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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放下电话后,邝志林说:“邹校长本来定在明日回上海,没想到北师大几所女校新近发起了一个普及妇女教育的讲座,老邹作为上海女子教育界的代表人物,临时被邀请留在北平开会,她说她大约三十号回来,托我跟少爷说一声。”
提到邹校长时,邝志林口吻很尊重,他知道,邹哲平是太太奚悦生前最好的朋友,当初两人一同在中西女塾念书,之后又一道去美利坚读大学,只不过邹哲平念的是教育学,太太却学的是西洋药剂学。
两人留洋回来后,太太立志要创办一家爱国药厂,可惜没多久,太太的娘家生意出了大问题,奚老爷一病而亡,太太也只能被迫回家接管生意。
再后来,奚家遇到重重危机,老爷屡次对其施以援手,太太因此对老爷产生好感,之后两人在当地教堂举办了婚礼,婚后一同去了南洋,邹哲平则留在上海教书。
可即便分隔两地,太太和邹哲平之间也没有断过书信。
当年那桩惨案发生后,邹哲平更是连夜动身去南洋。
邝志林至今仍记得葬礼上邹哲平那双哀默的双眼。
没几年,澄少爷回到上海,那时邹哲平已经是某间女子中学的校长了,在本地教育界享有极高的声望,听闻少爷回沪,邹哲平经常过来探望。少爷也发自心底敬重邹哲平,在正式接管陆家大权后,便聘请邹哲平担任务实中学的校长。
听说是邹校长打来的电话,陆世澄立即回头看了看桌上的小日历。
这个月的三十号是邹校长的生日。
往年这个时候邹校长都在忙学生毕业考试的事,今年怕是也没空好好过生日,但是他还是郑重地指了指那个日子。
【那天是邹校长的生日,请提前准备一份礼物。】
“是。”邝志林说。
当日,闻亭丽再次乔装打扮去探望邓院长,尽管邓院长还不能说话,但那双清炯的眼睛似能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一从医院回来,闻亭丽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同一天,她开始跟厉成英和刘向之学习枪法和一些简单的搏击术。
在刘护士长的带领下,闻亭丽第一次走进慈心医院地下室的库房,库房的墙壁做过专门的隔音处理,在这里练枪丝毫不必担心声响会传出去。
每晚温习完功课后,她都会随刘护士长苦练一个钟头,厉成英和刘向之再没有给过她任何任务,大有教完本领就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之势。
闻亭丽心有不舍,练枪时总是格外用功,然而随着大考时间临近,还得分出大半时间来备考,两下里一权衡,她只得将欣欣百货选美大赛的事暂时抛到脑后。
恰巧其他年级的学生也都忙着准备暑期前的考试,这一来报名参加选美的人数也相应减少,欣欣和逸菲林唯恐正式比赛时不够轰动,相继将比赛日期挪到了下月。
没几天,填报志愿也提上了日程,赵青萝和燕珍珍按照原定计划报了圣约翰和沪江,闻亭丽则报了三所大学:沪江的医学系和经济系,以及女子师范大学的教育系、科学系(注)。
圣约翰她原本绝对不会考虑的,一来录取分数较高,二来学费实在太昂。
确定完志愿之后,接下来这二十天,除了睡觉,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枪法和看书。小桃子知道姐姐要考学,晚间也不再吵着要姐姐带她玩了。
联考的试卷是由上海教育署统一出,考试则由各学校联合监督。
考试这一天,闻亭丽早早就起来了,在病房随便吃了点西式面包,就对病床上的闻德生说:“爹,我考试去了。”
吃过早饭后,闻德生便开始紧张女儿考试的事,女儿走到窗前,他的目光就移到窗前,女儿走到门边,他的视线也跟着挪到门边,一副惆怅而又欣喜的样子,听见女儿这话,他努了努嘴,从破哑的嗓子里吐出异常清晰的一句话:“等你考完了,爹带你和小桃子回南京老家瞧瞧,告诉你娘,你考上大学了,嘿嘿,我闻德生窝囊了一辈子,没想到能养出个如此有出息的女儿。”
这是一种世俗的,却不惹人厌烦的语调。自打父亲病重,闻亭丽还是第一次从父亲口里听见这熟悉的语气,这使她想起夏日里父亲坐在衖堂里跟邻里吹牛时的情形。
闻亭丽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快步走回床边说:“爹,您不舒服么?”
