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征战上的现实无可避免,刘备也不对着这两个兄弟空画什么大饼,他主动道:
“日后征战上,的确不像过去那样,靠人命,靠将勇了,甚至打的仗也不会太多,可你们也得不了闲,相反,要打的仗更难,更重了!”
大哥还是那个大哥,没把他当傻子糊弄!
这让张飞将心放回了肚子里,但还是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委屈,或者说,即将被取代的惶恐。
“没有战场上的仗打,那俺还能打什么仗?”
“很多。”
刘备停顿了一下:“和自己,和自家军队,世上的饥饿、不公、以及日后妄想以旧道统复辟的人。”
这究竟是什么和什么啊!
张飞拧紧眉头:“几天前大哥你还好好的,这怎么开始说起来胡话了?”
刘备一点也不奇怪他是这个反应。
这几个月,关羽和张飞一直在外征战,别说在曦玉身边看后世如何了,如今连简体字都还没有认全呢,那如何听懂他说的东西?
也不只是关羽张飞,其他就算有所了解,也能接受变革,或者就是主动寻求变革的亲近之人,听诸葛亮所讲的‘新道统’,也都是不太能跟得上思路。
原因嘛——
在‘政治纲领’前,还有一步‘认识世界’呢!
不清楚阶级与剥削,不理解社会生产模式与经济关系,能跟得上才奇怪。
简单来说,目前大家普遍缺学习马克思主义,也就是《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
可惜的是,它没有隶书版。
好在诸葛亮已经在抄写,并加以如今的注释,而刘琰那边可以用拍照打印的方式,快速复制出一本本书来。
就是这还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刘备自己只能说是看了一遍,不敢说懂,更不敢乱教他人。
不过就算是不讲这些,刘备也能表明自己的意图。
“你们大概也有所知晓,曦玉是后世之人,我这些时日观后世,见其已无饥饿,天下人不仅能吃得饱饭,还顿顿有肉,只要是幼儿就免费入学,等考上大学,便可参加‘公务员考’,通过以后,可做吏目,政绩突出者,能一路升至市长,省中,也就是如今的洲牧,其百姓生病致贫,鳏寡孤独者,都有国家给养。”
大致形容了些后世盛世之景,刘备道:
“我想仿后世道统,让天下之人也能吃饱饭。”
这下张飞是听明白了。
他有些咋舌:“乖乖,这真是后世?我怎么听着跟仙境似的?!”
“若非如此,如何养活的天下人口,又骗得过你我?”
一直不曾开口的关羽终于说道:“只是此事行之不易,主公还需慎重。”
“俺也一样。”
张飞点头同意:“如今乱糟糟的,也不清楚大哥你要怎么做,我们这些人,心里都有些慌啊。”
这就能看出数十年征战的情分与默契了。
纺织工面临让自己失业的珍妮机不会给予好脸色,被汽车取代的马车夫甚至会愤怒的打砸汽车,按照常理,他们就算不反抗,也会因为火炮的威胁对曦玉产生厌恶,甚至试图阻挠。
但二人都没有这些动作,甚至还约束了手下,就算听刘备说准备继续变革,哪怕明白这依旧对自己不利,但也是劝他慎重,而非反对。
他们足够信任他,即便有所不解,利益受损,也会先选择支持。
“肯定要慎重,我与军师商量过,先从军中来,教上下识字读书,日后转为胥吏,于荆州各地度田,再核实户籍,择其优者提拔。”
大致说了下接下来的计划,刘备认真道:
“现有空闲,你们也得认简体字,再学后世贤人之论,若日后……不好做将军,也能转为郡守、洲牧,治理一方。”
他就说嘛,大哥不会亏待他们这些兄弟的!
张飞将心放回了肚子里,但只放了一半,他很快意识到在军队里普及教育选吏,以及度田核查户籍的意义,随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大哥,你这是刨世族的根啊!”
“这不挺好的吗?”
