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硬的说完,又低下了头,睫毛已经结冰,轻轻一颤,在开口时嗓音哑得厉害:“这小妮子向来是个气性大的,报复心极重,说不定她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为她的‘死亡’伤心难受,正乐得看笑话。”
周瑜沉默着不说话。
他们都知道,此时说的这些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两人在战场上经历了无数的生死,没有任何人比上过战场上的人明白战争的残酷,即便她身上带着蛊毒,寻常的毒药伤不了她,可是那天她是被人射中了腹部,若是没有医工及时的救治,生还的可能十分渺茫。
风雪越加的大了,北风呼啸,吹飞了众人的衣摆,在孤寂中多了一丝细密的伤感。
与桥蕤对战的是青州兵,这些人原本是盗贼出身,后来才被曹操收服,这些青州兵恶名昭彰,不仅烧杀抢掠,他们是真的会吃人。
没有在战场找到那小妮子的尸体,还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她已经被吃了。
孙策抿嘴:“她又爱哭,又怕疼,若是知道……”
就是他见过了无数的场面,此时想到有这么一个可能,便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逆流,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周瑜问孙策:“你还要和许都朝廷俯首称臣吗?”
孙策道:“我称臣的是汉天子,而不是他曹孟德,早晚我会带兵北上,迎回天子。”
周瑜丝毫没有掩藏自己想要为楚楚报仇的心思,声音冷淡却蕴含着森冷的杀意:“若是她真有什么意外,我会让青州兵为她陪葬。”
那是一群吃人的兵,本就应该不得好死。
孙策下巴绷紧,耳朵已经被风雪冻红,两人还是期待楚楚能够,好好的活着的。
他说:“我真后悔当年没有直接让她跟我们前往江东,不然也不会让她落入这样的险境……”
而时隔三个多月,张作这才从一群流寇中逃了出来,在前往江东的路上听到了桥蕤之女战死的消息,他掐指一算,忍不住叹息一口气:“这真是天意啊。”
他疑惑:“这小妮子,真死翘翘了?”
在冬日里,天上的云层太多,将星辰都遮挡住了,偶尔显露出来的晴天,夜空中也只有北极星出现。
等张作到了江东之时,已经到了来年的二月,时间来到了建安三年的春天。
孙策和周瑜以及手下的一众谋士正在制定作战策略,已经长成少年的孙权也在其中,谋士之间对其中的攻伐有了分歧,吵得厉害,声音大到能将房顶掀翻。
就在这时候,有守卫上前跟孙策耳语,说是项城人张作正在外面,有要事相告。
与张作有关的人和事,都是关于楚楚的,他倏地起身,急急忙忙的走出去,这个举动让众人摸不到头脑,刚走到门口,孙策便回头,对着周瑜道:“阿瑜,张道长来了。”
孙权不知道这位道长什么来历,见孙策这般匆忙,不由跟上问道:“阿兄怎么了?”
孙策看着自家弟弟,还有周围的一干谋士,道:“诸位继续,我和公瑾两人去处理一些私事。”
他拍了拍孙权的肩膀:“等商议得了共识,阿权,你记录下来,晚上来跟我汇报。”
孙权心中一动:“是关于小桥阿姊的事情吗?”
能被阿兄这样重视的,也就是小桥阿姊的事情了。
他知道阿兄因为小桥阿姊战死却没有寻到尸体,因此一直不愿相信那位桥阿姊已经死掉的事实,依旧张榜在寻找她的消息。
即便已经及冠,他这阿兄也不愿娶妻,就这么寡着,就连各世家送的姬妾也都不看一看,惹得好多人来找他抱怨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还有阿瑜兄长也是,平日里看着那位阿姊的死对他没有什么影响,可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站在荷塘旁发呆。
他可记得在自己年幼的时候,还曾给小桥阿姊摘过莲蓬,她最喜欢吃莲子,阿瑜兄长每次在亭中看着莲池的时候,定然是在睹物思情。
死的人以经死了,活的人还要继续,总是要走出来的。
孙策拍了片孙权的肩膀,没有说话,直接走了出去。
接连下了半个月的细雨,此时阵雨才刚刚停,发灰的屋檐还在滴水,石板下有青草冒头,空气中带着泥土的气味。
万物已经重生。
会传来好消息吗?
