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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只见信皮上写着:闻亭丽女士亲启。
那是陆世澄的笔迹。
笑容一下子爬上了闻亭丽的脸颊,她高兴地捧起首饰盒和那封信,却没有急着打开盒子,四下里一环顾,瞧见过道尽头的露台上有人。
虽然隔着一扇落地玻璃门,但她一眼就看出那是陆世澄的身影,难怪他没听见客厅里的动静。
这时周嫂牵着小桃子从厕所出来了,看见闻亭丽,着急地跺了跺脚:“你怎么才回来,陆先生都等你几个钟头了。”
闻亭丽蹑手蹑脚推开门,顺手将首饰盒放到阳台的藤桌上。
慢吞吞走到陆世澄身后,出其不意地,她踮脚捂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陆世澄没有任何回应。
“喵呜、喵呜。”闻亭丽调皮地叫了两声,继续捂着他的眼睛,含笑绕到他面前,这时,陆世澄极慢地、极僵地将她的两只手从自己的脸上扒下来。
闻亭丽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怎么了——等太久,不高兴了?”
陆世澄回头朝她看过来。
闻亭丽心头一跳。陆世澄的目光竟像是万丈寒冰,将她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她有点发懵,正要牵住他的手,不期然看见他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
一股凉意从她的脚底直蹿至全身。
那份合同!
那份她跟包亚明律师签订的,报酬高达两千大洋的合同。
她的后背开始冒冷汗,这东西明明一直锁在她的皮箱里,怎会突然跑到陆世澄的手中。
她有点慌了,陆世澄的表情太不对劲,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就那样用一种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盯着她。
她忙要开口解释,一肚子的话却骤然卡在了喉咙里。
想必他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份合同,恰是当初她一再接近他的初衷。
那上面明明白白签着她的名字,清清楚楚按着她的手印,被藏在她的床底下,没人可以栽赃。
她忽然欲哭无泪。
“我……”只说了这一句,陆世澄扬手一挥,将那份合同甩到她脸上。
哗啦啦一声响,薄薄的纸张伴随着夜风轻飘飘落到地上,被风吹开的地方,恰是写着“两千大洋”那一页,无比讽刺。
闻亭丽失神地看着两人脚下的合同。陆世澄拔步就走。
闻亭丽如梦初醒,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身。
“我承认!这合同是我签的!”她的眼泪簌簌而下,“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那段时日我父亲住着院,我的日子非常艰难,要不是有人帮了我一把,我早就活不下去了,为了回报对方的恩情,我才答应帮忙调查你的——可是很快任务就结束了,那之后,每次与你交道都不再带有任何目的,我对你动了真心,我早就爱上了你!这些事你都知道的。”
陆世澄侧脸线条若隐若现,显示他正紧紧咬牙。
她那样会演戏,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没人能猜透,他只知道,这份合同是她自己亲笔签署的,什么卫英帮?打从一开始,她就满口谎话!打从一开始,她就是带着任务来的。
可笑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汩汩流血,每呼吸一下,那地方就剧痛无比,迎面瞧见藤桌上的首饰盒,更觉得双眼刺痛。
在这光线黯淡的露台里,鲜明的海棠红也仿佛变成了肮脏的黑色!
