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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拿到工钱之后,闻亭丽更有干劲了,钱虽不多,却足够应付她自己一天的口粮。况且除了赚钱,她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每次经过甘家巷,她都会踩住脚踏车四面张望。
记得那一次被邱大鹏和他的手下堵在甘家巷,她不得已给邝先生的寓所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恰是陆世澄。
他能那么快赶来帮她解围,想必邝先生的寓所就在甘家巷附近。
果不其然,当晚厉成英的人就在甘家巷其中一幢西班牙式的洋楼前蹲到了陆家的车。
再看收货地址,这一家对外写的是“陈”先生。
闻亭丽高兴地提笔在地址上画上一个圈,终于弄清楚邝志林住在何处了!
那往后,她每次给这家送报纸时都会格外留意,邝志林的起居十分规律,每天早晨七点门房会准时出来取报纸,可惜连续送了几天报纸,她从未在门口“偶遇”过陆世澄。
闻亭丽不由暗暗发急,好在礼拜六这天,厉成英那边回了消息:陆世澄这些天每晚都住在邝志林处,一切都安排好了。
闻亭丽心下稍安,当晚早早就睡下了。
同一时间,邱公馆的邱凌云却因为一通电话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你看清楚了?真是闻亭丽?”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邱凌云嘴角一咧,露出个坏到极点的笑容:“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愉悦地翘起二郎腿,随手把烟头掐灭,嘴边隐隐噙着一丝笑,邱大鹏进来看见儿子这副表情,一哂:“又在琢磨什么?”
“儿子跟您说个笑话,今天常三他们看到闻亭丽在街上送报纸,她不是心比天高吗,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步了,不行,我得亲眼去瞧瞧她这落魄相。”
“瞧你那点出息!”邱大鹏骂道,“曹帮主交给你的事都办妥了?”
邱凌云脖子一缩:“都办完了。”
邱大鹏近前就是一个爆栗:“办完了就算完了?爹平日怎么教导你的,你得办得足够漂亮才能讨曹帮主欢心!当年你爹我跟闻德生一道从南京逃到上海,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闻德生始终只能做点小买卖,你爹我却是步步高升,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一件事交给你爹我,爹总是比别人办得更妥当才算完,这份本事你给我学着点!”
“知道了……”
邱大鹏边骂边回身,不提防看见一茶几的报纸,抓起来一看,最上面的是欣欣百货和逸菲林的比赛新闻,他睃见选手名单里闻亭丽的照片,冷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送报纸算什么?以后她还有受不完的罪!”
“您想怎么对付闻亭丽?”
邱凌云一脸防备。
“你爹我可没这个闲工夫,看见这个朱紫荷了吗?这位才是陆世澄的新欢,亏得闻亭丽再三再四拉扯陆家的旗号,人家压根没瞧上她。”说着幸灾乐祸地一笑,“想当初,她连孟麒光都不肯跟,这回该知道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回头看见儿子一脸快意,邱大鹏啐道:“你给我听好了,这次陆三爷的事至关重要,办好了,我们父子俩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办砸了,保不齐会损兵折将,这几日不论曹帮主交代你什么,你都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做!”
夜里,闻亭丽睡梦里依稀听到瓢泼雨声,五点起来看看窗外,雨未停,窗外白茫茫的一片。
她特地不吃早饭就出了门。
周嫂一路跟出来:“雨这样大,千万别摔着了,要不今天周嫂替你送报纸,你留在病房里带小桃子。”
“您又不认识路。”闻亭丽接过雨篷,”放心,我不会摔着的。”
一出去,雨点忒啦啦砸下来,刘海儿一下全湿了,她努力睁大眼看前方,却辨不清东南西北,抬手抹了把脸,下一波雨点又汹汹袭来。
再这样下去只怕误了时辰,闻亭丽咬咬牙,裹紧雨衣冲了出去。
一趟送下来,衣领子和头脸几乎湿透了,幸而路都走熟了,不必时时刻刻抬头认路。
因有这场大雨,抵达邝志林的寓所时比平日足足晚了半个钟头,门房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居然在门口等着,闻亭丽一边停车一边说“抱歉”,冒雨抱起那堆用油纸包好的报纸,急匆匆送到门前,谁料地上太滑,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哎哟。”她故意发出一声惨叫。
女孩子声音清脆,即便雨声不小,那痛叫声也清清楚楚传进了屋子里。
门房拿起脚边的一把伞急急下台阶:“当心点,小姑娘。”
稍后门房回屋,邝志林在餐桌上问:“外头那是谁?”