闻德生却指了指她的书袋:“多带些钱,渴了就买块西瓜吃。”
赶巧周嫂买早餐回来,看见闻亭丽站在床边,错愕道:“小姐怎么还未走?时辰可不早了。”
闻亭丽却只管盯着父亲,实在被催得急了,才对父亲说:“我要是考得够好,就买一整个西瓜带回来,爹,今晚您就等着吃西瓜吧。”
闻德生不由笑了:“好。”这一笑,令那灰暗的脸色也仿佛白亮了许多。
闻亭丽一步三回头离开了病房。
这一考,就是一整天。
考完后,整栋笃信楼都沸腾了。学生们以燕珍珍和闻亭丽为首,齐声欢叫着从课室里跑出来,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什么规矩、什么校训、什么淑女风范,统统被她们抛到了脑后。
赵青萝大笑着说:“我要睡它个三天三夜!”
高筱文叉腰大声说:“睡觉有什么意思,不如今晚我们去百乐门吧!跳舞、看电影、吃冰淇淋,玩到十点钟再回去!我请客。”
“去什么百乐门呀,你们不今天是邹校长的生日吗?她老人家在北平开会这段时间,帮我们争取到了北平几所知名大学的十个录取名额,这样的好校长,不值得我们好好为她贺寿吗?”
“邹校长回来了?”女孩们又惊又喜,围上去叽叽喳喳商量送礼和贺寿的事。
“闻亭丽,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邹校长?”赵青萝和燕珍珍笑着一转身,结果哪还有闻亭丽的身影。
闻亭丽早跑到校门口去买西瓜了。挑了一个最大的付了钱,她拎着西瓜叫了一辆黄包车。
一径到了医院,闻亭丽跳下车满头大汗跑进医院,然而刚踏进走廊,她的脚步就情不自禁慢了下来。
她怕听到小桃子的哭声,怕迎面撞见护工抬出一具用床单包裹着的身体,怕汤普生大夫过来对她说一番例行公事的安慰话。
这是这几月来她在病房里惯常见到的场景,这也意味着一条生命的结束,生命的香烟燃尽了,往后世上再也找不到这个人的痕迹。
这次轮到父亲了。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思想准备,可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她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距离那间熟悉的病房越近,她的心就越乱,
短短的几步路,走得异常艰难。
忽听见小桃子的笑声,再接着,就是咚咚咚的脚步声。
那矮胖的小身影蹿了出来。周嫂在后头追着:“嘘嘘,不要吵。”
一抬头,就看见闻亭丽愣在那儿。
“还吵,你看姐姐都回来了。”周嫂一把捉住小桃子,近前一看,才注意到闻亭丽面色苍白,她忙用手探探闻亭丽的额头,“不舒服吗?该不是中暑了?”
“爹呢?”闻亭丽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周嫂莫名其妙:“先生在房里呀。”
闻亭丽推开周嫂进病房,一眼就看见了病床上的父亲,并非是白布包裹着的一具身躯,而是好端端地躺在那里,近前看,父亲脸色很好。
闻亭丽有气无力地跌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切西瓜吃吧。”
闻德生神情有点怯怯的:“是不是……考得不错?”
闻亭丽充满自信点头,闻德生眼睛一亮,小桃子高兴地直拍手。
碰巧刘护士长路过他们这间病房,也笑着探身进来:“小闻考完了?”
“刘姐,快进来吃西瓜。”
大伙正说笑,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两个女孩的交谈声。
“是这里吧?”
“我也不确定,闻亭丽平日也不肯把话说清楚,但应该是这里没错。”
闻亭丽忙跑出去,来人果然是赵青萝和燕珍珍。
“你们怎么来了?”
赵青萝和燕珍珍各自拎着几袋水果和礼品。
“大伙正商量今晚给邹校长祝寿的事呢,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影了,我们就猜你是赶回医院了,追过来一看,果然如此。”
二人之前已经听说过闻父的情形,立在床边慰问了几句,又坐下来凑热闹吃了一回西瓜,就把闻亭丽拉出来。
“今晚大伙要去邹校长家拜寿,你也快准备准备,这种场合不好缺席的。”
闻亭丽跑去找汤普生打听白日的情形,确定父亲的病情并未明显恶化,甚至还有所好转,这才重新露出欢快的笑容,对赵青萝和燕珍珍说:“等我一下。”
她先是出去买了热腾腾的晚饭,回来为了哄妹妹又坐下来帮妹妹梳了两个小冲天炮,继而到公共盥洗室去梳头换衣裳。
赵青萝和燕珍珍早知道闻亭丽过得不容易,看着这一切,两人并未一味说些同情的话,只默默陪着闻亭丽忙前忙后。
稍后三人从医院出来,闻亭丽从书袋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对镜整理头发:“我们现在是直接去邹校长家还是怎样?礼物怎么安排?”
