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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我骗你做什么。”邓天星笑得很开心,“这可是我在经理办公室门外亲耳听到的。可以说,这部《南国佳人》决定着黄金影业今后的生死存亡,现在公司元老们的意见很统一:不如找一位有观众基础的女明星来担任女主角,这样上映时不至于一点号召力都没有,几位制片人也坚决反对找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来当主演,这几日黄导一直在跟他们吵!不过她马上就要撑不下去了。”
他坏坏地笑起来。
“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罗殊红沮丧地说,“实不相瞒,这部戏刚开始筹拍我就找黄导做过自我推荐,她一口就回绝了我,就算闻亭丽不演,她也不会答应让我演的。”
“她说的话不算!”邓天星嗤笑,“搞搞清楚,现在制片人才是说话算的那个。你想想,眼下公司里有档期的,又符合角色气质年纪的女演员总共才几个?段妙卿的《牡丹魂》上个月就开拍了,沈莺莺刚进《大宅疑云》剧组,其他人要么是有戏在拍,要么无法像你这样独担大梁,你可是前年就主演过《春江愁》,之后扮演的几个配角口碑也都极好,你已经攒下了不少影迷,只差一部主角戏就能彻底站稳脚跟了,只要闻亭丽被替换掉,你就是当之无愧的人选。”
罗殊红眼里燃起了希望。
“可是——”
“别可是了,明天上午公司搞试镜,几个制片人都会到场,你早些过来听消息,到时候一定会出紧急状况的,一旦闻亭丽被踢走,你就安心等着公司安排你进组吧,剧本也给你拿来了,你先安心在家里好好弄一弄。”
罗殊红仍有些迟疑:“……你怎么敢保证闻亭丽一定会出状况?万一人家明天表现好呢?”
“傻子,当然是有十足把握我才会这样说。”邓天星语气异常得意,“话说起来,这次试镜还是黄导提出的,她倒是对闻亭丽有信心,可惜明日第一个狠狠打她脸的就是闻亭丽。”
“你该不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吧?”
邓天星嗤之以鼻:“搞搞清楚,名利场中,什么是上三滥?什么又是下三滥?这地方,从来只有红与不红之分。你就是太老实,所以才在公司里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你以为闻亭丽就是靠什么正当手段得到这个角色的?就凭她一个从来没演过电影的新人?你呀,未免把人想得太单纯了,我不过是帮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机会罢了。别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邓天星绝不会连累你,况且此事我做得很隐秘,任谁也怀疑不到我头上来。再说,闻亭丽很快就要成为一枚弃子了,到时候谁会帮她出头。”
说着,他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到罗殊红的手背上。
“殊红,机会稍纵即逝,下次要等到《南国佳人》这样的好戏,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为了帮你把这机会抢回来,前前后后我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当然,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爱你,凡是你想要的东西,我粉身碎骨都要帮你弄来。”
他的语气和眼神透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迷恋,即使是心肠再硬的人,面对这景象都会心软一瞬,罗殊红虽然飞快把手抽回来,脸却红成了一团,她忙借着喝咖啡遮掩,但无法掩饰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羞意和期待。
她转眼就恢复了常色,起身,拿起桌上的手包和剧本向外走。
“我走了。”
邓天星脸上笑容不减,但表情多少有点失落。
谁知罗殊红突然回头看邓天星,“喂,我要去对面百货公司买点东西,你要不要送送我?”
邓天星顿时乐开了花,忙起身跟上去。
心里却暗自得意:苦追三个月,还不是要被我拿下了?罗殊红什么都不缺,唯独在拍戏这事上不能随心所欲——黄远山挑演员从来只看人不看钱。如今我成功帮她弄到这个角色,她心里不被狠狠打动才怪,接下来再设计几出罗曼蒂克的戏码,早晚她得是我的人。
一路上,他不断说着笑话哄罗殊红开心,在罗殊红被逗得捂嘴直笑的当口,他定睛瞟了下她戴在手上的金刚石戒指,真不愧是烟土大王罗坤龙的千金,这样硕大的一颗钻石,凭他现在的片酬不知道要拍几部戏才能买得起。
只要娶了她,今后他何须再整日苦哈哈耗在剧组拍戏?一想到昨天在片场又被导演骂了一通,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早就受够这窝囊气了!
