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晃漾进他深邃的眼眸,他的眼神有些迷离。
很少从他眼里看到如此明显的醉意。
“哥哥……”许织夏试探唤他。
纪淮周没讲话,只是抬起垂落的那只手,悬握指尖的本子递到她面前。
许织夏不明所以,慢慢接到手里。
一本雾霾蓝布艺日记本,封面有几个可爱的刺绣小图案,右上角用粉色的线绣了几个字——
“小尾巴专属”。
许织夏怔住半晌,呼吸都放慢了。
意识到的瞬间,她头一扬,鹿眼亮亮地望进他的眼睛,似乎是想从他的眼里找到答案。
“开心了?”他嗓音低哑松弛。
得到他间接的回答,许织夏唇角压不住地翘起来,日记本抱到心口,柔软的笑意含着惊喜:“谢谢哥哥。”
纪淮周唇角无声轻勾。
男人气息带着酒气,呼出来落到她头顶,许织夏都感觉自己也醉醺醺的了。
“哥哥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嗯,”纪淮周抬了下眉骨:“再喝五杯他们才肯放哥哥回来。”
许织夏诧异问:“你喝了?”
他瞧着她,眼底隐约溺着清醒时不显眼的疼爱。
“我想回来了。”
日记本牢牢压在心脏的位置。
许织夏心跳有一瞬间脱离频率的怦然,某种春生的情愫蠢蠢欲动,
第20章 欲笺心事
日记本摆在枕边,她的情思跟着感觉走了一整夜,完全忘了白日里老师刚讲授的如何区别爱情和依赖。
也忘了那句,你的感觉很有可能会欺骗你。
但或许青春期的爱恋,迷人就迷人在它的懵懂和不顾理性。
至少那个年纪的许织夏,她的少女情怀不是校园里帅气男同学的告白,而是翌日清晨醒来,一眼看到日记本时,惺忪眉眼间雀跃出的笑意。
雾霾蓝布艺面摸上去,是织品柔滑的质感,日记本小心翼翼放进书包,好像藏了个秘密到书包里。
朝阳透过窗玻璃,在课桌映下光影。
临近期末,教室里早读声朗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课本合着,许织夏腰背端正,双手压在书上,一字一句认真背诵。
想到书包里的日记本,她开合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那天许织夏的心情像阳光辉煌。
晨读预备铃已响过五分钟,孟熙才抱着书包从教室后面溜到座位。
许织夏回眸眨眼:“迟到了?”
孟熙大喘着,手在半空晃来晃去,一口气还没缓上来,班主任突击检查走过,她倏地随机抽出本书一翻,朗声:“力量练习顺序的原则,先练多关节动作……”
许织夏一惊,手肘赶紧撞了孟熙一下。
班主任背着手,停在孟熙课桌旁,皮笑肉不笑:“体育与健康背得挺起劲啊,孟熙。”
“……”孟熙咽口水,怂怂换成语文书。
全班哄笑,许织夏不由也笑了。
总算熬到晨读结束,班主任一离教室,孟熙立刻就卸了劲:“我为你可付出了太多!”
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只保温杯搁到她桌上:“趁热喝。”
“孟阿姨又煮什么好吃的了?”许织夏惊喜拧开盖子,放到鼻尖一闻,涩涩的,她浅浅吧唧一口,苦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缝。
“孟爷爷的中药?”
“定心汤。”孟熙一副骄傲的样子:“茯苓人参当归龙骨……都是中药馆上好的药材,总共有十五味呢!”
许织夏脸还微微苦皱着:“你说的期待就是这个?”
见许织夏不欢喜,孟熙凸了凸下唇,心虚地小声:“我看你心神不宁,爷爷说是心血不足,阳气耗损。”
“……”
“那明天我让爷爷熬个还魂汤。”
“……”许织夏因她的无厘头无奈又好笑,轻嗔道:“我身体没问题。”
孟熙狐疑打量片刻,顿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她支着脑袋盯住许织夏:“那你最近心脏有没有小鹿乱撞的感觉?”
回想起昨夜心跳异样的怦然。
许织夏扭捏着点点头。
“有没有想到失眠?”
“嗯。”
“有没有产生难以控制的私欲?”
“……嗯。”
孟熙抽气,一把按住她肩膀,惊恐地摇了摇:“你春心荡漾!喜欢上谁了?”
