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笑道:“主子教过我,凡事心中要有考量,而非仅仅靠上峰的命令度日。如若主子当时不肯带我来北境,我安顿好台中事务后也会偷偷跟来的。”
他的眼中始终不见半缕言不由衷,“至于九层台,我不怕没人守,那里还有簪月,还有几百个兄弟姐妹们。我此刻,是守护万万百姓的将军,我想完成我的本职,想让流离失所的人们快快归家。”
几年后的秦姝偶然与人念及那日,只谈那透过帐帘依旧温暖的金黄余晖,还有那刚好站在余晖里的那个少年。少年口中一遍一遍说着期望人们早早归家,而她心中也说了数不清的——求你亦归家去。
寒冬的夜晚干燥得不像话。
那晚秦姝等人立于城墙之上,不同于往常惯性的屏气慑息,他们几乎是贪婪地呼吸着那能将人鼻腔冻得生疼的空气,此战关乎国家外患是否能得到有效遏制,关乎刘宋王朝十年之内能否安泰。
他们无路可退,只有挥刀向前。
“殿下,白羽将军及第一队人马已就位。”
秦姝素手一抬,声音冷意刺骨:“开城门。”
白羽深谙刺杀要义,从项城城门到魏国西营的这一路上,生生绕开多路魏国巡查的人马,直到西营帐前,才起了声势。
西营大帐内的,是魏帝。
然秦姝身后的将军们,此刻却将目光齐齐聚集于东边大营。
“报——”东营中,大帐内挑灯演习阵法的叔孙大将军闻声抬眸,沉声道:“慌什么。”
外头的将士这才敢应声入内,俯首急切道:“大将军!宋军连夜攻袭了西边王帐,王帐派人来传话,请将军速速支援!”
叔孙建落下手中笔杆,大步踏出帐外,朝西边望去,在那王帐来的传令官眼皮子底下不咸不淡道:“奇了,本将军竟未听到什么厮杀声。”
传令官立于他几步开外,面如铁色:“大将军,这是战事!”
“原来王帐还知道,此刻在打仗啊。”叔孙建冷笑几声,转眼间却敛去笑意,怒斥道:“来此驻扎之后我们根本就没发起过战争,可这是您来的第几回了?回回说是涉及战事,诓我入帐,待我入王帐后又只说一些不痛不痒的杂事,他真当我叔孙建是他脚下的奴才不成!”
他挥袍便欲离去,“告诉他,想作威作福,回他的王宫里去,这里是战场!”
传令官眼见势头不对,急忙唤道:“大将军留步!”
见着对方只停步却未回头,传令官只好双膝触地,恳切道:“这次与以往不同了,这次宋朝是真的出兵进犯王帐,陛下被敌人扰了安睡,第一时间便遣末将传召大将军救驾!还望大将军不负皇恩!”
叔孙建发出一声冷哼,满面讥讽:“西营有我魏军半数将士,宋军就算是倾尽所有,也奈何不了陛下的。况且,他们若真敢全军进犯,我东营将士正好可以趁虚而入占领项城,到时宋军——就成那回不了家的孩子了。还有何惧?”
传令官眼睁睁看着叔孙建一步步迈回帐中,不禁有些愠色,站起身来道:“看来将军是摆明了抗旨不尊。既如此,末将即刻回去禀明就是了!告辞。”
他提步便走,哪知叔孙建向旁使了个眼色,左右立即涌上前来将其扣住,传令官顿时无法动弹,当堂喝道:“将军,你怎敢!”
“请他吃壶好酒再回去。”左右得令,将人压了下去。叔孙建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静静思量着。
身后亲信有些不解,西方的厮杀声早已传入
耳中,将军当真坐得住?故而他上前问道:“将军,咱们陛下历练尚浅,虽喜权谋,却不善作战。将军可不要因为一时之气,惹上大事呀!”
