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落了半步,可这样被太后带在身边,还与太子殿下一同出席,几乎坐实前阵子的传言,一时在场的视线全都落到了王之蕴身上。
温柠随着众人起身行礼,被太后抬手赐座,便没再朝上首望去。
她之前在墨菊处就见到太子和王姑娘了,这番再见,心中全然没有波澜,甚至平静。
更何况她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不会再入宫,更不会再回太子身边,既已决定好,便不会反悔。
温柠收着视线,始终落在面前的席面上。
她不是不愿抬头,怕上首的画面刺痛眼睛,而是她总觉得上首有人在看她,不知是太子还是王姑娘。
温柠抿了抿嘴,她已经出宫,不想掺和进多余的事。
她用了一会儿吃食,就叫上虞四姑娘一道去园子里赏花了,席上点心虽不错,可被人瞧着用膳总是不自在。
两人挽手往后园走,边走边说话。
虞四姑娘道:“你才搬了府邸,我还未去瞧过,何时也办个聚会,请咱们去府上坐一坐?”
温柠略一想,说道:“不如待太后寿辰之后,如何?”
虞四姑娘点头:“也好。”
“我知你近来事多,特意没登门,否则一早就去了,听说七殿下总往你那儿跑是不是,一点儿眼力见也无。”
温柠抿嘴笑了笑:“他闲得慌,烦的何止我一人。”
虞四姑娘也笑了起来,她往四下瞧了下,见无人,拉住温柠的手腕儿往跟前拉了拉,神神秘秘道:“方才你瞧见太后身边那姑娘没?听说那姑娘出生琅琊王氏,与太后娘娘同宗,又服侍太后多年。”
温柠嗯了一声,心说果然太后娘娘这么一出,说是宴请京中小辈,倒是像将王姑娘引出来。
虞四姑娘道:“说是服侍,其实应当是收在身侧教养,也好做太子妃。”
说着眨了眨眼:“今儿过了,怕是不少姑娘要断了念想了。”
温柠被虞四姑娘说话的语调给逗笑了,弯了弯眼道:“也不见得,正妃没有,还有侧妃的位置。”
虞四姑娘煞有介事地一点头:“那倒也是。”
两人说了会儿玩笑话,不一会儿便被身后的几位姑娘叫住,就收了口,大家一道往后园赏花去。
席上,陆景阳收回了视线。
之前他没来得及细看,茵茵便被陆焕带走了,此番落座,他才将茵茵一举一动净收眼底,好似瘦了些,气色却不错,想来前阵子生病已经好全了,并未受影响。
他心下微定,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道不清的情绪全都沉在了眼底。
旁边,太后道:“太子在看什么?”
陆景阳这才察觉自己走神了,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起身道:“皇祖母,孙儿失神,还望皇祖母勿怪。”
太后笑了笑,眼神慈爱:“哪里用得着这般严肃,快些坐吧。”
身侧王之蕴正为太后布菜,等放下筷子才道:“太子殿下公事繁忙,又为宴会费心,想来未休息好。”
她柔声道:“太后娘娘,不如让殿下去赏花处瞧瞧。”
太后点头:“也好,总坐着倒也会犯困,哀家知道你们年轻人按奈不住性子,后园花团锦簇,想必热闹极了,哀家却懒得动,太子代哀家去瞧上一眼。”
末了,又对王之蕴道:“蕴儿你也去,哀家这多的是人陪。”
王之蕴从善如流,道了声是。
两人从席上退下,在太后目送下往后园去。
王之蕴侧首望着身侧,她看了一眼便垂了眼睫,将脸转了回来,轻声问道:“太子殿下方才是在找明玉郡主吗?”
