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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你可以下车了。】
闻亭丽定睛一看,原来这么快就到了她家门口,陆世澄甚至周全到将车停在前庭的台阶面前。
这样她不必再冒雪就能进家门。
可是,除了周到,再没有别的。
今晚的他简直刀枪不入。
很好,她面无表情拉开车门,硬梆梆地说:“谢谢!”
陆世澄一手扶着方向盘,两眼注视着前方。
闻亭丽把自己脚上的两只靴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赤脚走在雪地里,忽又反身回来对着窗内说:“明明白告诉你:今晚我只是凑巧去附近的朋友家里做客,而且先前我确确实实被人跟踪了,这一向被人跟踪了不只一次,不然我也不会那样慌张地撞到你身上——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你!后会无期!”
撂下这话,她头也不回走进楼里,进入房间,也不开灯,一头倒在床上。他还恨着她,她又何尝不恨他!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见到他,这样大家心里都干净。
发了一晌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明天还有工作,她才没空跟不相干的人生气。
她打开衣橱拿出浴袍,预备洗个澡就上床睡大觉。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上楼这么久了,却一直没有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忙走到窗前探头向外查看,意外发现陆世澄的车仍停在台阶前。
他人不在车上,而是在车下,雪地里,那道颀长的身影十分显眼。
闻亭丽不由得屏住呼吸。
陆世澄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很警惕的样子,将树下、路灯旁、她家的台阶前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略一思忖,抬头向闻家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看过来。
闻亭丽忙躲到窗帘后方。
再向外看时,陆世澄已经发车走了。
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他在楼下察看什么?难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莫不是——
笑容骤然回到了她的脸上。
他在担心她的人身安全。
是因为她刚才那番话么?
仅仅因为她说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就沉不住气了。
枉他前头表现得那样冷静。
最好他一辈子都别在她面前露馅才好。
她心里的沉郁一扫而光,哼着歌去盥洗室洗澡,上床后,津津有味地琢磨着今晚的事,心里一忽而酸涩,一忽而甜蜜,一忽儿喜悦,半晌才睡着。
新年这几天,沪江大学放假,剧组也停工三天。
闻亭丽反倒比放假之前更忙了,学校里有庆祝活动,社会上的一些宴会也陆续向她发出了邀请。
这其中,有电影协会一年一度的年会,有段妙卿温冠华等知名前辈影星举办的中式家宴,还有高家董家等商界名流举办的西洋派对。
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事。这些发给她的帖子中,无一例外地写着“尊敬的闻亭丽女士。”
这意味着,她的名字在社交场合有了一席之地。
这是一个人在社会上有影响力的开始。
闻亭丽为自己感到骄傲,成日里忙个不停。
这天,高筱文给闻亭丽打电话,叮嘱她晚上早点来参加宴会。
忽听片场传来吵闹声,闻亭丽忙放下电话过去看,原来是煤精灯突然坏了两盏,黄远山正在那儿发脾气。
“头些天就闪过几回,早让你们送去修,你们只互相推,这下好了。别的戏也就算了,最后这场戏对灯光要求极高,你们让我怎么拍?”
众人忙劝黄远山消气,商量一番,谭副导去找人来修灯,只是换零件少说也要几个小时,白天的这场戏看样子只能挪到晚上十点以后来拍,这样才不至于浪费胶卷。
“周老、温姐、闻亭丽,这安排没有问题吧。”黄远山愁眉苦脸征询大伙的意见。
温冠华率先表态:“我是没问题的。”
“我们也没意见,前头精雕细琢,没道理最后的重头戏敷衍了事。”
在拍戏这件事上,闻亭丽一贯吃苦耐劳,自然也没二话,只在心里盘算,晚上自己依旧可以去高家参加晚宴,大不了九点多就往片场赶。
只是今晚恐怕要拍到凌晨了,这样想着,闻亭丽抓紧时间去办公室给周嫂打电话。
一去,里头已经有人了。
是罗殊红,她将自己的脸正对着门口,一边打电话一边密切注意着外头的动向,声音也压得颇低。看到闻亭丽过来,她非常从容放下了话筒。
闻亭丽向她凝望,罗殊红却大大方方向她打招呼。
“收工了?”