春心荡漾四个字,像是把她的心事搬到了太阳底下,刹那间一览无遗。
少女时期羞臊的心理总是急于否认。
许织夏支支吾吾:“没、没喜欢谁……”
“我不会告诉你哥的。”孟熙一本正经保证,神情郑重:“喜欢就喜欢了,又没关系,昨天老师不是说了,人的异性交往在初中阶段就应该开始感受!”
许织夏瞥她:“原来你没睡着啊。”
孟熙嘿笑:“就听到这么一句。”
事实上许织夏都还不明确,自己是哪种心思,稀里糊涂地就从不堪设想,到逐渐克制不住,再到眼下,三言两语情愫就似野火,烧不尽,吹又生。
“我可能真的心血不足了。”以免她追问,暴露隐秘的心事,许织夏含糊其辞,低头去喝保温杯里的中药。
孟熙嬉笑,其实方才都只是玩笑话。
她的小漂亮自小就是乖宝宝,听话懂事,学习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从不令人失望,偶尔会跟亲哥闹闹小情绪,不过也就两句话哄好的事。
在孟熙眼里,她是最不可能逾矩的人。
何况她亲哥哥明令禁止,毕业前不允许她谈恋爱。
但这不妨碍孟熙时不时向她灌输校园里的风流韵事。
那天下午最后一堂自习课,没有老师坐课,纪律松散,每个班里总有几个顽皮的显眼包,孟熙和陶思勉就在其中。
厕所上了二十分钟孟熙才回教室。
孟熙一脸亢奋,到许织夏脸旁,声音低八度和她咬耳朵:“疯了疯了,8759和咱们文娱委员在楼道下面接吻!”
许织夏惊诧睁着眼睛。
随后陶思勉也冲回教室,偷带的手机从后桌向前递过去,低声私语:“拍到了拍到了!”
孟熙弓着腰,脸埋到许织夏桌下拉她一起看。
没有声音,但视频画面很清晰,楼道下的阴影面,有一对蓝白校服的身影,女生背抵墙,环抱着齐佑的腰,那个角度,隐约能看到他们贴紧的嘴唇,一下一下交缠碾过,吻得忘情。
许织夏看了几秒就尴尬得抬回了头。
结果一抬起,就隔着玻璃窗,撞上了男人的目光。
他黑色短发随意拢着,双手揣在裤袋里,后腰倚着走廊的围墙,一条腿懒散曲着。
面朝她座位的那扇窗,眼神闲适,又透出不容忽视的威严。
短瞬的惊讶和心虚过后,许织夏心间一漾。
齐佑和女生亲热的画面不能动摇她内心的平静,但看到男人成熟立体的脸的这一秒,她没有浮想,却沁着汗一般周身沁出羞臊。
那段视频慢半拍地让她感到了水光漉漉。
“不看了?”孟熙昂起脸,扫见纪淮周,她猛地低回去,表面佯装无知,但小声在哭丧:“周楚今同学,我真服了!你怎么每次一做坏事就会被你哥哥当场抓到啊?”
“……”
许织夏自己也心虚,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没事的,哥哥才不会生气呢。”
纪淮周是来接许织夏过生日的,孟熙和陶思勉不去,他们几个小朋友之间一向喜欢等周末单独庆祝。
许织夏背上书包,踩着下课铃声,心情欢喜又紧张地跑出教室。
“哥哥!”
纪淮周没说话,她一到面前,他就顺手拎过了她的书包,走向楼道。
他人高腿长,许织夏追在他身后,习惯性扯着他衣角:“哥哥,我现在长大了,可以自己背。”
纪淮周笑了下,扭过脸。
小姑娘乌黑的长发扎着高马尾,鬓边的短碎发落下来弯弯的,仰着脸瞧过来,一双眼睛清澈见底。
表情越是正经,越显得眉眼青涩,稚气未脱。
“衣服要不要换?”