关羽笑道:“世家沆瀣一气,把持朝政,生党锢之祸,致使天下大乱,如今清理这些国之蛀虫,当为一大快事!”
张飞不满:“那分明是天子昏庸,外戚宦官相争!”
“你二人莫要争执,此既有天子失德,也有世家为祸,焉能只怪一处?”
虽是多年兄弟,但牙齿和舌头都还有打架的时候呢,何况人乎?
关羽和张飞征战上能托付后背,但行为处事上却截然相反,云长善待兵卒,却傲慢与士人为伍,翼德敬重士人,却不体恤兵卒。
这显然不只是行为习惯,而是思想上迥然不同,哪怕刘备一直有所劝告,却都没什么收效,两人依然是我行我素,不予更改。
过往刘备不知未来,也觉着尚能容忍,不算碍事,可既知他们二人最后都栽在这上面,那就得想办法改一改了。
“云长,你这傲气是得收一收。”
让年近半百的人改性格,这比杀了他都还难,尤其是这话也说了好多遍,这使得关羽有些不以为然,但终究是主公说的,他也认认真真应了一声。
“是。”
行了,这等同于没说。
刘备在心底将此事记下,决定以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认真劝一劝,随后转头,先给最好说的张飞下一剂猛药。
“翼德,你也是,那些名士……你再敬重,也是融不进去的,若不这般,怎能体现他们的不凡?”
原以为主公又是老生常谈,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说,想明白意思,张飞咻了一下变了脸色。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还未开口,刘备就摆了摆手,让他先停下,郑重道:
“我师从为谁你也知晓,其中龌龊也算熟知一二,春秋三传,云长所习左传最次,也受士人鄙夷,为何有此排名?一来是公羊谷梁讲道,微言大义,传闻乃孔子门生子夏所授,地位崇高,其次却是因左传为记事,较为详细,需解读之处少些罢了!”
“春秋语焉不详,大儒便手握经释,上可达天子,下可依门生故交出仕为官,但天下官位有限,自家亲眷尚不能安排齐,如何能再给他人?学问又非战功般清晰可见,怎能上达天听?所以必然要抬身价,文人名德广传,轻武排外,皆不过此。”
“你觉得他们文可提笔治一方,武能治军安天下,纵横捭阖实为大才,不过是把持学识,欺你无书可学,无人可用!”
“过往世族做大,我也无法更改,讲与你听,只是徒增烦恼,兼之养客尊士也是个好名声,于你有益,也就不曾言说,毕竟你为我部将,只要我能有成就,士人也不会轻慢于你,但……如今不同。”
刘琰接受的是后代教育,会想到政治纲领这些现代教育的内容,不过,古代还有很大一批打天下的人,并不需要用明确的思想来团结所有人。
旧有的制度与思维早就根植人心,只要能组织起来军队,按军功分利,武将就能为之冲锋陷阵,而想推行更改的,有了地盘和武力就可以去做,所招揽的武将和文官并不一定是政策的支持者,只要设想好怎么做,通过威逼利诱等手段,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就像是孝武帝开办太学,不断发动对匈战争。
只是这样的成功,无法复刻到刘备想做的事上来。
跨度太大了,那样的改革虽有不小的变化,但还是君臣父子,人可为奴为隶,本质还是一回事。
可现在不同,单一个废除奴隶,就已经要动摇无数根基了,必须有足够的,能理解、认可并支持新道统的人一起坚守,才能将它真正推行下去,不会被他人篡夺,也不至于大幅度倒退。
刘备撕碎世族文士装点的这些面纱,关羽过往也能感受到不少,只是没有主公那么清晰,此刻见他说的这么明白,下意识想要附和,但见张飞面色苍白,颇受打击的模样,便忍住没有开口。
士人的身影,智谋与风流在脑海中不断涌现,他们勾勒出张飞最为向往一切,那很美好,可相较于士人和大儒,还是主公的话更为可信。
但这样的真相,也太过于惨烈。
很快,张飞心中就生出了被愚弄的愤怒。
“竟将我如豚犬般戏弄!”
