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紧接着上面他受伤,顺势衍生的话题。
不那么珍惜自己的性格,或许与童年创伤有关,她也见过李靖,梦到过李靖,算是亲眼证实过一些。
但除了李靖,哪吒和其他亲人呢?
她知道,哪吒肯定有母亲,有两个哥哥,西游世界里还有个小妹妹李贞英,这些不都是他的亲人么,都关系不好?
听闻她言,哪吒的神色又不自觉沉了点,他垂下眸,难得从外表就能看出隐忍和脆弱。
他轻声道:“……没有真正的亲人,因而谈不上好与不好。”
所以,是所有。
时青寻怔怔地看着他。
这似乎仍是少年觉得讳莫如深的话题,他却又唯恐自己语气太过冷淡,补充道:“即便我生来无亲友,我也并不在意。一人来去,并无不好。”
但时青寻不一样。
于他而言,唯一引起过他注意的时青寻,给予过他救赎的她,她不能离他而去。
他抬眸看她,她却低下了头,轻喃着:“是啊,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哪吒眼神渐沉,眸色再次染上沉郁,似不太明白她这话是何含义。
“……我也没有亲人了。”时青寻叹息一声,“也独身挺久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就算是一个人,也要把日子过好。”
“虽然没有亲人,可生活是自己的,对吧哪吒?”因为想劝他,所以她耐心询问他。
哪吒却愕然极了,久久望着她。
“你说什么?”像不确定,他也询问她。
哪吒明明记得,昔年初遇时青寻后,她时常说起自己的家人。
她的父母疼爱她,她也极为恋家,所以最后她才丝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的所有与她无关,哪怕是或许得过她一分青睐的敖丙,她也不再多看。
不比孑然一身的自己,时青寻有着对家的深深眷恋。
这令他艳羡,艳羡的更深层次是不愿承认、又必须承认的嫉妒。
他嫉妒她拥有着他从未得到过、因此根本无法想象的爱,拥有那般爱的人,原来眼里是再容不下其他的。
哪怕他苦苦哀求,她也不肯为他停留。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她变得和他一样孤身一人了。
“什么我说什么?”时青寻一下没反应过来,“说我的家人?他们…在一场意外中离开了,是暴雨,遇上泥石流。”
多的她也不想说了,毕竟她也曾经很难过,觉得接受不了。
暴雨……
哪吒心中思绪一闪而过,反倒变得更加错愕。
昔年,东海前,凡人的领地在日夜暴雨之时,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情绪大变,不愿和任何人说话。
可她分明哪里也没去过,只是一直在东海岸边。
因为一直陪在她身边,他感受得最为强烈,被她冷落了很久,以至于他心觉是他不顾她的劝告,抽了敖丙的龙筋所致。
当初真是因此么?
忽然间,哪吒生了一丝疑。
“你……”哪吒轻喃着。
话题聊到这里,劝过了少年要好好爱护自己,以至于颇有些关系更进一步的意味,气氛已经变得缓和下来。
时青寻仰头,见少年似乎在出神,她没有多管,而是问出了最初由他提到,而想要问的那个问题。
“当初…你究竟为什么要打伤敖烈,是真的和他起了冲突?”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还是因为不喜欢龙,所以才……”
——迁怒敖烈。
虽然有心不想把话题搞得那么僵,但时青寻找不到更委婉的方式。
因为这件事真实发生过,若为了照顾哪吒的情绪,而将大事化小,她觉得反而对不起还在关心这件事的敖烈。
呼出一口气,她做好了打算……眼前的少年或许还会思忖要用怎样恰当的借口,来回避她的追问。
却不曾想,这次他答得相当耿直,他道:“不喜欢龙。”
“……”
知道她还会追问,他又解释着,“因为龙都不是什么好龙。”
哪吒会这样看待龙,时青寻觉得自己是清楚一点原因的。
“哪吒闹海”的故事在她的世界已经是家喻户晓,有多个版本的缘由。
比如东海没给陈塘关降雨、或者大水淹了陈塘关,还有比较恶劣点的说法是哪吒跑去东海洗澡,混天绫搅乱海水,夜叉前来阻拦却被他打死,他又把送上门来的敖丙打得半死不活……
不管哪个说法,这个世界究竟发生的是哪个版本,回到现下,要说哪吒和龙一家亲,她才会觉得奇怪呢。
嘶,还有,如果哪吒去东海里洗澡……裸着的那种吗?