他猝然将首饰盒拿起来,当着她的面打开盒盖。
闻亭丽那双含泪的黑眼睛,被盒子里的宝光映得一亮。
那是一串鸽血红的红宝石项链。
每一颗都有大拇指盖大小,形状饱满,颜色殷红,宛如一颗颗跳动的心,盒盖底下是洁白的缎面,上面烫着一行金字。
【祝闻亭丽小姐生日快乐】
闻亭丽心如刀绞,可惜眼前凝了一层厚厚的泪壳,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只见他面无表情从盒子里抓起那项链,作势要将其扔出露台,闻亭丽瞳孔一缩,踮脚抱住他他的胳膊:“求你!求你别这样伤害你自己的感情,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陆世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像燃着两小簇熊熊火焰,不等她再次开腔,手掌一松,让那条项链垂落在她面前。
那串流动的红光就那样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她含着眼泪,错愕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容地将项链系到她的脖颈上,打量一晌,然后缓缓抬眸,用无比讽刺的目光望着她。
【这大概是你想要的吧。】
他毫不留情返身推开阳台门,向外走去。
闻亭丽哭着再次抱住他的腰身:“你好歹听听我的心里话再发脾气!从头到尾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相处至今,能告诉你的事,我从不会向你隐瞒一个字,只这一件,只这一件!因为牵连太广,所以才没办法向你阐述清楚,可是,我对你是不是真心,你一定能体会得到——”
却被他一把甩开。
她跌坐到藤椅上,惶然抓起桌上的那封信,拼了命地追上去。
外头仍在下雨,等她追到楼前,陆世澄已经驾车离开了。
她果断跑到陆家最初安排下来的那帮护卫面前。
“麻烦你们,赶快送我去陆公馆。”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开口请陆家的人帮忙,竟是为了追陆世澄。
开到半路时,车窗外的雨丝再次变成了倾盆大雨。
闻亭丽却对窗外的雨声无动于衷。她读着手里的信,拼命咬住手指才不至于哭出声来。
【亭丽:
今天是你的十九岁生日。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我想尽量隆重些,毕竟这是我们相识之后为你过的第一个生日。
说来有些遗憾,我原盼着经过一段时日的悉心治疗,我的哑疾能有所好转,可惜几位大夫想了许多办法,最终没能奏效。他们说我的声喉完全没有问题,无法开口也许只是欠缺一个契机。
不管怎么说,直至你过生日的这一天,我依旧没能如愿开口同你交流,一些想对你说的话,只好再次写在纸上了。
我猜你看到这里会笑,我不是一个擅长说情话的人,正如有一次你问我究竟何时对你动的心,我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我很确定,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印象很深了。
那一晚在黄金剧院的后台房间里,由于你的突然闯入,那枚本该射向我的子弹,不巧擦过你的手臂。
你因为担心自己会死,当场就吓哭了,知道只是皮外伤后,你又噙着眼泪笑了。
我由此误以为你是个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千金小姐,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你正独自一人支撑自己的家庭。你哭,是因为担心你出事之后,你年幼的妹妹和你病重的父亲会无人照料。
那之后,不管何时见你,你脸上总有笑容。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看你笑,似乎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决,没什么大不了。
为了生活,你拍戏、送报、照顾自己的父亲、参加各类比赛,风里来雨里去,累病了也不抱怨。
诚如邹校长所说,你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人。
唯一一次看你发怒,是那晚在仙乐丝你跟乔太太打架,你打得很凶,像一只尖刺竖起的小兽,我担心这件事无法善终,本想暗中帮你一把,结果你不但自己顺利解决了问题,还解决得那样漂亮。
夜里回到家,我忍不住会想起你对乔太太说的那些话。你说她可怜,你说你的人格比她高尚一百倍。想着你说这些话的神态,我不禁会失笑。
对你的怜惜和爱慕,就是从那些时日开始的吧。
只是我自己没有察觉。
我猜你又要笑了,我承认,在我因为重伤住进你家之前,这一切就早早地开始了。即使没有那次意外,我也会很快弄明白自己有多喜欢你的,在你家养伤的那段经历,只不过是让我对你更加倾心而已。
时至今日,我对你的爱已经深到令我自己都意外。
如果爱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那就让行动来说话。
我考虑了很久,最终挑了这条项链做你的生日礼物,自古以来,红宝石就被人为地赋予了勇敢、热情、充满生命力等寓意,而这些特质又与你身上的种种优点如出一辙。