说起来,这次的事办得的确有点太冒险,但谁叫富贵险中求呢,不够险,他也没办法拿下罗殊红,同时,也正因为够险,任谁都不会怀疑是他做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特地到苏州找的流氓,此人现在已在回苏州的火车上了,就算陆家有通天的本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今天闻亭丽的表现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闻亭丽今天跑到孟公馆去。
一个小姑娘独自跑去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去做什么去了。
看到那些照片后,陆世澄不气得当场跟闻亭丽翻脸才怪,哪还顾得上帮她找凶手。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谁推她下楼的了。
想到此处,邓天星差一点笑出声。
晚上他陪罗殊红在新雅吃晚餐,坐在玻璃窗前,刚好能看见对面矗立着陆家名下的枫华大厦,邓天星打完电话回来,志得意满冲着那幢华灯如星的建筑物吹了声口哨,他已经打电话回公寓确认过了,果然没人怀疑到他头上,瞧吧,陆家的公子也不过这点手段。
晚上回剧组,邓天星又一次迟到了,剧组的人都在等他,可是他一点愧意也没有,他现在也算公司的当红小生,影迷们都是冲他来的,没有他,这部戏就没有票房,导演最多就是骂他一顿,还能拿他怎么样?
可他刚进化妆间化妆,导演就把他拉到一边。
“小邓,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
邓天星摸摸耳朵:“您在开什么玩笑?”
“我说,明天起你不用来了。”导演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面无表情说完这话,扭头就走。
“等等。”邓天星把人拽回来,“我不过是迟到一次,导演你用不着这样吓唬我吧,我可是《时间的沙》的男主演,戏才拍到一半,你叫我别来了?”
导演垮着脸说:“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公司的几位元老全都同意了。有人给《时间的沙》投了一大钱,足够我们拍两部戏还有多,人家只提出一个条件:马上换男主角。正好剧组很多人早就对你不满,公司上层立即就同意了。对方还推荐了华虹公司的朱小舟,片酬和票房分红也都谈好了,朱小舟比你名气更大,我们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
邓天星的笑脸彻底僵住了。
“瞎讲!谁那么好心突然投这样大的一笔钱?再说这人又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你别告诉我就是为了搞我?”
导演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人家就是为了搞你。
他拍拍邓天星的肩膀。“小邓啊,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这次得罪的分明是个狠角色,假如你还想在这一行干,最好赶紧向人家当面赔个罪,态度诚恳些,话说得软一些,人家说不定能放你一马。至于我这部戏,你就别想了。”
“导演——”邓天星这下彻底慌了,吓得抓住导演的胳膊,“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您是公司的老人,您一定得帮我跟黄姐他们说说好话,当初我入行第 一部戏就是您导的,您常常说我很有前途的。”
“是,你的确是个很有天赋的演员,不然也不能只拍一部戏就红起来,可惜你从来也不肯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在剧组不敬业也就算了,在外头也不上道,我早就警告过你,你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这次得罪了硬茬吧,我们也爱莫能助,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邓天星眼睁睁看着导演扬长而去,忽然想起什么,黑着脸朝门外跑去。
孟公馆。
邓天星一边擦眼泪,一边愤恨地诉说今天的遭遇。
“……孟大哥,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做主。当初我进黄金影业公司,就是您推荐的,他们明知我是孟家的远房亲戚,这样做分明是不把您和孟家放在眼里!”
孟麒光点了点雪茄上的烟灰。“所以连你自己也弄不清楚是谁在对付你?”