——打住,这个思想太危险,划掉。
“但是……”回归正事,时青寻在心里叹了口气,“敖烈他——”
她希望他不要因为和东海的过节,迁怒别人。
前面她才说到不要随便伤害他人,尤其是无辜的人。
虽然,哪吒说是敖烈先招惹他的,但他说不出具体因何事招惹,又在此时再次承认了做过,以她对敖烈的了解,也觉得敖烈不是会主动挑衅的性格。
十有八九,真是哪吒先招惹的事。
哪吒并未否认。
但他对此做出了更详细的解释——
或许也是存了心思,想引导她往这方面想。少年的音色缓缓,却无悲无喜,甚至没有怒气。
这并不是他与敖丙的个人恩怨,而是极寻常的陈述事实。
“昔年,便是东海龙族误了布雨的时辰,却毫无悔过之心,又降下暴雨,害了无数凡人的性命。”
天生的神明,有时谈不上真正的嫉恶如仇。
哪吒虽然到过凡界,但不曾真正体会过人生百态,没看过人间疾苦,最终会和东海起冲突,或许并不是为凡人鸣冤,也不是真的大发善心。
——而是彼时的他,就想如此做。因而说起此事,无悲喜,无怒气。
时青寻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有些怔怔的。
“暴雨”这个关键词由她先提起。
但当哪吒再说出口,明明与她说的事毫无关联,她却莫名心悸起来,仿佛也曾亲身经历过。
在哪儿经历过?
梦里……还是曾经的梦外?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良久后,时青寻回过神,抿唇道,“但如你所说,那是东海的事,敖烈并不是东海龙族,我…我希望你不要为难他。”
哪吒和东海的冲突,不管是她了解到的版本,还是这个世界真实发生过的事,是非对错,本与敖烈无关。
无意在不清楚事实的时候去劝别人不要在意,看上去,哪吒也不想深入东海的话题,因为他说到那里就戛然而止了。
她最终道:“可以么?哪吒,敖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他抬眸看她,眸色深深。
“很想我答应?”
仿佛她只要说,一定要他答应,他就会答应一样。
也可能是不答应,又心里积怨。
他愿不愿答应是他自己的事,时青寻摇了摇头,“你自己决定,我不要求别人一定要答应我什么。”
但她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
“如果下次,你们俩真的有了冲突。”她的语气严肃了一些,“我先和你说清楚,我会向你们俩都询问事情经过,若你解释不清,说不出确切合理的原因,我会选择维护敖烈。”
少年的眸顿时沉了下来。
但她好像已经不那么忌惮他了,害怕的情绪都没有生出来一分,很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为何不能是维护我?”少年是清冷之极的音色,惯常冷而淡的神情,会让他像高不可攀的人物。
此刻,他的话却像个在争宠的小孩,蛮横又不讲理。
还闷闷的,像是受了委屈。
“……因为,哪吒,是你先伤了他。”她还心觉,如果敖烈什么也没做错,那哪吒应该向他道歉。
于是,她又迟疑着,“你…你能不能去……”
“不能。”总能敏锐察觉她情绪的少年,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抿紧了唇,压抑着眼中的冷意和别扭,“我不想,我也没有做错。”
在他心里,仍旧觉得敖烈和敖丙是一丘之貉,没有任何区别。
果断否决了她的提议,可这次,少年心下却没有生气,因为他已然察觉,时青寻对他的提防之心消下去了很多。
于他而言,任何事都不如她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重要。
“……行吧。”至少把这件事情说开了,时青寻鲜少真去强求别人什么。
但想着想着,时青寻又补充道:“对了,还有,无论怎样,我觉得彼此作为朋友,相处还是要坦诚,不要做骗人的事哦。”
她甚至重新开始,认可他,认为他是她的朋友。
哪吒深深看着她,仍然下意识地佯装脆弱和温和,想要点头,忽然却皱起眉头。
“你说哪件事?当日的确是敖烈挑衅在先,我没骗你。”
“……”
时青寻懵了一下,总感觉他这话有哪里不对劲。
——不是,什么叫哪件事?他还有什么事骗了她?
