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惊春眼神柔软地看着她:“囡囡啊,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吗?”
许织夏回视,眼前蒙着一层湿雾。
“百床馆里有张古床,床头的木牌上刻着:‘爱你五十余年惠’。”蒋惊春说道。
许织夏鼻音讶异:“只有五十年?”
“是啊。”蒋惊春笑笑:“人生七十古来稀,古人活到这岁数不容易,所以五十年,就是他们的一辈子啊。”
许织夏睫毛一敛又一敛,若有所思。
她想起很久以前,腊月的某一夜,河岸边放着幕布电影,放映机投出的光束像流动的银河,电影里说,差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雪落无声,青石小巷寂静。
她和哥哥牵着手,懵懂地问他——
“哥哥,什么是一辈子啊?”
那时候,他没有回答。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一辈子是有长度的,一个人能陪你的所有时间,就是他的一辈子。
那她和哥哥的一辈子,会有多长?
阿公阿婆给她留了篮青梅和大闸蟹。
他们走后,书院变得冷冷清清,再不见小厨房的炊烟,开放堂屋下再不响起蒋惊春教她品人情明事理的声音。
天井的瓷缸里早也没有了小鲤鱼。
那段时日,许织夏感觉自己经历了密集的分别。
但当时的她不曾体会,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场分别,能算得上真正的分别。
去蒂的青梅装进镂空竹篮,浸到清河里几下荡干净,拎回出来,水沥下去。
这时的青梅咬一口清凉脆爽,但甜中也有一丝酸涩。
摇橹船在河面稳稳地摇摆着。
许织夏趴在船舱的窗栏,下巴垫着手背,闭着眼,做着不愿醒来的黄粱梦。
那天下午,许织夏坐摇橹船,又坐公交车,一路到市中心高耸入云的商业大厦。
炎炎夏日热风烫人,骄阳将写字楼亮黑的玻璃墙照射得波光粼粼。
许织夏挤下蜂拥的公交车,顶着灼眼的阳光,跑进大厦。
室内冷气很足,一下子隔绝了外面稠乎乎的空气。
许织夏知道地址,但她是头一回过来,轻喘着气,在偌大的楼内迷路好久,才找着方向,乘坐电梯上到顶层。
顶层几千平的办公室高雅大气,落地玻璃采光透亮,前台背景墙的巨大展示屏上,亮着EB的商标。
Eternal Beat,永恒节拍。
许织夏想进去,但被拦在闸机外。
纪淮周可能是在忙,几通电话都无人接听。
值班的保安见她一直张望,过去询问:“小姑娘,找谁啊?”
“我……”许织夏还是个没踏出校园的小女孩儿,没有过独自在繁华地与陌生人社交的经验。
她有些局促和恐惧,磕磕巴巴:“我找……周玦。”
保安上下打量她。
小姑娘穿着小白鞋,碎花连衣裙及膝,露出的胳膊和小腿白皙苗条,又不失少女的肉感。
抱着一只藤编竹篮,显然是来送东西的。
又一个被周总设迷倒的痴心女子。
就是今天这个也太小了。
保安摆摆手:“周总设不理会你们小姑娘闲事的,回去吧。”
许织夏犯嘀咕:“……我是他妹妹。”
“你是他女儿也没用。”
“……”
有过几回混进办公室偷窥周总设盛世美颜的情况,上头严令禁止不允许任何无关人员进入。
保安恪尽职守,如何都不肯放行,晾着她再不搭理。
许织夏只能赖着等他回电话,估计赖了有十几二十分钟,腿酸酸的,她把篮子放上闸机,胳膊搭到竹篮把手上,人打蔫地杵着。
眼巴巴往里望,瘪着嘴,难堪又委屈。
这时,远处转出两道交谈的身影。
男人身着古巴领深灰衬衫,领口垮着颗纽扣,一边摸出裤袋里的手机查看,一边肃容讲着话,显得疏离不驯。
他看了眼手机屏幕,而后几乎没有迟疑回拨,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里女孩子雀跃一唤:“哥哥!”
纪淮周顿住,视线循声投过去,看到她人就在公司门口。
愣顷刻,他直接走上前打开闸机门。
“过来。”
手机里外的声音重合,许织夏下意识回首,四目相对,她低落的眸光顿时有了精神,跑到他面前,惊喜地冲着他笑。
纪淮周纳闷她的出现:“自己来的?”