陆景阳脚步顿了顿,终于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王之蕴笑道:“我瞧郡主早早便离席了,想来是去了后园赏花。”
她迎上陆景阳的视线,温言细语道:“听闻郡主上月才出宫,殿下与郡主关系深厚,臣女猜殿下牵挂郡主,故才向太后说了方才的话。”
“殿下不必顾及臣女——”
她还未说完,便被陆景阳打断了。
太子殿下冷下了神色,声音微凉:“本宫向来不喜欢自作主张之人。”
王之蕴脸色跟着变了变,她长甲嵌进掌心,泛起一阵刺痛,过了几息后低头道:“臣女记住了。”
她在太子殿下转身后,才咬住了牙根,心中腾起一股暗恨,片刻后又恢复了之前端庄温和的模样,快走了几步,跟在太子身侧。
当初,太子殿下第一次到山庄,她变生出了爱慕之意。
她陪太后住在上京的山庄中,长久不见外人,难得有人来访,也俱是年迈的老臣。
年轻些的不过是那些守护山庄的侍卫,她是琅琊王氏的贵女,如何瞧得上,更不谈委身这样低下卑微之人。
她原以为一生便这样了,只怪命运不好,让太后挑中了她。
直到太子殿下来山庄。
她心动难抑,在得知
太后想要她做未来的皇后的那一刻,王之蕴几乎喜极而泣,头一次为家族选中自己庆幸。
琅琊王氏本就是大族世家,若非封家有功,如今的皇后又怎可能出自封家一脉。
不光是太后,她同样有野心,若说这般野心原本只是留在心底,但在见过太子殿下后,便再压抑不住了。
她一定要成为皇后,不光是为了琅琊王氏,亦是为她自己。
所以当时,不论太子殿下的要求多荒谬,她全都一口应了下来。
那么多要求,摆在第一便是要她宽宏大度。
王之蕴原以为是太子母妃的缘故,她听太后说过,太子生母当初因为争宠犯了事,若非皇上念在其为皇家生了两位皇子,如今不可能还好好的留在宫中做她的娘娘。
但等她随太后入京,从宫人口中得知了太子殿下的性子后,这才明了太子殿下当初的意思。
太子殿下要的不是她宽宏大度,是不许她动情,尽职尽责地做好皇后的位置,余下的事再不许她过问和插手。
她如何能困住自己的心,况且第一面时就已经心动不止了。
可她不敢让太子殿下察觉,若是察觉后,她失了皇后的位置,那这些年的孤苦又算什么。
王之蕴留后半步,视线隐秘,落在那道身影上。
她曾听宫人说过,太子殿下同明玉郡主十分亲厚,她亲自查过,确实如此。
太子殿下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地将牡丹花送到明玉郡主跟前,毫不掩饰他的偏爱。
她根本不信这只是兄妹情谊,十公主十一公主乃是太子殿下血亲,可亦不见太子殿下疼爱之心,就连见面都寥寥。
宫中的人看了这么些年郡主和太子的相处,自是见怪不怪,可她不是,她甚至不用去求证,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太子殿下这般冷心冷情之人,这一点特例已经是千恩万宠,何况只为一人破例。
她不许任何人挡在她面前,她一定要做大恒的皇后。
若是明玉郡主识趣,那她尚能留她一条生路,否则她绝不心软。
除掉一个人而已,这京中每日不知要死多少人,她在山庄里的那些日子,无聊透顶,死在她手下的动物更是不知凡几。
王之蕴表情扭曲了下,下一瞬又恢复了过来。
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格外温婉端庄,贤淑良善。
后园花丛深处,温柠正同人说话。
不是旁人,正是祁朝。
她原本是同虞四姑娘一道的,不过虞四姑娘走累了,便留在亭子里用茶,她又往园子深处走了走,就撞见了祁朝。
两人相见猝不及防,俱是一愣。
反应过来后,温柠神色闪了闪,匆匆打了声招呼便要告辞。
祁朝跟着反应了过来,他下意识往前追了半步,想都没想便叫住了人:“明玉郡主。”
待温柠停住脚步后,忽然又卡了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两人似呆头鹅似地对站了会儿,双双无言,十分之静默,最后还是温柠暂先开了口,她犹豫了下,温吞道:“世子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
眼见着喜欢之人又要走,祁朝便是再能忍耐,此刻也忍不住。
他抬眼问道:“郡主、郡主近来可好?”
温柠点头:“一切皆好。”
祁朝笑了下,突然就放开了,他心有所思,压着是无用的,不如坦坦荡荡面对,便是明玉对他无意又如何,他与明玉都未成婚,万事皆有可能。
他道:“还未贺喜郡主搬了新居。”
温柠抿了抿唇,轻声道:“世子送了乔迁之礼。”
祁朝讶了下:“你知道?”