“先到学校礼堂集合。陈晓虹她们已经出发去欣欣百货挑选寿礼了,不论买礼物花了多少钱,事后大家再分摊,你不反对吧?”
“当然不反对。”闻亭丽笑着说,“但我这是第一次跟邹校长碰面,从旧风俗上来说,还得另外准备一份拜师礼才行,待会路过珍翡衣料行的时候你们把我放下,我去给邹校长买一盒衣料,就是珍翡的衣料太摩登了,也不知道挑出来的衣料合不合邹校长的心意,临时去别的衣料行又怕来不及。”
“你买珍翡的衣料才叫投其所好呢。”赵青萝扑哧笑道,“邹校长最喜欢时髦的衣裳了,衣料越新潮,她老人家越喜欢。”
“她老人家还特别喜欢跳舞。”燕珍珍耸耸肩,“而且从不反对学生烫发和穿高跟鞋,当年街上还是清一色的盘发时,我们校长就带头烫鬈发了,待会你见到她老人家就知道了。”
三人在珍翡买好衣料,便赶到学校的礼堂集合,等到陈晓虹几个带着礼物回来,学生们就浩浩荡荡出发去邹校长家。
半路上,碰到几个打头阵的同学从邹校长家折回来。
“快别去了。也不知道哪位阔绰学生听说这消息,竟提前在仙乐丝包了一整层为校长接风洗尘,请了几位卡尔登的大厨掌厨,又请到了邹校长最欣赏的真理乐团来表演,邹校长听见这消息高兴坏了,叫我们赶快过去呢。托这位阔同学的福,今晚不管是喜欢跳舞的同学,还是喜欢听洋戏的,都有得乐了!”
大伙既惊且乐。
“谁有这么大的排面,竟能临时请动真理乐队?”
“除了高筱文还有谁?她哥哥才在霞飞路开了一家逸菲林百货公司,高筱文为了不落下风,准备一毕业就张罗自己的事业呢。”
仙乐丝毕竟不同于邹校长家,同学们纷纷叫车回家换衣裙,燕珍珍和赵青萝也不例外,这一来,闻亭丽倒成了最早赶到仙乐丝的那一批。
舞池里聚满了红男绿女,圆舞台上,红歌星琼小楼正用酥柔哀怨的腔调唱着《渔光曲》。
门口的仆欧听说是务实的学生,忙将她们领到二楼。
二楼的舞池四周新摆了许多小圆桌,每一张桌上都铺着洁白的苏格兰细格子桌布,桌面上放着洋百合和珍珠兰,另有一瓶瓶的香槟和汽水。
闻亭丽一行在侍者的指引下入座,她们原以为高筱文顶多定了二楼其中一个小舞厅,看这样是把二楼全部包下了。
忽听外头有人愠声道:“我们也算仙乐丝的常客了,从未听说此地有包场一说。明明白白告诉你,今晚我们别的地方都不去,只在二楼跳舞。”
很快,就听见“哒哒哒”的高跟鞋声,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穿着香云纱旗袍的富太太进来了。
闻亭丽暗吃一惊,竟是乔太太。
乔太太臂弯里还挽着一位穿梨白色洋裙的年轻女孩,却是白莉芸,白莉芸身边站着乔宝心。乔宝心满脸无奈的样子。
舞厅经理擦着汗说:“实在不敢扫乔太太的兴,只是那位客人下午就定了场子,您瞧,连舞池都按照那位客人的意思布置好了。要不这样,三楼也算清净,我们马上令人给乔太太腾出一个宽阔的小厅,保证您玩得尽兴。”
乔太太怒极反笑:“别人可以包下整层楼,我们就只配一个小厅?去,把祝老板叫来,我倒要听听那位贵客什么来头!”
“谁找我?”