他直接忽视了她这句话,明显不以为然。
许织夏瘪了下嘴:“不用……”
正值放学高峰,蓝白校服从楼道里奔流着涌下来,潮水般似要将他们冲散。
许织夏被挤到他后面,他胳膊后伸,精准捉住了她的手,自然地牵住她。
他滚烫的掌心一裹上皮肤,一股电流就从许织夏的手指流到身躯每个角落,顿时一片澎湃的不再是人群,而是她的心底。
跟着他下楼,许织夏的脸时不时蹭到他硬朗的胳膊,奇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明明只是一件以往再习惯不过的事情。
哥哥还是哥哥,她好像不再是她了。
许织夏清醒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在生病,她不想治,如果是因为他,病态也没有关系。
在无人知晓之处,许织夏悄悄抿出她自己都未有意识的春情潋滟的笑意。
出了楼道,视野变得开阔,不经意间,她和楼道口外的齐佑四目相对。
他坐在花坛边,人靠着,一条腿踩上去,叼着根草,嘴唇泛着亲密过后异样的嫣红。
齐佑先端详了眼她,视线又落到两人交握的手,随后耐人寻味笑了笑。
许织夏心微地一颤,但不得要领。
生日安排在酒店,一桌私宴,七人,年年如此。
与昨日不同,今天是陪小朋友过生日,因此他们都不怎么喝酒。
明廷包下酒店整层的露天餐厅,请了小提琴手,夜幕初上,灯光氛围旖旎,可俯视杭市夜景繁华。
那晚许织夏收到很多礼物。
陆玺和陈家宿撞了脑回路,礼物都是全球限量版垂耳兔公仔,乔翊则是送了支定制钢笔。
在他们争相问许织夏最喜欢谁的礼物时,只有纪淮周搭着腿,仰在摇椅里闲人一个。
陆玺看不下去:“老大你的礼物呢?你该不会给自己买了身漂亮衣裳,送给今宝一个帅气哥哥吧?”
纪淮周唇角扯出一抹笑,没回答,脑袋慢悠悠歪过去,瞅着她:“你说呢,最喜欢谁的礼物?”
露天餐厅夜色浓稠,花园一盏落地观景灯的暖橘光拂过他的侧脸,他没喝酒,但许织夏眼里却重现了昨夜的朦胧。
他指的是日记本还是……
许织夏目光落在他噙笑的唇。
唇边浅淡的括号显得他有些浮浪,唇色泛着健康的浅红,她受到白天的影响,情不自禁假想他和女孩子接吻,是不是也会那样唇碾着唇,忘情含吮。
许织夏心沉沉跳着,模样温顺:“都喜欢……”
思春期的少女意识到暗恋似乎就是这么一个瞬间的事情,她是悬浮的,而他是具体的。
夏至夜的空气闷热潮湿。
她有了自己的心事。
当晚回别墅不算太晚。
纪淮周送她到卧室前,许织夏握着门把,迟迟没进去,过片刻,她回过脸。
“哥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给我买过一本儿童书,”她突然别有几分正经:“《我会长大起来》。”
纪淮周微微停顿了一下,抱着胳膊倚到门框,带着哄小孩儿的耐心,笑着反问:“那哥哥是要回答记得,还是好呢?”
许织夏目光藏着自己隐秘的心思,向上望住他。
“哥哥,我会长大的。”
那个夜晚无风,无雨,也无云。
她没有打开书桌前的复古暗花玻璃台灯,好像暗沉的光线能藏住那一池搅乱的春水。
雾霾蓝日记本翻到第一页,桌面上,有树和窗户柔和的光影,不知道亮度是来自别墅庭院里的光景灯,还是月亮。
十六岁生日的最后几分钟,许织夏借着窗外窥进的暗光,悄悄地写下了她的第一篇日记。
【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日记合上,把秘密关进去,藏起来。
她不由渲开笑,握起日记轻轻掩住脸,碰了碰自己的鼻尖,织布面料柔滑,绣线的几个字又有着实感。
阿公讲说,做人要以终为始。
从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到现在她的终,似乎贪心了一点。
心里有了盼头,想要快点长大。
陈家宿和乔翊在杭市待不到几天,就各自离开,一个回英国继续被家业压着,一个回美国深造。
情绪的钟摆效应总是无情,退潮后的落寞持续了几日,生活才又习惯原始的平静。
公司步入正轨,正处于上升期,陆玺作为创始人,而纪淮周作为执行和总设,两人也因项目技术和运营合作等问题逐渐忙碌。
许织夏被时间驱赶着投入期末复习,缭乱的心思也随之暂且平息。
那一年杭市已采用新高考政策,按选课走班制进行了分班,许织夏不再是二班。
随着最后一门期末考的结束,许织夏在二班的时光也走到了终点,当同学们都沉浸在迎接暑假的狂欢中,她望着这间教室的黑板、讲台、桌椅、门窗……内心感到一片寂寥。
这是哥哥读过的二班。
曾经她总会到这里,坐他同桌,胳膊够着高高的课桌看小学课本,等他晚自习结束带她一起回家。
她一年级的小个子陷在迅猛发育的少男少女里面,放眼望去,教室里有序的人头突然凹陷下去一块。
他们班的老师有时都发现不了,发现也没关系,因为她很安静,不影响谁,反倒她太乖了,都让人担心班里这些躁动的少年影响她看书。
老师一回生二回熟,每回见到都摸摸她脑袋,笑着打趣:“又来监督哥哥学习了?”