温柠点头,乔迁那日的贺礼她都一一瞧过,自然也看到了祁朝送来的,她与国公府并无往来,祁朝也并未以国公府的名义送来。
她抬眼,对上祁朝亮起的眸子,一时间无所适从,几番想转身便走,可又觉得不该如此,若非意外撞见,她与祁朝是遇不见的,她这会儿躲躲闪闪反倒显得有几分欲盖弥彰。
她顿了下,礼尚往来问道:“世子近来如何?”
祁朝笑道:“我亦很好。”
他看出了温柠的不自在,体贴地往侧边退了两步,又问道:“郡主还要往深处去?”
温柠点头。
祁朝道:“我方才从后面来,后面的花儿无有多少,郡主不如走另一条道。”
他说着,抬头朝侧边轻扬了下。
温柠顺着祁朝的视线望过去,还未偏过头去,便见祁朝忽然正了几分神色,随后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安。”
她跟着祁朝行了一礼,说道:“太子殿下安。”
两人站在一起,一样的眼神,一样的问安语调,恭敬疏离。
这一幕落在陆景阳眼中,分外刺眼,他压抑着心底的妒意,却还是泄露了几分,英挺的长眉微蹙,在眼上压出一道褶皱。
他忍不住去想,方才他没来之前,茵茵和祁朝在说什么?
是旧事重提再续前缘,还是在说今日宴席上的事,无论哪一种他都不想见到,他只想让茵茵远离这里,带回去藏起来。
但是他不能。
陆景阳额角的青筋迸起,他压住眼底失控的情绪,唤了一声:“茵茵。”
温柠抬眸,歪了歪脑袋:“太子哥哥?”
她声音娇俏,一如之前,看过来的眼神毫无芥蒂,仿若根本不在意他如何对她。
便是不爱才会不在意。
陆景阳心头一阵刺痛,眼中却极快地清冷下来,面上神色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漠冰冷,似古井无波,他道:“本宫近来事务繁忙,一直未去看你。”
温柠笑了笑:“劳烦太子哥哥记挂我,我很好。”
她轻巧地回了一句,而后状似为难,看了眼陆景阳,又看了眼旁边的王之蕴,唇瓣微微抿起了些,欲言又止。
陆景阳视线微顿,他知自己该转身离开,可还是忍不住问道:“茵茵有事与本宫说?”
温柠赶忙摆了摆手,冲两人一笑,说道:“没有事,只是我与世子还约了旁人赏花,能不能还先走一步?”
说着便往祁朝身边蹭了点儿:“太子哥哥,那我们就先走了?”
陆景阳刚刚压下去的青筋顿时又迸了出来,他捏紧手上的玉扳指,过了片刻,才颔首。
温柠弯了弯眼:“多谢太子哥哥。”
她没朝旁边看,径直离开,祁朝却极有默契地同她朝一条道走去。
两人并行了一阵,七拐八拐,待绕过两个小径,这才慢下步子来。
温柠一脸歉意,第一时间就出声赔礼了:“方才真是连累世子陪我走了段多余的路。”
祁朝摇头,笑了起来:“今日本就是来赏菊的,处处皆为赏,跟郡主走一段,方知园子里还有这么多去处。”
他说完,犹豫了下,问道:“郡主是在躲着太子殿下?”
温柠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她方才明明表现的很亲近了,甚至还好声好气地唤了太子哥哥,半点冷脸也没给。既然太子殿下想要恢复到从前,那她依言照办便是。
祁朝道:“我只是猜测。”
他原以为明玉郡主看到太子殿下后,会立刻就跟太子殿下离开,却没想到明玉非但没走,反倒是拉着他一道离开了。
不过这些只是他
感觉而已,做不得数,亦无法言说,于是便搪塞了过去。
正巧温柠也不想提陆景阳,话头一转,转到今日宴席上,闲聊了几句后转头又说到了陆焕身上。
谈到陆焕,温柠和祁朝都熟,隐约夹杂在两人中的生疏尴尬不知不觉就淡去了。
另一边,温柠走后,徒留陆景阳立在原处。
他抬眸落在温柠和祁朝离开的方向,眼中并无波动。
王之蕴悄然打量了一会儿,待看到太子殿下将视线收回,这才出声道:“明玉郡主同世子甚是亲近,想来交情十分之好。”
“听闻世子是殿下的表亲,若是与郡主——”
她还未说完,就被陆景阳沉声打断。
王之蕴心中一凝,对上太子殿下的视线,不禁又一慌,太子殿下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死物,她无意识屏住了呼吸,僵在原地。
下一刻,便听到太子殿下出言警告:“茵茵的事,轮不到你过问。”
在说完这一句后,太子就转身离开了此处。
王之蕴猛地抽了一口气,弯腰按住心口,方才那个瞬间,她险些以为太子殿下要拔刀将她斩杀。
她不过是提了一提明玉郡主而已!