他一拳头砸在地上:“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这分明就是被人卖了,还要替他们数钱!
在发觉过往所信彻底崩塌之后,人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不是刘备想看到的,他立刻开口:
“翼德!并非所有士人都是如此。”
“我知,主公麾下几位先生都是真大才,也不曾轻慢于我。”
张飞压下心中怒火,勉强收拾回几分理智,他想起刚才刘备所说,主动问道:
“主公让我学后世贤人之论,可此无师所教,如何能懂?岂不是和如今一个样子了!”
刘备笑了。
“这就是后世与今时的不同了,后世贤人是将道理讲给普罗大众听的,其著作通俗易懂,连十岁小孩也能看明白不少。”
其实先贤他们不一定想做个谜语人,只是那时只能以竹简记载,能写的内容有限,必须言简意赅,以至于一字多意,让后世儒士有太多发挥空间,而后世纸张充足,能写的内容多了,也能让表达的内容足够固定,尽量减少被曲解的可能。
不过,这就不用多给张飞解释,反倒是可借此激励一番。
刘备继续道:
“可惜那些贤书不少,却都为后世简体所写,非如今之字,需等军师抄写注释完毕你才能看,而军师诸事繁杂,想来也写不了多少……”
“认字,我今天就去认字!”
张飞立刻开口:“不就是横排所写不好认嘛,俺忍着多看看,看习惯就好了!”
“翼德你啊!”
刘备摇了摇头,和关羽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笑是在打趣于他,但张飞却不觉尴尬,连被压下去的怒火也消散了不少,让他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气氛很是融洽,可还没持续多久,忽然有一群人乌泱泱走了过来。
为首的人是郭颖,脸色胀红到了极致,看起来愤怒到了极致。
他是荆州本地人,是诸葛亮来后,逐渐投奔过来的士人。
而身后一起来的人也差不多,都有着统一的特点,愤怒,颇有家资。
停在正堂外,郭颖把发簪一拔,扔掉头冠,俯身以头抢地起来了!
“我为主公效力,能舍其人,自然能舍其财,何必由军师出面!不若将我派去南蛮,尽取了郭氏世代积累的家赀吧!”
身后那些人也一同跪下,泪流满面的出声应和。
什么叫派去南蛮,这与让人去死有何区别?
取了家赀,分明也是强盗行径啊!
还一群人过来……分明是逼迫主公!
本就因为知晓真相,对这些人有怒的张飞此刻瞬间不满起来,他刚想起身,身边的关羽便按住了他。
没看到主公此刻极为平和,早就意料到此事了吗!
既然如此,还不清楚怎么回事的你我就别上去添乱了!
刘备的确有所预料。
他手下有士人,而且还不少,度田查户籍乃至废奴隶已经不是在往他们身上割肉,而是断根,绝其后路,是个正常人就忍不了。
但世上有很多忍不了却还得忍的事情。
看看他手里的兵,看看曦玉明摆着贴出的告示就明白,不接受,有的是人愿意拿起来刀,带着兵,将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同意。
在要命还是要钱之间,终归是要做一个选择的。
想要命,但自己世代的家产,也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那就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面对掌控自身性命,占据绝对优势的存在,这算是最好用的办法了。
反过来对刘备说,这就是在示弱,在祈和。
只不过,这种祈合也是有条件的。
那些积累起来的家业肯定沾着人血,但不只有那些被剥削的农夫农妇,还有他们面对官吏、大族,乃至接连不断的兵祸与匪窛之间,陪着笑脸,辛辛苦苦出钱出力,亦或者拿着刀矛,用人命守下来的,是祖辈和族人流了那么多血才积攒下来的!
这就是他们应得的东西,天经地义,四海皆认,你罔顾意愿说夺就夺,他们也不介意以死相抗,让天下人都看看,你刘备是什么嘴脸!