闻亭丽暗暗瞥向她身后,除了一台电话机,什么都没有,她沉静地点点头:“对,刚收工。”
周嫂在电话里得知闻亭丽要晚些回来,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今天柳先生和柳太太还是不在家,听说柳太太有好些亲戚在香港,怕不是趁新年放假坐游轮出去玩了。”
闻亭丽沉吟片刻:“回头我自己再打听打听。小桃子还乖吧?告诉她,姐姐今晚就杀青了,明天带她去兆丰公园玩,嗯嗯,您带她早些睡。”
等闻亭丽卸完妆赶到高家时,时间已是六点半。
高家这等新贵,向来最讲排场,今晚的场面有多盛大自不必说,厅里的客人简直可以用川流不息来形容,闻亭丽在门口一露面,就有不少客人好奇朝她看过来,高筱文赶出来迎接,那头有人欢笑着招手,“闻亭丽。”
花厅里花花绿绿全是人,左边的高背沙发上坐着当红女明星玉佩玲,她里头穿件烟蓝色低腰长裙,外头披着油光水滑的雪白裘领,头上是水钻发箍,气质是一等一的出众,身上喷着在巴黎guerlain专门定制的香水,端的是香风四溢。她身旁围绕着的这帮青年男女,无不也是精心装扮,那个名叫陈茂青的经理也在其中。
右边则是务实中学的一班旧同学,与左边的珠光宝气比起来,这边显得清新朴素,一团学生气。
闻亭丽主动过去跟玉佩玲打招呼,一来她们两个打过交道,二来玉佩玲算是业内前辈。
“好久不见了。”玉佩玲对闻亭丽倒还算客气,只是习惯了被人捧着,态度不免有些散漫。
“是呢。”闻亭丽笑答,忽觉侧方射来一道锐利的目光,就见玉佩玲的经纪人正满怀敌意地打量她,不过他旋即收回视线,笑哈哈跟别人说起了话,仿佛刚才的那一幕不过是闻亭丽自己的错觉。
闻亭丽倒有点知道这个陈经理为何如此,黄远山同她分析过,她跟玉佩玲算是差不多的类型,在电影界这叫“撞型”,是大忌。
陈茂青好不容易把玉佩玲捧到今天的地位,远没有红够呢,自然不希望看到一个更年轻的竞争对手冒出来跟玉佩玲抢角色。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那天黄远山对她感叹道,“你是在我们黄金影业出道的,陈茂青没办法再把你弄到他那边去,势必会替玉佩玲防着你,《南国佳人》没火也就算了,一旦火了,你就有机会领教他那些手段了,这方面陈茂青可是臭名昭著的,这话你先放在心上,总归小心些为妙。”
闻亭丽在脑海里回想着这些话,面上却一点没露出痕迹,依旧兴致盎然同对方打了声招呼,这才走到这边,挤在朋友们中间坐下。
赵青萝从燕珍珍手里抢过一本书塞给闻亭丽:“你快看,燕珍珍可大出息了,几日没碰头,她居然在学校里闷声不响写出一个剧本,我还说,这剧本说不定以后你来演呢。”
燕珍珍伸手欲夺回,闻亭丽早跳起来躲到另一头去了,燕珍珍只得用手捂着脸。
“闻亭丽,你要是敢笑话我,我就跟你断交!”
闻亭丽不容分说翻开扉页。“在务本念书的时候你就爱写这些东西,噫,《是福不是祸》,这是剧本名字吗?”
往后读了几行,闻亭丽欢喜地说:“欸,真不错!你等等,你别抢,你让我看完行不行,要不这样,明早我把它拿给黄姐看看。”
那边有人唤闻亭丽,是潘太太,闻亭丽忙迎上去:“潘太太。”
潘太太今晚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带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潘太太的子侄。
“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闻小姐,她还在大学念书。”潘太太笑呵呵拉住闻亭丽的手,“他们三个是我们潘家年轻一辈中最成器的,肯念书,为人也还算忠厚,今晚高家如此热闹,我带他们出来走动走动。”
几位公子一看见闻亭丽,眼睛便是一亮。
“闻小姐,你在哪间大学读书?念什么系?”