是的,在我心中,你就如一颗独一无二的红宝石——明亮、勇敢、坚毅、美丽、璀璨。
哪怕偶尔身处在黑夜里,你也熠熠生辉,照亮你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再也不会有比你更适合这条项链的人了,希望你能喜欢这份生日礼物。
还记得那句俄文吗?我最真诚、最美丽、最可爱的闻亭丽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陆世澄。”
读到最后,闻亭丽已是泪如雨下,摸到颈上的项链,心口痛到无法呼吸,恍恍惚惚抬头,惊觉已经到了陆公馆的大门口。
她迅速抹了把眼泪,犹如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塞入自己的怀中。
陆家的铁门旁点着白晃晃的路灯,她冒着大雨上前敲门。
不多时,侧门应声而开,有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出来了,是一位面熟的陆家下人。
对方果然认得她:“闻小姐。”
闻亭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您好,我找陆小先生,麻烦帮我通传一声。”
刘管事却露出为难的表情:“对不住,澄少爷吩咐了,今晚任何人都不见。”

第60章
闻亭丽急声说:“您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当面跟陆先生说,无论如何我在这里等他,请您务必帮忙通传一声。”
刘管事望了眼闻亭丽脖子上那异常夺目的红宝石项链,稍稍迟疑,点点头道:“外面雨大,闻小姐快请进来等吧,我去帮您传话。”
这间门房设在侧门内,面积大约有二十来个平方,内有沙发和椅子可以供访客休息,闻亭丽进来后,却只是一动不动杵在那儿。
她的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熬,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刘管事大约去了十多分钟才返回。
“闻小姐请回吧,陆先生不会见你的。”
“您有说是闻小姐找他吗?!我真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对他说!”
“说了,都说了。”刘管事表现得耐心十足,然而口吻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澄少爷他不想见你。闻小姐,您就别让我们为难了,请走吧。”
闻亭丽就这样被“请”出了陆家的门房。刘管事心地不错,推她出来时,顺便将一把伞塞到她手里。
闻亭丽丧魂落魄立在门口,那句“他不想见你”像一颗锐利的钉子直插入她的脑仁,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痛,她不死心地上前拍拍门,可这次再没有人过来应声。茫然回过头,就看见前方停着那辆车,两名随从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从刚才起一直在车旁等她。
望见他们,闻亭丽绝望的心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陆世澄没有将他们撤走,说不定,说不定,他现在只是在气头上,她只要让他相信:她在他面前没有演戏,他对她来说无比重要。
他一定会消气的。
她继续在门前等候,不断有雨点溅到伞下,将她的衣裳浇湿了半边,那股冷意简直能沁到她骨头缝里去。
她知道,陆公馆历来戒备森严,门外的这些情形自会有人告诉陆世澄的,她不信他会忍心一直将她拒之门外。
但她料错了,刘管事离开之后,非但再也没有人出来招呼她,就连驱赶她的人都没有。
眼前的陆公馆像是陷入了沉睡的兽,无比的黑,无比的冷酷,。
她怀疑,就算她在雨中等到天亮,陆世澄也不会理她的。
就在这时,原本幽黑的陆家花园,突然亮起两道雪白的亮光。
是一辆汽车。
汽车一路疾驰,很快驶入花圃前的主道,伴随着两道越来越近的车灯,陆家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
车内坐着的并非陆世澄,而是邝志林。
闻亭丽并没有失望,哪怕是邝志林,也比刚才那种无望的等待要强一百倍。
“邝先生,请你带我进去,我想见见陆先生。”
邝志林用一种奇特而陌生的眼神打量闻亭丽,只这一个照面,闻亭丽心中的希望就被浇弱了几分。
那种戒备的神态又重新回到了邝志林的脸上。
果然,他只是很客气地说道:“闻小姐,太晚了,雨也大,这样下去你会着凉的,我让他们送你回家。”
“不,在没见到陆先生之前我是不会走的,邝先生,请你帮忙传个话,我跟陆先生之间产生了一点误会,我只见他一面就走。”
邝志林无奈地说:“闻小姐,你应该很清楚,一向我只负责传话,不能擅自替澄少爷做任何决定。刚才这话是澄少爷自己的意思,他请你立刻离开陆公馆。”
闻亭丽面色一白,再大的雨浇到头上,也不会比这句话更让人浑身发凉。
隐约听见邝志林叹了口气。
“你们护送闻小姐回去吧。”
闻亭丽心一横,双手松开伞柄,眼睛一闭倒在了车边。
雨点立即噼里啪啦打在她的脸上,但她纹丝不动躺在那儿,就听邝志林讶然低喝道:“闻小姐?闻小姐!”