“送报纸的小姑娘,来了快一个礼拜了,平日里爱说爱笑的,今天下着这样大的雨也出来送报纸,我瞧她整个人都淋成落汤鸡了,怪可怜的。”门房用湿布小心翼翼抹去油纸上的泥点子。
邝志林待要说话,陆世澄早已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向外看。
瓢泼大雨中,闻亭丽正试图扶起地上的脚踏车。邝志林一望之下,有些吃惊:“闻小姐?我说刚才的声音那么耳熟。”
只见闻亭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欲上车,但她右腿似乎受了伤,抬了好几下都抬不起来,那光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陆世澄望了一会,扭头看向身边的门房,指指外面。
“您要我把她扶进屋?可……邝先生这间公寓素来少有人知晓,万一走漏了风声——”
“去吧。”邝志林说,“这位闻小姐跟我们算是熟人,看她的样子大概是摔着了,让她进屋喝杯热茶,再叫辆车送她回家。少爷和我可以从后门走,即便把她请进屋也发现不了什么,她这样淋着雨走回去少不得一场风寒。”
门房忙应了。
陆世澄看看墙上的西洋钟,写了行字递给邝志林。
【时间还早,我到书房给南洋那边回两封信,闻亭丽这边耽误不了多久,等她一走,我再去邹校长家也不迟。】
邝志林:“也好。病了这几天手头堆了一大堆事,我先去力新银行。老周,你把闻小姐请进屋,注意千万别让她靠近书房。”
他匆匆拿起外套从后门离开了。这当口玄关的电话响了,门房恰巧走到大门前,顺势就拿起了电话,却是邹校长打来的。
“我是催世澄出发的。紫荷带来了一本旧相册,里面有一张我们三人当年的合照,紫荷听说世澄很思念自己的母亲,愿意把这张照片送给世澄,我猜世澄一定等不及要看照片。”
门房握着话筒问陆世澄:“少爷,您现在要走吗?”
陆世澄望望窗外那狼狈的身影,略一迟疑,拿起外套预备从后门离开,门房便对电话说:“邹校长,少爷马上就来。”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嚷。
大雨中,一辆汽车拦在闻亭丽面前,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把头探出来笑道:“哟,这不是闻亭丽吗?”
闻亭丽吃力地推着脚踏车掉转方向,那帮流氓呼啦啦将她挡住:“你聋了?我们邱少堂主在问你话呢!”
闻亭丽故作惊讶仰望四周:“什么少舵主臭舵主?我只瞧见几只臭哄哄的苍蝇。”
“你找死!”
“让她骂,反正她也只剩嘴皮子厉害了。”邱凌云跳下车,身后自有人给他撑起一把伞,“怎么,没能搭上陆家这棵大树?短短几日都沦落到送报纸了。”
闻亭丽:“我为什么送报纸,你心里没数吗?”
邱凌云把伞撑到闻亭丽的头上帮她挡雨,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一家老小现在全指望你一个人挣钱,看你弄得这样狼狈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承认,是我们邱家是对不起你们闻家,我也说了,我愿意拿一辈子赔你。只要你肯跟我,以后别说让你在风雨里奔波,我连一个雨滴都不会让你沾到,我给你买大宅、雇仆人、配豪车,珠宝首饰,四季衣裳,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闻亭丽瞥瞥邱凌云:“真的?”
邱凌云身子顿时酥了半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闻亭丽心知厉成英派来保护她的人就埋伏在附近,于是用挑衅的眼神看着邱凌云:“我只要一样东西——你爹邱大鹏的狗命,你给不给?!”
邱凌云怫然变色:“你别不识好歹!”
一把扣住闻亭丽的手腕,强行拽着她上车。
“道歉我已经道过了,软话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上次你伙同孟麒光打我我也不计较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闻亭丽一边大声喊“救命”,一边骂道:“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信不信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邱凌云最恨闻亭丽来这套:“你不是又要搬出陆家吧?你叫,你自管叫!别说陆世澄压根没瞧上你,就算他诚心护你,往后也未必护得住了!”