“我有一个猜测,这件事很可能是陆家指使的。”邓天星的语气不太确定,说完,不好意思挠挠脑袋,“话说起来,这件事还跟孟大哥有关。前几月的某一晚,我路过丰云里的某条衖堂,看到你和闻小姐在路边聊天。”
孟麒光笑容微滞。
“我也是偶然撞见的!”邓天星忙道,“我只记得当时已经很晚了,孟大哥你好像一直在跟闻小姐说话,后来闻小姐参加选美比赛,孟大哥身为逸菲林的股东,却跑到欣欣百货去捧场,我在报纸上看到这桩新闻,就猜你和闻小姐是一对恋人,可是没过多久,我就看到闻小姐跟陆世澄走在一起,我心里很替你打抱不平,我这人向来直爽,就忍不住在剧组里呛过闻亭丽几次,要说得罪人——也就这几次算是了。”
孟麒光轻哂:“你的意思是,就因为你呛过她几次,闻亭丽就唆使陆世澄这样对付你?”
“我也……不是很确定。”邓天星眼神闪烁,“但要说最近跟我有过节,又能拿出这等大手笔对付我的,除了陆家再没有第二个。我是万万没想到闻亭丽这样记仇,也不知道她究竟在陆世澄面前说了什么,陆世澄一出手就这样狠。”
孟麒光脸上有一层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孟大哥,我、我真是因为气不过才针对闻亭丽的,我素来把你视作恩人,看不得有女人耍你,怪只怪我年轻气盛,才会做下这糊涂事,今后我绝不这样莽撞了,陆世澄这样一搞,我相当于被整个行业封杀了,孟大哥您无论如何得帮我想想办法。”
“今天闻亭丽在街上被人暗算,也是你找人弄的?”孟麒光忽道。
邓天星活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顿时哑了火。
但他马上就作出茫然的表情。
“她被人暗算了?我全不知情。孟大哥,您想想,我跟她一没有仇怨,二没有利益冲突,暗算她有什么好处?您跟高家的高庭新公子那样熟,高庭新跟陆世澄关系素来很不错,只要你肯出面,陆世澄绝对会放我一马的。”
有那么一刻,孟麒光只是面无表情看着邓天星。他的眸光很冷,冷得像冰。
就当邓天星快要顶不住这样的目光时,孟麒光突然笑了一下:“好,我替你想想办法。”
他随手拿起手边的电话。
对面足足过了快半个钟头才回话。
“麒光,我打听了一圈,一点办法都没有。大伙听说是陆家要搞人,谁也不敢站出来当和事佬,都知道陆世澄做事一贯有自己的准则,从不随随便便为难人的。我好不容易联系上陆世澄身边的邝先生,才知道闻小姐下午因为受伤被送到了医院,陆世澄至今还在病房寸步不离守着闻小姐,假如这事与那姓邓的小子有关,陆世澄这次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麒光,我劝你也别插手了,当心引火烧身。”
孟麒光故意将话筒举得高高的,以便邓天星自己能听清楚,听完高庭新这番话,邓天星的脸色已是一片死灰。
“还不承认是你做的?”
邓天星只是擦汗。
孟麒光冷笑:“既然你也知道我孟麒光不喜欢被人耍,还不快滚?!”

大夫进来查房时告诉闻亭丽:可以下地走动,注意别撞到伤口就好。
此话一出,闻亭丽如蒙大赦,当即要求看护搀扶她出去给周嫂打电话。
打完电话便在走廊里慢慢踱步,奇怪转了好几圈也没瞧见陆世澄和邝志林的身影,看护告诉闻亭丽,一楼尽头有一间贵宾室,兴许陆先生和邝先生在那里头说事。
闻亭丽只得先行回房。
躺下后想起陆世澄临走前告诉她的事,心里不由充满了期待,他竟然在治哑疾。她是听过陆世澄开口说话的,在他重伤昏迷的那次,典型的年轻男子的嗓腔,带点少年气,那声音既清澈又有磁性。
若是有朝一日他当面开口跟她说话……她想象着那场景,不禁自顾自发笑,怕看护瞧出来,悄悄转向窗口,继续天马行空地畅想。
她记得邹校长曾说过陆世澄小时候很爱说话也很会说话的。
“小小年纪就常常语出惊人。”这是邹校长的原话。
如今陆世澄都这样大了,真能治好顽疾的话,不知还会不会跟小时候一样能说会道。
突然意识到,平时她跟陆世澄基本是靠着手势和文字来交流,陆世澄很少在纸上正式地称呼她什么。
若是换成当面对话,不知他会称呼她什么?