“嗯。”许织夏乖乖点头,把竹篮捧上去:“给你送青梅,还有阿婆蒸的大闸蟹。”
纪淮周挑起一缕笑痕,促狭:“我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他一连忙了好些天,许织夏不确定他今晚能不能回去,只是想过来看看他。
她眉眼温顺,带着几分认真:“我怕你没有好好吃饭。”
纪淮周静两秒,手掌压上去,揉她的脑袋。
他揉她头的时候总是不温柔,每回都揉得她脑袋摇晃。
“哥哥我有点想你……”
她突然闷闷一句,纪淮周声音也不由放轻:“怎么了?”
许织夏抬起惆怅的双眼:“阿公阿婆回金陵了。”
纪淮周怔片刻,意识过来。
这几天周清梧不在,孟熙和陶思勉也不在,书院又空了,一个能陪她的人都没有了。
保安从未见过他对女孩子如此通情达理,惊奇地问:“领导,这小姑娘真是您妹妹啊?”
“是啊,”一直站在纪淮周旁边的罗允锦笑着回答:“是他小猫体质的妹妹。”
纪淮周提过许织夏抱怀里的竹篮,另一只手牵住她,带她去他的办公室。
“来吧,今晚陪哥哥上班。”
办公室落地窗外夜景光华璀璨,夜深了,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依旧车来车往,幢幢大厦灯火通明。
电脑屏幕上,错综复杂的设计图盯得人眼花缭乱。
纪淮周低沉一声喟叹,后背往办公椅里仰下去,拧着后颈看向沙发。
许织夏躺在那里沉沉睡过去了,那只搁在脸旁的手里还捏着颗咬过一口的青梅。
纪淮周倏地笑了,一身疲乏烟消云散。
吃东西也能睡着。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纪淮周结束今晚的工作,起身走过去,小姑娘睡得很香,他不是很忍心闹醒她,可她也不能在这里睡一夜。
他蹲到沙发边,捏了捏她柔软的脸蛋:“回家了,小尾巴。”
许织夏睁开眼,脑子还没清醒,人蓦地先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就把剩下的青梅塞进嘴里。
在他隐笑的目光下,她连连点头:“嗯……”
路程不算太近,回到棠里镇时已接近凌晨时分。
深夜的棠里镇,街巷寂静,一路都有仿古木灯笼在青石板上投下昏黄的光。
身处这条巷子间,许织夏忽然感觉他们回到了最久远的那一夜——鸦青色的天空下,漫天碎雪,身后是她没看完电影,她走在这条路上,跟他一起回家。
只要跟着亮光走,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院子门“嘎吱”一声推开。
小橘伸了个懒腰,伏到她脚边蹭了蹭。
纪淮周先她过去开灯,许织夏蹲下身,抱起小橘,院子的灯亮了,她习惯性看一眼花池。
罗德斯玫瑰的花冠都垂着头,奄奄一息的样子,土里凋落了很多干瘪的花瓣。
许织夏惊呼,困意瞬间散了,眼底弥漫着苦恼,望向走回来的人:“哥哥,花怎么都蔫巴巴的。”
“是不是我又养坏了?”
养了十年,依然活不长久。
许织夏耷拉下眉眼,垂头丧气。
纪淮周目光落在花池,凝视了半分钟之久,静静开口:“它们也得睡觉。”
她扬起脸,他垂眼看过去。
“回屋睡,等到日出它们就醒了。”
许织夏将信将疑:“会吗?”
“嗯,”情绪不显山不露水,他说:“天会亮的。”
许织夏仰望着他的眼,选择无条件相信他。
半夜睡得不太深,许织夏听见门外有很轻的动静,心里有疑惑,于是下床走出去。
楼道里暗暗的,但院子里的小灯泡亮了起来。
许织夏走到窗口,看到他拖过一张小木凳,坐到花池边,昏黄的光线下,他拿着把枝剪。
不在屋里休息,却趁她睡了,回到院子修剪那片一息尚存的罗德斯玫瑰的枝叶。
许织夏躲在窗户后面,悄悄呼吸着。
她的心里有罗德斯玫瑰正在盛开。
夜深人静,房间里,雕花木格窗半支着,夜风温柔,临河的水面银色细闪荧荧。
小台灯暖光宁静。
许织夏穿着绵软的睡裙,在书桌前写日记。
【我想要被爱,
我想要有人,永远爱我。】
他们的一辈子能有多长。
等她长大了,会有答案吗?