闻亭丽故意大笑:“这人怕不是失心疯了,你以为你傍上白龙帮就可以不把陆家放在眼里了,连你们曹帮主都不敢得罪陆世澄,你凭什么说这样的大话?!”
“那是过去。”邱凌云皮笑肉不笑,“你等着瞧吧,他陆世澄狂不了多久了!”
闻亭丽心中一动,继续大声激他道:“我不信,你倒是细说说。不敢说吧,我就知道你在吹牛。”
邱凌云恼羞成怒将闻亭丽搡进车,闻亭丽两手死死扳住车框:“放开我!”
忽觉背后一松,邱凌云被人拽住后衣重重搡到了地上。
来人身法又快又狠,邱凌云还没瞧清对方是谁,就被摁在地上挨了好几下,奇怪旁边的小弟也不上来帮忙只在边上看着。
“你们是死人啊?还不过来帮我?!”邱凌云护着头脸大骂道。
“少舵主。”小弟们支支吾吾。
说话间又挨了好几拳,邱凌云被打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躲开一拳,睁开眼,竟是陆世澄,他一呆,不等他还手,一连串被揍了十来拳,痛得他差点昏过去。末了,陆世澄将邱凌云像破布一样扔到一边,起身松了松领口,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回头看闻亭丽仍在车里发愣,径直走过来将她从车上拽下。
邱凌云在旁恨恨看着:“陆世澄,别以为我怕你!你敢把她带走,我就——”
他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因为陆世澄冷不丁回头打量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像在问你能怎么样?
邱凌云心中一抖,再回想方才的情形,不由懊悔不迭,方才一气之下,他的话说得有点多了,可他万万没料到陆世澄说出现就出现。
而且,他隐约有种感觉,陆世澄仿佛有意激他说出更多的气话,他想起父亲的告诫,强忍着痛意爬起来,饮恨吞声作揖:“对不起,刚才我一时糊涂说了些气话,陆先生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走!”
闻亭丽在陆世澄身后暗暗咬牙,这厮也有变机灵的时候,他倒是继续放狠话呀!
说得越多,陆世澄就能越快联想到陆三爷身上。
现在后悔也晚了,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以陆世澄的城府,再加上高家最近发生的事,也足够让陆世澄起疑心了。
不枉她刚才被恶心了一回。
思量间,忽觉头上有人打量她,一抬头,就碰上陆世澄的视线。
闻亭丽连忙抹了把脸上的雨珠:“谢谢陆先生帮我解围,我只想挣点工钱,没想到在这也能碰上姓邱的。”
她低头咬牙不语,陆世澄看看她的脚,走到一边,帮她把她那辆歪倒的脚踏车扶起,门房忙追上去把伞塞到陆世澄手里:“这儿交给我吧,少爷,你跟闻小姐先进屋。闻小姐,刚才没摔着吧?能走吗?”
闻亭丽:“没什么大碍,能走的。”
话虽这样说,却立即跟上陆世澄的步伐。
那是一间格局精巧的客厅,屋里的摆设十分雅净。
闻亭丽看看自己湿透的雨衣,犹豫是进屋还是留在玄关里,陆世澄却径自走到茶几边帮她倒了一杯热茶,又指了指沙发。
闻亭丽趁势把雨衣斗篷摘下来挂在门边,近前接过陆世澄的茶。
“谢谢。”她轻声说,端着茶杯拘谨地坐到沙发上。
屋子里很静,陆世澄又不开口,她坐在那儿也不好贸然搭腔。
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外面的风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忽觉陆世澄朝她这边走来了,她忍不住悄悄抬眼,他走到茶几边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喝,他整身都湿透了,雨珠顺着他的黑发一滴滴淌到眉眼上。
正瞧着,她猛不防打了个喷嚏,一阵寒意迅速沿着湿衣裳钻进毛孔,叫她浑身直打哆嗦。
原来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肩膀和头发全湿透了不必说,裤子像泥块一样紧巴巴裹住小腿,这滋味难受无比,她冷得几乎坐不住,却不忘讪讪提醒陆世澄:“您得尽快换衣裳,不然会着凉的。”
陆世澄瞥见她被冻白的嘴唇,又看看她湿透的衣裳,把茶杯放回去,这时门房进来了:“少爷,您先回房换衣裳,闻小姐我来招待,那边还在等您呢。”
闻亭丽手足无措起身:“原来您要出门吗?”