“闻女士”、“闻小姐”——这倒是符合他沉静的个性,可是以他们目前的关系来说,这称呼未免过于客套。
直呼她的大名“闻亭丽”?——亲密倒是够亲密了,但在她的印象中情侣间好像只有吵架时才会这样。
要么就是——“亭丽”?
她东想西想,心里就像孵着一只雀儿似的,一秒钟都静不下来,上次心情这样雀跃,还是联考分数放榜的那回。
忽听身后看护说:“陆先生。”
闻亭丽欣然回头,正是陆世澄回来了。
她望着他直笑,她的这种笑容是最具有感染力的,陆世澄不禁也露出笑意,他的神色跟走之前没有两样,但他身后的邝志林的表情却有点复杂。
然而,邝志林转顷刻间就恢复了往日那热络而不失分寸的态度。
“闻小姐一定饿了吧,澄少爷已经让人去康乐酒家订晚饭,您还有什么要吃的要买的,只管吩咐门外的随从。邝某还有一点急事要去办,就先失陪了。”
闻亭丽忙说:“您去忙。”
尽管邝志林迅速恢复了常态,但她没有漏看他眼中的戒备之色。
她心里疑团百出,邝志林已经许久没有用刚才那种眼神打量她了。
难道说——
等等,今天在广东商行她一共打过两个电话,邝志林该不是在帮她找到凶徒的过程中查到了什么。
她下意识将视线挪回陆世澄的脸上,希图从他的眼神里探究出什么,陆世澄却望着另一旁的看护,看护回道:“吃了一点水果,下地走了十分钟……”
闻亭丽忍不住提醒陆世澄:“你身上还全是血呢,要不要请人帮你拿一件干净衣裳过来。”
陆世澄低头看看自己,看护乖巧地说:“陆先生的随从一早就去拿衣服了,这会儿估计快回来了,我出去瞧瞧。”
等看护掩门出去,陆世澄坐在床边,握住闻亭丽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这是两人第二次握手。陆世澄的指尖温度比她要高,握在手里很温暖。
那是一种很具体的真实感,她下意识将这只手攥紧,她在想,要不要主动跟他解释一句。
陆世澄立刻有所察觉,他抬头看看她。
闻亭丽装作在欣赏他的手,事实上,她第一次见到陆世澄时就注意到他的手好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柔滑圆润,现在这双手握在她手里了。
陆世澄把脸凑近一点,闻亭丽心一慌,抬眸谛视他。
陆世澄深色的瞳孔里只有她的影子。
他示意她看他的手,他的指节都被她攥得有点发白了。
闻亭丽一愕,忙笑着松开,她试图从陆世澄的眼睛里看出一点什么,但她只看出平静、包容、体谅——这一切让她想起清晨的海面。
哪怕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怀疑,她都不会像此刻这样不安,可是那里面连一点理所当然的指责、或是高高在上的审视都没有。
这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在她沉默的当口,陆世澄也在旁瞅着闻亭丽,他想了一想,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便笺簿,在上面写了个“桃”字。
闻亭丽立即明白他这是问她要不要把小桃子和周嫂接来。
她心窝一暖,摇摇头说:“前头我已经把我受伤的事打电话告诉了她,待会她就会带小桃子来医院的。不不不……不用你去接,我已经帮她们从车行雇了辆车。”
她指了指挂在床尾栏杆上的书袋:“我要那个。”
陆世澄帮忙递给他,闻亭丽当着他的面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相册和两张奖状,翻开给他看。
“看,这是当初我在秀德中学念书时参加校外演出的照片集,下午我那同学给我的。“
她指指照片上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子。
“就是她,乔宝心。你应当也见过的,我在秀德念书时同她关系最好。”
她定神望望陆世澄的神色,又说:“她家里正安排她相亲,她为了跟家里抗争,特意填报了北平的大学,现在她躲到她表舅家里去了——也就是孟麒光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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