叔孙建半眯着眼:“我只是恨他五次三番算计我,不给他吃点苦头,他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执掌大权了。可我不知南宋那边什么打算,故而出兵也不是,不出也不是。”
末了才偏头问向身后:“你深谙宋朝兵法,依你之见呢?”
身后亲信微微欠身道:“依属下愚见,将军可再等半柱香,再引兵支援王帐。”
“哦?”
“而且要将东营兵力带去大半,布好阵型,以人数众多、整军行军无法加快为由,既可令陛下吃了苦头,又能见将军的诚意。”那人道。
叔孙建闻声一顿,随后畅然一笑,“深得我心,那便如此罢。”他脚下踱着步子,绕着那人踱了半圈,颇为欣赏道,“有你在,我何愁握不住大魏兵权。”
“大将军谬赞了。”那人拱手,将头深埋了些许,待到察觉对方已经朝帐内走去,才将唇角稍稍勾起,“属下静待大将军的好消息。”
此刻的西营王帐乱作一团,不同于他们以往受到过的突袭,由白羽领兵作战的队伍有着独有的路数,他们并不指望着杀几个将士将领,只一心往魏帝面前靠拢,即便牺牲多少人成为踏板都在所不惜。
魏帝眼睁睁看着那满脸满身是血的白羽一步步迈过来,自己身前的护卫已经换了几波,有人甚至被白羽一刀生生劈了脑袋,他就那般提着魏军的头颅,不顾身上逐渐增多的伤势,宛如地狱罗刹,只为取自己的性命。
他不禁回想,自己先前也是见过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军的,虽作战勇武,身轻如燕,倒也不至于这般发了兽|性。
“来人!来人!召叔孙建,快!”魏帝疯狂喊着。
白羽等宋军虽在逐步地贴近魏帝,却也抵不过几十倍于自己的魏军,他只觉得自己身后的人在渐渐倒下,自己的身体愈加的发凉发抖,可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魏帝身边终于跑来一个跌跌撞撞、满身酒气的传令官,那人勉强汇报道:“陛下!大将军...大将军已经出发了,只是大军列阵需要时间,因此派末将先行回禀。”
魏帝勃然大怒:“列什么阵!这个废物,竟敢连救驾勤王都如此怠慢!”
距他几步之遥的白羽听见“列阵”二字,眼中顿时浮现一抹欣喜,一个闪身躲过面前魏将的袭击,脚下的力气仿佛重新回来了,他竟踩着眼前人的肩膀腾空而起,跃到了魏帝身后。
王帐内霎时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白羽手中架在魏帝脖子上的那把刀。
魏帝强忍着浑身战栗,冷声道:“你身后已经没有宋军了。杀了我,你以为你能逃出去?你家长公主还真是忍心,派你来送死,连一丁点活着的机会都不给你。”
白羽的声音轻轻,只在他耳边道:“谁说我想活着逃出去了,只要能拖住你一会,就是好的。”
魏帝拧眉不解,暗中却已瞧见四周架起弓弩的魏军将士,只等他一个眼色,就把他身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羽射成筛子。
可魏帝忽觉手上有些黏腻,垂下眼帘,才看见是白羽肩上的血,正一滴滴地落在他的手背和指尖上。他更觉讽刺,秦姝一介女流,凭什么有这么多能人异士为她前仆后继,送死也无畏?
“你这般勇武,何至于为她送命?来我大魏,我自赏你侯爵和千金,让你有一片真正的立功之地。”
白羽的刀紧逼着他的脖颈,“就凭你,你也配?我确实是要死了,可你又能多活几刻钟?宋军很快就会踏破你们的东营,烧了你们的粮草,没了辎重与粮草,你们这些魏国人,就只有引颈待戮的份儿。”
魏帝心中大惊,足足愣了半晌才有所反应,他终于不再等待,眼神使向近处待令的将领。霎时,偏僻处射出一支利箭,正中白羽的肺腑。
被射中之人瞬间失了力,轻而易举地被制服于魏军手下。
魏帝却来不及审判这人,几个箭步冲出帐外,一眼便瞧见东方的火光。
“他们...宋军竟真的敢烧我魏军大营!叔孙建是干什么吃的,连自家粮草都看不住吗!”