王之蕴绷紧脸颊,死死咬住牙根,在宫女上前将她扶起时,面上又重新套上了一层温婉的神色。
无人见到处,掌心已然被掐出了几道血痕。
宫女关切了几句:“姑娘,您还好吗,用不用奴婢去请太医?”
王之蕴摇头,她笑着道了声谢,一面往回走,一面打听温柠的事情:“我与明玉郡主一见如故哦,甚是可亲,想多加攀谈,只是不知郡主一般何时进宫?”
宫女笑道:“郡主如今住在将军府,倒不常进宫来,只每月初一十五进宫请安,不过再过上几个月,待大节后,郡主还是要搬回来的,姑娘还愁见不着郡主么。”
王之蕴脸色微变:“还要搬回宫来?”
宫女只当她是高兴,点头道:“皇上疼爱郡主,特意为郡主留着思鸿阁,命宫人日日洒扫呢。”
王之蕴垂下眼,跟着附和了一声:“圣人当真是疼爱郡主。”
宫女应道:“不单是皇上,太子殿下待郡主亦是疼爱有加,更不说七殿下,与郡主年岁相近,感情自是甚笃。”
宫女越是说,王之蕴越觉得快要收不住表情,好在她失控前一刻,重回了宴席上。
她走到太后身侧,行礼后侧身跪坐了下来。
太后并未朝她望一眼,淡淡问道:“去哪儿了,太子为何没与你一道回来?”
王之蕴抿了抿唇:“太子殿下先走了。”
她没将遇见温柠的事说出来,说出来也不会改变什么,只会让太后低看她,觉得她心胸不够宽阔,容不下旁人。
何况温柠有皇上疼爱,太后不会帮她的。
王之蕴俯身奉茶:“是蕴儿未做好,还请太后指点。”
太后瞧了她一眼,片刻将茶接了过去,却慢悠悠道:“罢了,太子本就不喜这莺莺燕燕的喧闹事宜,又不曾高看你一眼,自不会多留。”
王之蕴只觉脸上被扇了一巴掌,虽四下无人听见,可这个瞬间,她依旧觉得羞愧难当。
她像是个被剥光了衣物任由太后估量价值的物件,太后想将她卖上一个好价钱,可却也知买主只在意她出身何处,并不喜爱她本身。
在太子殿下眼中,大约任何一个琅琊王氏的姑娘都可以。
王之蕴垂着头,并无反驳。
太后这才点头道:“收住你的心,太子就不会不要你。”
太后声音深缓,像是从幽谷中传出来,回荡在耳边:“你记住,琅琊王氏出身的姑娘,只能是皇后,不可为宠妃。”
王之蕴道:“是,蕴儿记住了。”
宴席散场,温柠坐马车回府。
她揉了揉腰,靠在马车的软垫上,放松地舒了口气。
小桃笑道:“姑娘在席上坐累了?”
温柠点头,小声嘀咕道:“除了坐便是站,还要仪态端庄,举止优雅,可不累么。”
小桃打着扇子道:“姑娘再挨一挨,等会儿回了府上,奴婢给你锤一锤,今儿再早些歇息,睡上一觉,明日多半就好了。”
温柠也是这么打算的。
不过等到了府上,才喝上一口温茶,还没来得及更衣,就见管家来报,说宫里送东西来了。
温柠和身旁的小桃素心对视了眼,三人皆是一脸茫然。
小桃忍不住瞎猜道:“莫非是太后还有其他的恩赏,方才不好当面给,这会儿派人来补上了?”
温柠当即摇头:“怎么可能。”
她与太后又不亲近,先前进宫请安,太后也未待她多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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