“咦,闻小姐是不是上过《振声晚报》的人物专访,我好像看过你的相片。”
最机灵的那一位干脆帮闻亭丽拿了一份果盘:“老站着说话没意思,闻小姐,我们到那边吃东西边聊吧,你会打网球吗?不会,我教你啊。”
正巧高太太过来迎接潘太太,见此情形,两位太太笑着摇摇头,一起走开了。
闻亭丽应对自如,顾盼生辉,刚被几人护送着坐到沙发上,又有一班年轻公子围上来,男人们就像蜜蜂见了花一样,把她团团围在中间。
有人给她拿饮料,有人为她端点心,有人殷勤献上一束花,更有人建议要陪她去花园里透气,还有人把自己新买的德国微型相机拿出来给她玩。
闻亭丽将胳膊支在沙发右边扶手上,懒洋洋听他们说话,忽觉有一道视线朝这边射过来,就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身边的人。一抬头,就见陆世澄旁若无人朝那边去了。
仿佛方才那道目光只是她自己的错觉。
闻亭丽咬唇觑着他的背影。
“那小子是谁?”潘家大少爷说,“众星捧月似的,连高大公子都对他如此殷勤。”
“陆世澄你都不认得?”
“潘少爷刚从天津来上海,不怪他不认得,不过陆世澄不是回南洋去了吗?何时回来的。”
“回来有几日了吧,年底事情多,他回来代表陆家主持上海商会的年会什么的。对了,你们都听说了吧,半年前陆世澄投资了一部《时间的沙》,特地找了电影皇帝朱小舟来演,听说都快杀青了,倘若此片成绩好,陆家说不定会继续在电影界投资呢。”
此话一出,这些公子倒没什么,旁边文艺圈的人士登时来了精神。“那电影圈可就热闹了,三四代人积累下来的庞大家业,连白龙帮都眼馋得不得了,到时候陆家想捧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番话引起了现场某个人的兴趣,这人炯炯地盯着陆世澄的背影,正是陈茂青。
他用目光追随陆世澄的同时,不忘用手肘怼怼身边的玉佩玲,玉佩玲被他一怼,手里的酒差点洒出来,她倒也不恼,只似笑非笑回瞪陈茂青一眼。
半个小时后,随着花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自发离席去往花园。
闻亭丽好不容易才从那堆追求者当中脱身出来,一个人到楼上高筱文的卧室里躲清净。
稍顷,高筱文也来了,一进屋就催闻亭丽:“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快去。”
闻亭丽没动。高筱文乜斜着眼睛笑她:“你不是要当面问他几句话吗?怎么,又不敢去了?不去的话,那间屋子我就不给你们留了。”
闻亭丽这才不慌不忙起了身,下楼走到糕点区域,随便拿了一杯香槟,却不喝,只是发呆,身后不断有客人路过,她也没注意,好不容易整理思绪后,另外斟了一杯酒,举着两杯香槟悄悄溜了出去。
很快来到后楼,往里走,迎面看到高庭新和孟麒光出来了。
闻亭丽左右一顾,眼看无路可退,只得躲到一旁的灌木丛后,动作太仓促,险些把两杯酒洒出来。
好在这两人似乎各怀心事,并未注意到闻亭丽的藏身之处。高庭新站在台阶上点燃一支烟,笑着说:“今晚陆世澄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牌也拿不稳,掉到桌下好几次,”
孟麒光没接话,桌上那帮小子一个劲向高庭新打听闻小姐,谁听了不心烦。
高庭新一贯心粗,也没多想,随口说:“你别说,陆世澄这人不声不响的,牌风倒是凌厉,你们几个再怎么围攻他,他也只是不露声色拆招。”
孟麒光淡讽道:“此人若是城府不深,能把他两个叔叔拉下台吗?他祖父陆鸿隽当年也是说一不二的厉害人物,如今不也拿这个陆家长孙没办法,我看他不只聪明,还心狠。”
高庭新不无惋惜地说:“可惜再有本事也是个哑巴,前些日子他举办上海南洋商会年会,个人能力倒是服众的,就是在主持会议时有诸多不便之处,当时我就想,总不能次次都让别人代他发言吧。”
“陆世澄不是给自己找了几个治哑疾很厉害的医学教授,难道就没一点法子?”