他的房间南面临着河,东面临着街巷,视野远阔。
清晨七点暖金的阳光流淌进街巷间的青石板路,乌檐白墙,鸟雀啁啾,空气里游荡着丝缕早饭的烟火,棠里镇像是复上了一层柔光滤镜。
许织夏伏在窗门口,半个身子凑出去。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邻居叔伯唱腔故作深沉,在自家门口的巷子里,穿着老头衫和拖鞋,深情地托着媳妇的手,迈着拙劣的老年舞步。
过去几年,他又囤了些幸福膘,但十年如一日的是,他唱的依旧是罗大佑。
婶母一边骂着“都老夫老妻了也不害臊”,一边又被他逗得合不拢嘴,眼角层层皱纹,笑意却像洪水般涌出眼睛。
有人端着饭碗到门口看热闹,有人满口泡沫从楼上望下来,刷着牙笑。
许织夏观望着,眼睛也弯成月牙。
后来过去很多年,许织夏始终记得,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市井坊间发生过的浪漫。
在她心里,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不是金帛珠玉,也不是负有盛名。
而是在茍且的年岁里,风情地活着。
脑袋被人轻轻一拍,许织夏回眸。
“别趴太出去,要讲几次?”男人的口吻严中带惯,越过她身后,捞起挂在椅背的西服外套。
他深色休闲衬衫版型宽松,也难掩宽肩窄腰的挺阔身形,袖子挽着,露出的小臂线条紧实,腕部一只黑金腕表。
比两年前更有男人气质了。
许织夏感觉到脑内多巴胺的分泌。
催化着她回忆到幼时,偶尔不方便带着她,她就自己在他们的卧室里,等着他购置回来。
她对船桨划过河水的声音很敏锐,一听见就想去看看,那时她太小,瞧不见,于是手腿并用,费劲地爬上桌面,人跪伏着,探出窗户张望。
见摇橹船里的人真的是他,她刚要开心,就被他指住,他神情突然严肃:“周楚今!”
他只有生气或警告,才会叫她的名字。
其实她当时并不明白原因,但本能爬下桌,等他上楼走到跟前,她都还留在原地。
“这么趴出去,落水了怎么办?”
他一凶巴巴,她眼圈就忍不住泛了红,一副犯错的模样。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他平息片刻,耐心问她:“想看是不是哥哥回来了?”
她低着头,点了点。
他似乎是叹了声气,过去把窗前的桌几挪开了,换成一张小板凳:“以后踩这个。”
后面那回她就老实了,坐在床边,抱着他买的儿童书看,安安静静等他回来。
“今宝!小今宝——”
窗外响起陆玺愉悦的高呼,她犹豫着,放下儿童书,踩上小板凳,双手扒在窗框上,怯生生地窥出一双眼睛。
少年胳膊枕着脑袋,慵懒靠在摇橹船头。
目光掠上来,瞅她一眼,扬唇笑了。
见他没恼,她才抬高下巴,露出下半张脸,声音带着小孩子的奶气,试探着唤他:“哥哥——”
那时回应她的是自作多情的陆玺。
许织夏越来越有感受,她在这里每一秒的回忆,都与他有关。
“哥哥,郑叔叔又在哄老婆了。”
许织夏身子从窗口退回来,笑逐颜开地同他分享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纪淮周拿起桌上的手机,另一只手捻住领口的纽扣,慢条斯理扣上去一颗:“他昨晚麻将输了五百。”
许织夏眨眨眼诧异,接着牵回出笑容。
怪不得要哄呢。
“还不换衣服,毕业典礼不去了?”
“去的!”许织夏趿拉着凉鞋奔回自己的房间。
睡裙随着她身姿摆动,这两年她的身体迅速长开,腰臀和胸型的轮廓都逐渐明显,个子也抽条了,容貌娇俏起来,褪去不少孩子气。
纪淮周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门口。
瞬间意识到,再过一周,又是一年夏至,她真正意义上的长大了。
小孩儿推开院门,逆着余晖跑回来说要陪他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
她没几分钟就回来了,换了身小白裙,背的不再是书包,而是一只仅能容纳一部手机的皮质小包,挎在身前。
纪淮周不是很理解小姑娘的喜好,皱着眉费解:“这么小的包,能装什么?”