是的,这就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了。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会将挡车的螳螂全部压死在下方,后人凝视此时,只觉着这样的抵抗根本算不上什么,无非就是多死几条人命,引来一些动荡而已。
比史书上的‘人相食’更为含蓄些,无害些。
如果刘备不身处这个时代的话。
但身处如今,刘备很清楚‘动荡’背后,需要有多少人命去填。
“度田清户,本就是国法。”
走出正堂,刘备看着这些眼含怒火的士人和属下,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不过,良人卖身为仆,你们也是出了钱粮,予以庇护,天师愿以等价的钱粮赎之。”
整体上,大户对度田清户肯定会恨的咬牙切齿,但对上下之间和有识之士来说,还是能获得支持的,因为这些隐田隐户来源通常都不怎么干净,对国家也有害处,很有必要核实下来,要么交税,要么还给百姓。
但废除奴隶制这点,就真的捅了马蜂窝。
从后世的角度来分析,这也是强者凭借自身资源对弱者的剥削,但现实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这么多天灾人祸,到处都是活不下去的人,普通的世族保全自身也不容易,他们愿意拿粮出来买人,愿意让这些本该死掉的人依附自己活下去,是大恩德!
凭什么天师一句‘众生平等’,就能让这些奴仆就此走了?
那他们付出的钱粮,保全这些‘财产’的流的血汗,就因为这么一句话没了?
这不会有人服气的,甚至连一部分奴仆都很难接受。
所以,当刘备说出那句‘以钱粮赎之’,郭颖总算是停止了以头抢地。
他直起了身,额上已经青肿,甚至还开始渗血,正一点一点顺着眉骨向下滑,看起来极为骇人。
可郭颖好像察觉不到似的,冷静的拱手问道:
“我等家仆都是灾时收下,那时田产锐减,粮以非粮,而是人命,如何能以此时的粮等赎?”
就因为是人命,才不能去算,真算起来,就只能由着世族乃至天下所有有家仆之人坐地起价了!
天下的财富有限,重新划分,必然会有人受损,这波就是冲着地主去的,只不过手段更温和些,没有直接打土豪分田地罢了。
只是再温和打土豪分田地也是打,得有人愿意干才是啊。
是,有刘琰在,高薪水招贤当然能招来不少人,但需要的人太多了,要付出极高的工资支出,这迟早会拖垮财政,更不要说其中会出现想浑水摸鱼和趁机诈骗的骗子,识别、磨合需要很长时间,算起来损失并不小。
而这些属下,刘备对他们的秉性已经相当熟悉,知道他们的能力如何,底线又在何处,大家也有着共事的经验,指挥他们做事,不需要付出更多的成本。
地主与地主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减少这些属下的损失,并给予合适的利益,他们会接受这些条件,转头为政策冲锋陷阵。
沉吟片刻,刘备避开了‘赎人价格’的质疑,说起来诸葛亮正准备做的一件事。
“后世有一些经济农物,譬如制石蜜的甘蔗甜菜,榨油的油菜花生,可纺成棉布的棉花,以及治病的药材等等,天师已经找了种子和后世的‘暖房’,军师正打算划地种植,想着过些时日就选人去学,再从自家耕种,你们可感兴趣?”
暖房,其实也就是大棚,可以反季节种植,诸葛亮打算种的也不只是这几种经济作物,还有主粮,也就是后世的水稻小麦红薯土豆之类。
都是些新作物,谁都没有种过,就算有书,那也是后世的种植方法,与如今相差太大,必须得自己种过一遍,才能摸清怎么在如今种的高产又不伤地,以及确定需要付出的人力等等。
大棚基础提温在6~10度左右,而襄阳属于湖南,亚热带气候,冬季普遍在零上三四度,加上暖灯,基本上能够保证作物生长,最低温零下二三摄氏度时,可以烧煤来维持温度。
如今尽快种下,快的,明年三四月份就能收获,慢一些的,有前头的经验,再让百姓种时也不会手忙脚乱。
不过主粮价格摆在那里,稳定时节高不到哪里去,还是经济作物在这个各方面都匮乏的时代更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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