恭敬行礼,猜测这位公主的来意。
明珠公主是郑贵妃之女,更是备受皇帝宠爱的公主,才出生就得了封号。
明珠公主手里拿着一朵牡丹,娇笑道:“本宫出来赏花,偶然想起镇西候,心向往之,特来拜访,还望镇西候勿怪我叨扰。”
后贞微笑:“哪里,公主下驾,令后家蓬荜生辉,微臣感激不尽。”
俩人走到了后院,遣散所有下人后,明珠公主转着花,和后贞对视,开门见山道:“镇西侯,您有没有想过下一任帝王会是我哪位皇兄?”
后贞神情一凛:“这是天家之事,自有陛下定夺,微臣怎敢置喙。”
明珠气定神闲:“镇西侯,这里只有你我,明人不说暗话。”
“我欲争夺那至高之位,特来寻求同盟。”
明珠公主的美貌继承了郑贵妃,是皇帝最喜欢的温顺甜美长相,如此娇美的公主,竟然有那么大的野望。
后贞:“我为何要与公主结盟?”
明珠公主:“论势力,两位皇兄和三皇弟皆在朝中多年,经营颇多,而我深居后宫,不见外男,不交主妇。”
“论学识,皇子从小接受大儒教导,学的是治国安邦之策,而我与其他公主,都跟着女官读书,读的是女德女戒,学的是为妻为母之道。”
“可是……”
“我一点都不比他们差!”
“大皇兄骄奢淫逸,府中妾室无数,还每日流连烟花之地,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偏偏他还不听劝。”
“二皇兄耳根极软,看中外家和妻族,尤其是他外公,镇西候应当没忘记,当初是谁上奏父皇,说您父亲战场失利,应该全家流放,如果是他上位,您可不太安稳。”
“本宫三弟嘛,在外人面前大度宽容,私下……他府中每月都有被打死的下人抬出来,他的心胸比我父皇还要狭窄。”
“最重要的是……我与你同为女子,我需要你助我上位,而我为了巩固统治,必然要保你。”
最后一点确实戳中了后贞的心。
唯有共同的利益才是最牢靠的。
后贞:“我想知道,公主筹谋了多久?”
明珠知道后贞心动了,她掩唇一笑:“自我幼时,就总听父皇说他最宠爱我和姐姐,可是六年前,大皇兄提议送姐姐去北央和亲,父皇允了,那一刻我就知道,父皇说的宠爱,真的就是如同逗弄小猫小狗一样的宠爱。”
“明明都是孩子,为何儿子如此贵重,女儿却是可以随便处置的物品?我不想当物品,我要掌握我自己的命。”
“从那时候起,我就想尽办法,努力做事,努力摆脱‘物品’的地位。”
“母后在宴会上看到了你,回来与我说了很多话。她说‘原来女子有了权势就可以拥有和男子一样的地位’她说‘既然你可以做镇西候,那我为什么不能成为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