孙策和周瑜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张作等待的偏殿,便见到他整个人变得更为的邋遢了,正拿着酒葫芦在喝酒,脸上带了两抹醉意的驼红。
他见到两人,放下了酒葫芦,感叹了一句:“二位倒是来得快。”
走得近了,才发现张作失去了一只手,周瑜不由道:“你的手?”
张作瞥了一眼,浑然不在意:“来的时候给人算了一卦,算来算去都是死劫,那人不信,恼羞成怒的让他身边的下人把我手砍了,要不是我跑得快,我可能就死了。”
听到“死劫”二字两人的眼神中皆是暗淡了下来。
孙策没有坐下,而是询问:“张道长前来,是有何意?”
说完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对方,生怕错漏了对方的一丁点的表情,好在张作这个人不喜欢绕弯子,便直接道:“我是为楚楚、桥江楚的事情来的。”
张作道:“去年她有一死劫,本是应该渡不过了,后来我便听见了那小妮子死讯,本以为天命不可为。”
老道长顿了顿,在两人以为他会说什么夜观星象或者掐指一算这样的鬼话之时,他淡淡道:“上个月有人托我打听了关于压制雌雄蛊毒的办法,我便想到了可能是楚楚那小妮子并没有死,那蛊百年能出一对都是运气,不会有第二对的。”
他顿了顿道:“那人还提及不是要种蛊另一方人的血来作为药引,而是其他压制此蛊的方式,这个方式要么是孙将军需要,要么就是那小妮子知道。”
周瑜道:“所以你来确定,打探压制蛊毒之人,究竟是不是阿策?”
张作放下酒壶,捋了捋胡须:“我来见你们之前,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她,现在你们见我前来如此惊讶,想来打探这个方法的人,便只有她了。”
孙策嗓子有些哑:“一定是她。”
他与周瑜对视一眼,声音低沉:“阿瑜,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对不对?”
即便是有一丝线索,孙策也不想放过。
年少与楚楚初见时,小孩子笑意盈盈,满嘴谎言,那时候只想逗逗她,谁知道后来会那样的喜欢,那样想要拥有占有她的情感强烈到连孙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实在太想念她了。
周瑜见到孙策期待的眼神,想到他手上的王蛊,心中有一股酸涩之意,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是她。”
这话也不知道说给自己听得,还是说给孙策听得,声音明明依旧是水落清泉,却听出了一丝的期待和伤情。
张作又坐回去了,拿着酒葫芦喝了酒,奇怪的嘟囔道:“不过若是那小妮子,你们俩是怎么惹到了她,宁愿被蛊毒折磨,也不愿意来江东寻你们庇护?”
这话说得实在扎心。
“若真是她。”周瑜顿了顿,道,“还请张道长帮个忙。”
张作摇了摇空了的酒葫芦道:“不如先拿一壶好酒来再说。”
孙策便立即让人,前去将府上最好的酒给拿了出来。
三人嘀嘀咕咕了一阵,最后确定了引蛇出洞的策略。
没有见到背后之人的真面目之前,谁也不敢确定,打探雌雄蛊毒压制办法的人便是楚楚。
希望是,又害怕不是。
等张作联系那人拿药的时间里,孙策又开始每日每日的睡不着,经常半夜从床上惊醒,接着便是一阵突然的心悸。
这样的情绪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有一个再也不会出现了。
明明孙策年纪轻轻便已经拿下了江东的一大片地盘,威势随着身份地位的提高越加的凌厉,再也不是那个年少丧父的少年郎,而是才用了两年多时间就爬到高位让各位诸侯都胆颤的上位者,可是依旧没能及时的度过这一情关。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然而打探压制蛊毒之人,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传来。
仿佛又好像是空欢喜了一场。
直到传来了桥蕤因病痛已经药石无医的消息时,他们才又再次有了那小妮子的消息。
桥蕤从战场下来之后,身体原本好好的,突然便感染上了恶疾,寻遍了城中的医工,都说时日不长了,于是,楚楚在一个雨夜寻到了正在喝酒的张作。
她面色苍白,身形单薄,声音断断续续:“华佗如今已经在许都,张道长与他还有联系,不知道可否为我牵线,请他去为我阿父看病?”