高庭新摇摇头:“我一个伯父在美国学医,据他说,陆世澄这病需要一种强烈的应激,类似于我们中国人常说的药引,没有药引子,再怎么治也是不济事的,先不说这个——喂,你比我会看人,你看今晚陆世澄那意思,这次游乐场入股的事他究竟会不会考虑?”
他想起方才在桥牌室的情形,他这边刚提起双方入股合作的事,陆世澄就直截了当摇摇头。
高庭新笑着说:“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再拒绝我,这实在是个好项目,多少人想入股都没这个实力,现在上海滩正儿八经的游乐场只有大世界、新世界两家,其中新世界游乐场设施还相当老旧……”
话虽这样说,其实他心里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去年他也曾跟陆世澄提过兴建游乐场的事,陆世澄也是果断回绝了他。
谁知今天这话一出,陆世澄居然露出了一点想听的意思。
他忙说:“放心,我晓得你不想跟白龙帮扯上关系,这次不是虹口那块地皮,而是在抛球场附近,原主人姓王,多年前王老爷用它盖了一家面粉厂,厂子破产以后就一直闲置着,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你我合作投资,不信不能兴建一个比大世界还要豪华的游乐场。 ”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陆世澄,他竟接过企划书若有所思翻阅起来。
说到这,高庭新猛地回过神:“瞧我,筱文说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同我俩说,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孟麒光迈步下台阶,忽似瞥见了什么,定神朝那边看了一会,又把脚收回来,面若无事地说:“我落了一样东西在里头,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高庭新不疑有他,一个人先走了。
闻亭丽在边上的树丛里躲了这么久,腿都蹲麻了,心里只盼着孟麒光赶紧离开,可他意态悠闲往口里放了一根烟,竟像是不打算走了。
闻亭丽暗中叫苦不迭。
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裙角不小心露在一角在外头,小心翼翼想要将裙角收回,偏在这时,孟麒光突然有意无意扭头朝这边看了一下。
闻亭丽吓得忘了呼吸。
还好,孟麒光虽然脸朝这边转了转,却只是很随意地朝楼上的方向瞟了瞟,紧接着便收回了目光。
闻亭丽感觉自己就快要撑不住了。
她开始怀疑孟麒光是存心如此,不然的话,他为何咬着烟管在那儿坏笑。
他多半一早就看见她了。
闻亭丽心中一横,索性打算从树丛里大大方方钻出来,这时前方传来脚步声,透过树缝向外瞄,是玉佩玲和陈茂青来了。
陈茂青正拉着玉佩玲说悄悄话,看到台阶上的孟麒光,两人同时停步,玉佩玲笑问:“孟先生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
“里头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陈茂青说:“孟先生方才一直在后楼打牌吧,敢问牌局散场了么?”
“早散场了。”
二人便客客气气擦过孟麒光身畔进了楼里。
孟麒光对着灌木丛深深望了一眼,淡着脸掐灭烟头,下台阶走了。
说来也怪,孟麒光前脚一走,陈茂青就从楼里出来了,边走边意味深长朝楼里看,俨然在得意着什么。
陈茂青一走远,闻亭丽立即从灌木丛后面钻出,起来后才发觉自己不只腿麻,手也麻,之前躲起来的时候,手里还习惯性地举着两杯香槟,幸好酒液没有洒出来多少。
在树影里草草拾掇一下,只身往楼里去。高筱文告诉她,一楼东侧有一排娱乐室,最里头的那个房间向来是她大哥跟朋友们打牌之处。
刚进楼,就闻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有人刚刚从走廊上走过,那缕暗香还残留在空气里。
这气味太独特了,一闻便知是玉佩玲用的那款香。
闻亭丽静悄悄循着那香气的来源向前走,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双脚踩上去毫无声响,到了走廊尽头,就见那间房的房门关着,里面隐约有女子在说话。
闻亭丽正竖着耳朵听,房门倏地一开,玉佩玲狼狈不堪地从里头出来了,边走边恼恨说:“这是撞枪口上了么?这个陈茂青,净给我出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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