闻亭丽不肯睁眼,不管用什么方法,总要再见一次陆世澄才死心。
可是她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这一猛子倒在雨中,竟真的昏过去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闻亭丽被一阵奇异的动静惊醒。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高阔的法式屋顶,她的思绪仍旧有点飘忽,迷迷糊糊在枕上转动脑袋,不期然看见了一扇漂亮的窗。
闻亭丽猛地坐起身,这房间她来过,是陆公馆一楼的客房,她崴脚的那一次,陆世澄就令人把她安置在此地。
没有错,窗外正是陆家的花园一角,而刚才吵醒她的,恰是花园里的鸟叫声。
她心头一喜。
没有陆世澄的准许,谁敢把她安置在陆家的客房,看样子,昨晚在得知她昏死过去后,陆世澄到底还是对她心软了。
她忙下床穿鞋,床头柜摆着一份粥点,这让她益发欣喜。这时一个老妈子蹑手蹑脚推门进来了,恰是上回负责照顾闻亭丽的刘妈。
“闻小姐,你醒了。”
“刘妈,又给您添麻烦了。”
刘妈热情地说:“快别这样说,大夫说你没什么事,就是情绪太激动了。闻小姐先吃口东西,我去告诉邝先生你醒了。”
她将手中托盘递给闻亭丽,里面是牙粉和毛巾等物。
闻亭丽对着刘妈离去的背影发问:“昨天晚上是陆先生让人把我送进来的吗?”
“正是呢。澄少爷听邝先生说你昏过去了,急忙让人把你抬进来,还连夜去请路易斯大夫给你瞧。”
闻亭丽心里甜津津的,捧起毛巾和牙粉,进盥洗室里细细梳洗一番。
出来不见刘嫂返回,便慢吞吞将那碗粥喝了。
不一会,刘嫂回来了。
“邝先生请闻小姐去客厅见他。”
闻亭丽忙随刘嫂出去,客厅里,那扇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大开着,犹如打开了一扇通往天堂的门,不断有阳光、空气和怡人的花香涌入客厅。
邝志林独自坐在阳光里看报纸,看见闻亭丽,他忙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和报纸。
“闻小姐,请坐。”
闻亭丽看看四周,没有看到陆世澄。
邝志林挥退客厅里的下人们。
“澄少爷不在家里,他一早去公司交代事情了,今晚会启程回南洋。”
“什么?”闻亭丽浑身一震。
“南洋本就堆了不少要务,此前澄少爷因为舍不得跟闻小姐分开才迟迟没动身,经过昨晚……澄少爷似乎觉得没有继续耽搁下去的必要了,所以决定尽早启程。”
闻亭丽无法控制自己的失措:“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
“难道他以后都不想再见我了?”
邝志林欲言又止。
闻亭丽冲口而出:“他要是不想见我,昨晚为何还要管我的死活?就让我死在雨里不好吗?!”
“闻小姐,请你冷静一点。”
闻亭丽跌坐到沙发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邝志林叹口气:“我不大清楚你跟澄少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应当很清楚澄少爷的为人,他这人,向来很懂得体谅人,从不冲动行事的,这样做,应当是经过了一夜的深思熟虑。”
闻亭丽低声哭起来:“我不相信他会做得这样绝!难道他连一次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她轻易不愿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暴露在人前,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昨晚之前,她跟陆世澄还是那样要好。
他是那样喜欢她,视她若珍宝,全心全意对待她。
他们两个在一起时,总是那样有默契、那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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