第104章 郭嘉
张作见到了楚楚,放下了酒葫芦将她请进来屋,上下打量这位比以往更加孱弱的小妮子,面上露出了一抹凝重:“女公子,你这一年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楚声音有些虚弱:“这就说来话长。”
张作打量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身上的蛊毒发作了?”
楚楚点了点头:“想必张道长也听说了我在战场上战死的谣言,那时我受了重伤,确实只剩了一口气了,后来遇到了一个人将我救了下来,养伤了半年才好。但是那位恩人并不知道我身上有蛊毒,见我警惕性太重,又怕我下药害他,就将我身上压制蛊毒的解药给丢掉了。”
张作很是疑惑:“你身上的解药既然不见了,为何不找孙将军,你们之间情谊深厚,他应当愿意给你药引重新制作解药,你本可以不受这个罪的。”
楚楚听对方提起孙策,面上凝固了一瞬,没有再说话了。
随后她目光落在了张作的断臂之上,转移了话题,面露关心:“张道长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张作目光落在了断臂上,面对同道之人,他倒是没有任何隐瞒:“算卦时被人砍的,命该如此,早晚有这一劫。”
楚楚感慨:“还真是命啊。”
她也难得的说了自己的心事:“张道长你精通算术,可否能算出我阿父本该寿辰几何?”
张作闻言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随后掐指一算,面色越来越凝重。
他道:“如今他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是不对啊……”
怎会如此!
他们都是善卜之人,楚楚便解释道:“我阿父本应该是在蕲阳城那一战中就会在战场上丧命,可我作为他的女儿自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所以我从彭城逃了出来去到了蕲阳城外,让手下的部将救下了我的阿父,暂时改变了他的命数。”
谁不怕死呢?
是她阿娘,给她出去历练的机会,她的阿父,又让她手握兵权,她的阿姊,会跪在袁术面前为联姻的她求情,她的阿兄,明知道彭城危险还是进城想要带她离开。
将心比心。
面对这样的家人,在明知道桥蕤会死之时,楚楚岂能坐视不理。
张作却知道,楚楚当时,是想要以命抵命。
张作闻言,摸了摸胡须,感叹道:“原来如此。”
得到了一些东西,就会失去一些东西,所谓质量守恒,连命运也是如此的。
他见到楚楚身上萦绕着一股郁气,又忍不住再次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叹息道:“至你于蕲阳城外失踪之后,你阿父还是染上了恶疾,女公子,有时候努力去更改命运,还不如顺应天时。”
话落之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断臂,也不由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楚楚道:“所以我不服气,这才想要请张道长帮忙寻来华神医,为我阿父治病。”
张作问他:“若是治不好呢?”
楚楚浑身的郁气更盛,淡漠的抬眸,却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对方一个问题:“张道长,若是有一天你看透了这世间的规律,可是你知道只要稍加干扰,就能少死很多人,还能救活更多的人,可是你注定要遭遇上天的谴责,你是选择出山救世,还是眼睁睁的看着黎民百姓生灵涂炭?”
张作闻言一愣:“舍身救天下黎民,想来是无数贤能者的终极梦想,若是我有这样的能耐,自然是出山救世。”
此时他的面上因为醉酒而出现的驼红已经退去,眼神微微露出了精光,代表了这位张道长亦是非一般人。
楚楚道:“我觉得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也想要赌最后一把,而决定我赌不赌的其中一点,就是看还能不能救回我阿父的性命。”
张作疑惑:“赌什么?”