“当日,我往灵山去拜会如来世尊,忽感龙族气息,有好几虾兵蟹将意图伤我。”
当然,他怎会被那等精怪所伤。
杀了一堆,再抬眼,所见到的便是化为龙身而来的敖烈。
“西海太子,手中怎会无兵?他既是冲我而来,我为何要客气。”哪吒轻哂,无论是对虾兵蟹将,还是对敖烈,他都不放在眼里。
时青寻沉默了好一会儿。
此事,她自然也问过敖烈,因从敖烈那边得到的回复是“从未挑衅哪吒,不过是独身一人去赴宴,遭此横祸”,她才觉得是哪吒不由分说伤了人。
“能确定是西海的兵?”她隐隐察觉不对。
少年摇头,哪里的兵于他而言,都是讨人厌的海族之兵,“并无区别。”
时青寻语塞。
她觉得,当然有区别。
敖烈没有主动挑衅,哪吒不是主动伤人,这说明——此事有第三方在掺和。
“你怎么之前不讲清楚?”但凡她今天少交待一句,恐怕都得不到这个消息。
时青寻忽然意识到,有时哪吒并不是在敷衍她,虽说大部分时候他会说一些漂亮话,但都很浮于表面。
内里,这个少年并不善表达。
他会无意识的错失表明自己立场的最佳时机,甚至像是习惯了一般,并不在意别人如何误解他。
因为……很少有人赞同他?时青寻心中忽然有了这个猜测。
“因为你不信我。”
“……”
“当然有区别的。”回到上一个问题,时青寻将心中有第三方的猜测告诉了哪吒,叮嘱道,“你还是多加注意吧,是不是你有什么仇家?”
哪吒的仇家……如果他经常嘎嘎乱杀的话,估计有挺多的。
总不会是敖丙吧。
但毕竟自己不是哪吒,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事,时青寻对这点纯属瞎猜。
少年忽然低下头,仔细看着她的脸。
天庭将近之际,耀眼的日光下,少年如此注视着她,如墨的瞳绽开的是温柔的光。
“青寻……”他唤了她一声。
时青寻仰头看他,忽然心起一种和猴哥类似的想法——
这个少年并不是那么难以看透。
能够照亮一切的阳光,带来温和的光亮,涤尽一切阴霾,使得少年的眸色也不再捉摸不透,反而澄然无比,其中还倒映着她的身影。
“还有什么事?你有没有听到我叮嘱的?”
心跳蓦地乱了一拍,但时青寻很清楚,这是被他的美貌暴击了,绝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
哪吒当然听到了。
他心觉这是时青寻的关心,因而心生暖意,轻轻点头。
“之后,你若还要去看望敖烈……”薄唇微抿,少年又显出几分踌躇,“可否带上我?”
“……”喊他去吓唬敖烈吗?
“不是。”他摇头。
原是时青寻不小心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这让她有一点尴尬,轻咳一声,“那你总不会是想和他道歉……”
“不是。”不等她说完,他的否认更快。
“……”
“你担心我会再次伤害他,可若我就在你身边,他也在你身边。”少年微微垂眸,云刚好遮住了阳光,叫他的瞳孔重新幽深起来,“是不是你就不用再担心了?”
“……”
虽然感觉哪里怪怪的,但这的确不失为一个有点怪又有点好的办法。
两人都在她眼皮子底下,谁也掀不起风浪。
——不是,她又不是他们俩监护人,干嘛搞成这样啊?