话音未落,一位中年男子进来接话,他扶着一位年长的女士,后头还跟着米歇尔等一众务实的校领导。
这中年男子大约就是仙乐丝的老板之一了。
经理忙迎上前:“刚才产生了一点小误会,乔太太想在二楼跳舞,不巧赶上邹校长今晚在此过生日,我们正跟乔太太解释呢。”
乔太太看见邹校长,仿佛已经猜到今晚包场子的人是谁了,一改刚才盛气凌人的态度,用轻悦的语气对邹校长说:“您今天过生日?这可真是巧了,前两日我还问米歇尔您何时回来,莉芸,宝心,你们姑嫂俩赶快去张罗一份礼物,今晚我们娘仨专心在此给邹校长庆生。”
邹校长个头不高,面孔小而圆,没穿旗袍,而是穿一件顶时髦的蝙蝠袖藕荷色连衫长裙,头顶新潮的鬈发,一双小圆眼睛顾盼生辉,脚下踩着一双杏色的高跟鞋,但走起路来又快又稳。她的眼角和嘴边已经有了不少细纹,然而整个人的面貌非常活泼年轻。
她朗声对乔太太说:“再欢迎不过了,但礼物我绝不能收,我本也不爱过生日,实在不忍拂这帮孩子的好意罢了。”
学生们趁势围上去甜声说:“祝邹校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青萝几个把闻亭丽推到最前面:“邹校长,您还没见过闻亭丽吧,她六月份从秀德转来的,那时候您刚动身去北平。”
邹校长竖起食指,调皮地说:“我知道,今年得了‘育英奖’的那个孩子。我看过报纸上那次话剧比赛的新闻,听说你打败了著名童星乐知文和徐维安?真了不起!”
闻亭丽高兴点头:“能为学校争光是学生的荣幸。”
邹校长笑容愈发扩大,乔太太看闻亭丽似乎颇受务实师生欢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她在我们秀德也是很出名的。”
邹校长不明就里,笑问:“乔太太也认识这孩子?”
“再熟悉不过了,您不知道,这位闻小姐——”
“妈!”乔宝心恼怒地瞪视着母亲。白莉芸也适时打断乔太太:“您刚才不是说渴了?走,我们过去喝点东西吧。”
乔太太忿然用手指头戳了女儿的额头一下。闻亭丽本已准备好了一肚子话回击乔太太,不提防白莉芸主动帮她解围,不免有些错愕。
白莉芸淡淡对闻亭丽颔了下首,扶着乔太太向另一边走去。
“你怎么捧着一个大盒子?”乔宝心走过来问闻亭丽。
“给我们校长的礼物。”闻亭丽郑重地将料呈给邹校长,“今晚是您老人家的生日,这份礼物希望您能喜欢。”
邹校长板起面孔:“今晚所有人不许送礼物,不然我可跑了!”
“您就收下吧,我们这一届眼看就要毕业了,尤其是我,入校几个月还是第一次正式跟您问好,您要是不肯收,我们心里会留下遗憾的,您留着做个纪念也行。”
“对啊对啊,这礼物我们挑了好久呢,您就收下吧!”其他学生齐声说。
邹校长被闹得没办法,只得打开看,一盒是珠灰色的衣料,出自珍翡衣料行。另一盒是一对顾绣小屏风,上面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雪白暹罗猫,大伙都知道邹校长既喜欢顾绣,也喜欢猫。
邹校长含着笑意凝视半晌:“太漂亮了,我真喜欢,谢谢孩子们。”
赵青萝拉着闻亭丽低声说:“以我对邹校长的了解,她会想方设法把买礼物的钱塞给你的,待会你想办法早些走。”
闻亭丽暗暗点头,礼物一收,现场的氛围更活跃了,用过餐,邹校长第一个下舞池跳伦巴,舞伴是米歇尔校长,两人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古板、一个灵活,搭配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效果。
学生们忍俊不禁,纷纷拉着同窗下舞池。“嫂嫂,我们也去跳一曲吧?”乔宝心问。
白莉芸却只斯斯文文坐着喝牛乳:“你去吧,我在这里陪妈说话。”
乔太太一脸嗔怪:“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你嫂嫂现在哪能跳舞。”
闻亭丽心中一动,却听另一头的同学说:“高筱文,你自己怎么不跳?大伙还没夸你这大手笔呢,今晚这排场都足够做毕业晚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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