楚楚面上露出一个苦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说:“今日前来的目的,主要目的还是请张道长帮忙写信给华神医,寻他前去救治我阿父,旁的倒是其次的。”
她欠了欠身,行了一礼,郑重道:“拜托了。”
张作心中隐隐不安,却有点看不懂面前的少女将要做什么,见她如此郑重,面上也不由严肃道:“放心,我会放在心上的,此是我定然为你办好。”
说完他又不由提醒道:“你身上的蛊毒没有解药,每三个月就会发作一次,可需要我送信去江东,让孙将军为你送些药引前来,好做些压制蛊虫的解药?”
楚楚闻言倒是有些心动,随后又叹息了一口气:“张道长,我如今在大众眼中,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而他是江东势力的主公,还是不麻烦他了。”
她又郑重道:“还望张道长,也莫要将我还活着的消息透露出去,我总觉得我的死劫还没有过去。”
张作知道楚楚话中的厉害,点头同意了。
楚楚对着张作又行了一礼,面上有些薄红:“麻烦道长了。”
从张作的住处离开之后,楚楚面上围上了面巾,遮住了苍白虚弱的小脸,骑马离开了项城。
刚出了项城没多久,就有一人出现在楚楚面前。
他穿着一身青衣,明明长得还不错,丹凤眼却耷拉着,看上去死气沉沉:“你要去哪里?”
楚楚扬起下巴,轻哼道:“这就不关你的事情了。”
他面色不变,声音懒散:“还在生气我射了你一箭?我后来不是回头救你了吗?”
楚楚回头看着郭嘉那张厌世脸,眉头微皱:“我给你一刀,然后为你治伤,造成的伤害就不存在了吗?”
郭嘉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倒是有些道理,所以你果然在恨我。”
楚楚没有说话,默认了这件事。
他又说道:“我已经将你放了,你为何不去找孙策和周瑜,早几年我就听到了你与两人交好的消息,莫非是心中有鬼,不敢去?”
楚楚看着这位年青的男人,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反问道:“你是曹操之人,你救了我,又放了我,不怕他怪罪下来吗?”
郭嘉闻言有些恹恹地:“若是主公怪罪下来,左右不过是一刀的事情。”
楚楚懒得说话了,这些日子和他相处,双方并不是很友好。
他又试探楚楚道:“就算你不去投奔江东,你也可以去投奔吕奉先,当初袁术带兵攻伐彭城的时候吃了败仗,你阿父曾被他生擒,后来许是因为你的原因,吕奉先便又直接将你的阿父给放了,他定然是对你有情,想来并不会怪罪你当初逃婚,让他丢尽脸面的事情。”
闻言楚楚立即抬眸,语气里面掺杂着怀疑:“你胡说的吧?”
她忍不住道:“若是真有这么一回事儿,当时他打了胜仗之后,在我面前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此事?”
郭嘉见她有了反应,却并没有反驳吕布对她有情的事情,面上微微挑眉:“不如你去打听打听,我说的话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楚楚不由转头将目光看向了彭城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浑身慵懒的郭嘉,心中突然有些烦躁。
这件事他没有必要说谎,或许是她以前在读史书的时候,漏看了这一部分?
她回神,想到就是郭嘉的计策,让吕布战败,不由道:“若是我说我要前去投奔吕布,你应该就会把我杀了吧?”
楚楚觉得对方不会放心她去彭城的。
郭嘉目光落在楚楚的身上,看着她紧张的神色,心中有些堵,随即低头喟叹道:“你比我想象中的聪明,总觉得当时我善心发作救了你,是一件极为错误的决定。”
楚楚知道郭嘉出身于颍川大族,之后被荀彧推荐给曹操,在许都朝廷任军师祭酒。
此人极为洞悉人性,熟读兵法,是一个王佐之才。
熟读汉末三国史之人,有很多人很是欣赏此人的才华,只是楚楚对他有很深的成见。
他的计谋太毒了。
楚楚说:“你现在可以杀了我,这样你心中担忧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郭嘉假惺惺道:“我确实想要杀你的,不过就是猫猫狗狗相处一段时间也会有些感情,现在却有些舍不得杀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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