陆世澄指了指闻亭丽,门房愣了半天才说:“哦,我明白了。这附近有间宝生洋行,我叫伙计给闻小姐送些干净衣裳来,稍后闻小姐歇够了,我再帮她叫辆车送她回去,闻小姐,我先弄床被子给您披一披。”
闻亭丽忙不迭摆手:“不必这么麻烦,慈心医院离这儿很近的,我歇一歇就走。”
陆世澄却自顾自上楼去了。
不一会,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下楼来,抬头朝客厅一看,闻亭丽裹着一床被子端端正正坐在原位,可是她的脸色丝毫未见好转,而且她的表情很奇怪,仿佛在琢磨些什么,想得那样出神,连他走到她近前都未察觉。
忽然愣了愣,她抬头一看:“陆先生。”
陆世澄若有所思看一眼茶几,那上头摆着几瓶新热的牛奶和面点,可她一口都没碰。
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着说:“实在不好意思叨扰您,还有,我有话要对您——”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门房接起来一听,忙对陆世澄说:“是邹校长,担心少爷路上有什么事,特地打电话来问。”
陆世澄对门房点点头,门房对那边说:“没什么事,少爷教您别担心,他已经准备出门了。”
陆世澄回眸望一眼闻亭丽,点点头欲离开,闻亭丽忽道:“陆先生,刚才邱凌云有两句话像是跟您有关,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所以想跟您说说。”
她边说边起身,可不知是不是起得太急,身子猛一摇晃,连忙捂住额头,却架不住头越来越昏,脚下一个趔趄,恰巧倒在陆世澄面前。
她暗道糟糕,她是打算拖住陆世澄,可她没想过直接在他面前昏倒。
然而,眼前天旋地转,意识根本无法集中,恍惚间,只听见门房在耳边焦声喊道:“闻小姐,闻小姐?少爷,她这样子像是西洋人所说的低血糖,我马上叫车把她送医院——啊,叫大夫直接上门来?好,我马上给路易斯大夫打电话。”
忽觉有人在她额头上摸了摸,似在探知她的体温,再然后,她身子一轻,有人把她抱了起来,闻亭丽闻着这人身上的气息,就知道是陆世澄。
她并未完全丧失意识,但这会儿也已是饿极倦极,竟一头在陆世澄怀里昏睡了过去。

闻亭丽是被一阵低细的说话声惊醒的。
那是一个洋人的声音, 依稀有点耳熟,她循声想要转动脑袋,只恨没力气, 忽记起那是陆公馆见过的那位路易斯大夫的声音。
“右腿只是一点擦伤, 现在主要问题是低血糖和发烧……据我看, 闻小姐这场病是太劳累所致,她严重缺乏睡眠和营养,精神上也太过紧张, 这场风寒对她来说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幸亏她年轻体健,换成体弱的早酿成一场大病了, 先让她好好休息,等她醒来后让她吃点清淡的粥点, 我再给她开些维他命丸(注)。”
闻亭丽一动也不敢动, 看样子,她还在邝志林的家里。
糟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阻止陆世澄赴约。
却听路易斯说:“陆先生,刚才来得太急不小心落了几样东西,我先回诊所一趟,梅丽莎, 你留下来照看病人。”
闻亭丽下意识屏住呼吸,所以另一人是陆世澄!
看样子她的话起了作用,他终究因为好奇邱凌云向她透露了什么而未走, 装昏是万不得已的一招, 为求逼真, 早上出门前她特地没吃早饭, 想必她的表演很成功……不,她是真的生病了, 因为此刻的她身上没有一处骨头不酸疼。
若非如此,她未必能骗得过陆世澄。
她苦笑了一下,意图睁开眼,太阳穴却突突直跳,那种压榨般的眩晕感委实不好受,勉强捱了一阵,总算撑开一条缝悄悄打量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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