“我觉得……”
“寻寻。”哪吒避开她的目光,偏头,示意她,“天庭已至。”
“你若有事,便先回瑶池吧。”他将手藏于袖下,好似在摩挲着腕上的乾坤圈。
不由自主地,时青寻将目光追随于他手腕间。
金圈熠熠生辉,极为好看,但在他白皙的手臂上发着亮光的,除了乾坤圈,还有那串越发润且亮泽的缠金莲玉串。
感觉第一次见这玉串还是干涩的新玉,现在过去多久了?怎么变得这么温润了,哪吒这么喜欢盘串的嘛。
而且,她微眯着眼,怎么感觉玉变红了……
“下回你要下凡,记得喊我一起,可好?”
哪吒的声音在她耳畔再次响起,他的语气很轻,洇着深深期盼,又有一分克制的脆弱。
她再度回神。
最终,看着他安静等待她答复的样子,她点了头。
梦境让她心起涟漪,这是事实。回想这次下凡与他的相处,她决心与这个总在她身边的少年稍稍和解。
哪吒显然有心以退为进,没有纠缠,他离开的很干脆。
时青寻在天门前站了一会儿,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却没有急着回瑶池,而是转道去了广寒宫。
广寒宫内,贪玩的兔子又没在。
但嫦娥仍旧在炼丹。
她收回曾经心觉自己挺有事业心的话,嫦娥才是真正的敬业,吾辈社畜的楷模。
“嫦娥仙子,最近一切还好吧?”第一句是和仙友打招呼的惯常客套,时青寻问道。
嫦娥没理她。
行吧,看来和科研狂聊天真的不需要客套,那就直接说正事。
“先前我给你的真身莲瓣。”时青寻道,“嫦娥仙子,你有查出什么来吗?”
嫦娥从炼丹炉前抬起头来,一张绝美的脸蛋被炉火熏得黝黑,她却浑然不在意,随手擦了把脸,就站起身来。
“还没那么快,此事略微复杂,毕竟还关乎长生术。”她道,“你再等一等吧青寻。”
时青寻点了点头。
“不过,你最近有没有做什么梦?”嫦娥又道。
时青寻蓦地一顿,看向嫦娥的眼睛,再次点头:“有……怎么了?”
她听不少天庭同僚说起过,神仙是鲜少做梦的。
因为神仙拥有漫长的寿命,境界越高,越是寿比同天。这样长的寿命,会导致一生经历了过多,久而久之,心会生出纷杂。
所以,依旧是境界越高的神仙,就像是某种禁制一般,越不容易做梦。
不过话说回来,大家寿命都挺长了,但神仙们仍在追求长生不老术,真的是非常…有追求啊。
初为神仙的那段时间,时青寻也常做梦,尤其在凡间的雨夜之时,她梦到了遇难的亲人。
但后来,随着修为渐长,她也很少做梦了。
除了……
“近来我用了些魂术在花瓣上,哪吒三太子不惧魂术,却不知是否会作用在你身上。”嫦娥解释道。
她端详了一会儿时青寻的面色,“你感觉还好吧?”
时青寻没有觉得不适过,摇了摇头,但她有在意的事——“我做梦了,那些梦是摄魂后得来的真实记忆,还是…只是梦?”
有关于哪吒的梦。
千年前,白衣少年悲壮自刎,血色染尽了他的白衣,他身边空无一人,除了她无人依仗。
血在岩石间蔓延,与他有血脉之亲的李靖却高立云端,说着讽刺至极的话。
可他毫不在意,他只是一遍遍对着她道“我们回去吧”,像执念一样,乃至后来他已成圣,在西莲苑仍旧念着,叫她“回来吧”。
这些……到底是真,是假?
“嗯?”
身居天宫最高处的月宫仙子嫦娥,她许是也很少做梦,诧异地看了时青寻一眼。
“这……”嫦娥有些难言,“我也不好说,魂术一旦入体,权看承受法术的人如何去化解,有人会做虚无缥缈的梦,也有人会沉溺在记忆深处。”
意思就是,两种可能都有。
“我觉得,或许你有自己的判断。”她道。
时青寻看着她。
“梦无逻辑可言,若是梦,定然虚幻无比,梦醒之后,便知真假。”嫦娥也看着她,探究学术问题时,嫦娥是非常认真的,“但若是回忆,定会让人心生悸动,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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