后来她升了中学,在二班的每堂课,许织夏都有被陪伴感。
但她要离开了。
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有些拥有多年的东西,在她心思变味的瞬间,就注定了要开始失去。
她只是在依依不舍走出二班教室的时候,心底的预感莫名不安。
那个暑假,公司中标又一外企大项目。
公司的初始定位是娱乐性飞行器制造,但纪淮周领组设计出的产品,从续航到稳定和精准等性能方面都太出色,因此投资方特邀他设计一款用于搜救领域的专业无人机。
但限期紧张,那段时间纪淮周常常都在公司。
许织夏原先住在明家,后面周清梧得去京市参加高校研讨会,哥哥也没空,她就自己住回棠里镇找孟熙玩。
许织夏在棠里镇永远有着数不尽的乐趣。
起床后先跑到他们的小院子里喂小橘,再提着洒水壶按时浇一浇花池里的玫瑰。
罗德斯玫瑰特别娇气,日照多了一点,水浇少了一点,一不小心都能萎下去。
许织夏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种罗德斯。
她只是无怨无悔地替哥哥养了整整十年。
哥哥在的时候,他们就一块儿早起,脚步起落在青石板路,清晨河岸边的风吹动鬓边发丝,他们迎着朝阳晨跑,终点在阿婶的早茶铺。
白日许织夏时而在书院学书法,时而去杨姐姐那里上舞蹈课,休闲时间,她和孟熙陶思勉三个人就到处玩。
但没过几天,孟熙和陶思勉就都被各自在外做生意的父母接去过暑假了。
蒋惊春和蒋冬青在棠里镇住了月余,也要回金陵,家里晚辈正在亲自来接的路上。
那天,许织夏在书院吃午饭。
蒋冬青做了一桌子菜,蒜蓉秋葵,蒸腊肠,红烧肉,有鱼有虾,还有砂锅里的腌笃鲜。
她端着几只大闸蟹出来,本能还将许织夏当小孩子关照:“惊春啊,你给今今的米饭里浇两勺肉汤,她最爱这么吃了。”
许织夏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自己可以,蒋惊春已经忙搁下小酒,捞起了汤勺:“你瞧我,老糊涂了。”
许织夏很喜欢这里家常的烟火气。
蒋惊春和蒋冬青就像她的爷爷奶奶一样,除了几个哥哥,许织夏最不舍的就是他们。
她没有客气,只有生疏才会客气。
何况分别在即,再吃到阿婆做的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谢谢阿公。”许织夏咬着筷子。
蒋惊春握着陶瓷汤勺,舀出一勺肉汤,浇进碗里的时候,控制不住地洒出来几滴。
许织夏眼底的笑意,在瞧见蒋惊春因年迈微微抖颤的手时,一点点隐下去,被酸楚覆盖。
鼻腔涩涩的,许织夏埋头扒进一大口饭,肉汤拌过的米饭咸得黏糊。
阿婆年纪同样大了,味觉不如前,用盐的分量不自觉变重,有时候,她也经常忘记自己放过。
许织夏跟着眼睛也酸了,低着脸,一滴滚烫的眼泪掉进碗里。
“囡囡哭了?”蒋惊春一惊,又放下他的小酒。
蒋冬青坐下,忙抽过纸巾去擦她眼角的湿痕:“哎,是谁让我们囡囡委屈了?”
他们经常也像最初那样唤她。
许织夏嘴里鼓着米饭,含糊哽咽:“阿公阿婆,我想你们一辈子都能陪着我。”
蒋冬青的眼睛也不由地湿润了,揉着她头说,乖孩子,经常给阿公阿婆打电话,空了就过来,他们就在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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