“装可爱。”
她眉眼盈盈冲着他笑,似乎最近,她的心情一日比一日愉悦。
他哂笑:“毕业了很开心?”
许织夏仰起脸,眸中笑意未敛,但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深刻。
“不是毕业开心,”她明明白白告诉他:“是快要成年了,很开心。”
纪淮周看着眼前这个已长高到他喉结的小姑娘,十几年也算亲手将她养大,他难免心生感慨。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许织夏直勾勾望进他眼底,女孩子柔软的嗓音有些意味深长:“成年了,就可以做哥哥不允许做的事情了。”
纪淮周眉心蹙了一下,顿时回想起她高二时候的那桩事,淡哼一声,出门下楼,撂下一句严苛的管教。
“想谈恋爱可以,先带回来见我。”
许织夏手指捏着身前的包带,心扑通地跳。
这两年,她的内心每天都过着寂寂无名的季节,没有春天。因为暗恋是一个人的热恋。
在背德中暗恋,她的骨节动辄忽冷忽热。
但这个秘密她藏得很隐蔽。
只有一回。
那是高二下学期,那时选科分班,她和孟熙陶思勉都被分开了,却和齐佑分到了同班。
齐佑看她的眼神总是很古怪,笑里交织着病态的暧昧,同时隐隐透露着欲望。
许织夏不喜欢。
高二上学期,如无必要,许织夏几乎不和他讲话。
高一同班时,齐恒和许织夏的文化课成绩回回包揽班级前二,年级前几。高二因走班制,他们虽不在同班,但齐恒的物理课和许织夏在同一个教室。
齐恒并没有因为嘉年华上的告白失败而疏远,反而征求许织夏同意,和她同桌,探讨课业问题。
有回物理课结束,许织夏回到固定教室,她的座位靠里面,齐佑占着过道的座位,趴课桌上睡觉。
许织夏抱着物理课本,深吸口气,不得不主动开口和他讲话:“齐佑,你让一下。”
他唇角似乎掠过笑。
许织夏正要怀疑他是故意假寐,就见他直起身来,扭了扭躺僵的脖子,轻佻地看过来。
“终于肯理我了,周楚今。”
他抬起椅背,许织夏闷声不响挤进去,刚坐下,又听见他懒洋洋问了句。
“齐恒追到你了?”
许织夏自顾自整理笔记,不想搭理他。
齐佑撑着脸,眼神不避讳地瞧她:“周楚今,他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许织夏恼嗔:“你很吵。”
或许太温顺的女孩子容易让异性有征服欲,齐佑就是想招惹她,惹她生气了,他反而感到满足。
“想我安静?”他笑:“你先和他分了。”
“我们只是同学。”
许织夏不跟他纠缠,低下头继续写字,耳边齐佑幽幽地问:“不是他,那你暗恋的是谁?”
“总不能是你哥哥?”
黑色水笔一失控,笔尖在纸上划拉出去一条,许织夏局促抬头,那本雾霾蓝布艺日记本不知何时拎在了齐佑手里。
她一个颤栗,猛地夺过来塞回书包里,再回首恼羞成怒。
“你……”
“它自己掉出来的。”齐佑双手举过头顶,预判着解释,笑得还挺冤枉。
那感觉,就好像天要崩塌了。
许织夏呼吸急促,心脏狂跳,守着自己破败不堪的心事,愤怒又惶恐地瞪着他。
“说笑而已,别生气。”齐佑吊儿郎当地说:“你把齐恒甩了,跟我谈,周楚今,我对你很感兴趣。”
“你也不想被你哥哥知道吧?”
再深的误会都不重要了。
许织夏只在得知他是开玩笑的瞬间,被紧紧束缚住的心脏一下松了绑,又因他第二句话立刻僵硬。
她不敢解释和齐恒的关系,怕误会解开了,那一个真相暴露在青天白日下,失去掩护。
许织夏没有理睬齐佑,那天她还不知晓,齐佑非要跟齐恒争,是因为两人是同父异母不对付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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