白羽被两人扣押在地上动弹不得,嘴上却讥讽道:“叔孙建当然要来救你啊,要来救你这——人数多于我几十倍,也要传召将领前来支援的废物。”
魏帝明显察觉到四周将士投过来异样的目光,他猛地冲到白羽面前,揪着他的领口慌乱辩驳道:“谁知晓你们夜间突袭带了多少人!若知道你们只有...是了,是了,你只是负责佯攻吸引我们的注意,你们真正的大军是在东营方向!”
白羽被他摇晃着,连视线都模糊几分,有些看不见了,但不忘凉凉道:“你现在出发,或许还来得及。”
“用不着你提醒!”魏帝负气地将他甩开,率先带领魏军将士们走出大帐,准备向东营支援。临踏出王帐前,倏然停了步子,回首吩咐道:“给我杀了他。”
那地上卧着的人儿显然是听到了这话,嘴角一扯,低低地笑出声来,续上了方才未说完的话:“或许还来得及...和他们死在一处。”
“禀长公主殿下,谢老将军与青霄大将军已率我主力大军冲散东营留守的残军,并火烧大营,确保魏军无路可退!”
“接着追。”秦姝道,“这才刚刚开始。”
叔孙建察觉身后大营出现火光的时辰,其实比魏帝要早一些。可他彼时仗着魏军人数占优,并无太过慌乱,令他没想到的是,早就将要崩溃的军心。魏军长途跋涉至此,粮草早已所剩不多,剩下的这些几乎是整个军队的身家,他们眼睁睁看着大营被烧,纷纷请命回营。
叔孙建却不得不拒绝。
他可以拖延军令,却不能当真不救驾。
况且,十几万的大军刚刚列好阵型,步兵在前,弩兵在后,如此庞大数量的军队想要调转阵型是多么费时之事。此时此刻,他无论怎样调整战术,都是冒险。
可宋军来的也忒快了些。
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他们根本就没有在大营中抢夺粮草或是多加停留,直奔着叔孙建身后的魏军而来。
叔孙建只觉心中一凉,连命令都来不及下,就听见军士禀报:后方弩军全面受袭,溃败不已。
列阵无首尾,军中大忌。他们把背后明晃晃的献给宋军主力,就只有挨打的份儿。
哪怕他当初没有列出这样的阵型,单单调一支骑兵过去,事情都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是啊...列阵。”叔孙建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列阵是...他献的计策!”
他从不轻信他人,可那是在他身边待了三年的参军!
“秦姝,我与你们九层台可真是...不共戴天。”
第108章 棋慢一招
后方的宋军来势汹汹, 由许青霄和谢骁率领,这两位是宋军最有威望和兵力的人物,那宋军必然是接近倾巢而出了。
叔孙建想, 魏军即便是被打乱了阵型, 但只要是顺着方向不跑散,找机会重新集结列阵,那此刻损失了些后方弩兵,导致的魏军人数与宋军相当,也不算是大败。
“不必再顾及身后,全速向西面行进,举起火把照亮左右,不要被左右突袭的队伍冲散即可!”
“可是大将军, 这样一来我们队伍前方的火把便不够了!”身侧副将答道, “今夜昏暗得厉害, 若是照不清前路,无法令将士们安心呀。不如还是将全军分散,从眼下劫难尽快脱身才是!”
叔孙建只觉怒火攻心, 当头喝道:“混账!难不成你也是秦姝派来的奸细?遇着点状况就只想着逃, 大魏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孬种?我和天子还没死呢!”
身旁副将被斥了个哆嗦, 当下也不敢再多言,只好在叔孙建的目光下调转马头, 朝身后队伍吩咐下去。
仅是被偷袭了大营,不该只想着逃的。
大魏的铁骑, 不该这般容易臣服。
叔孙建如此默念着,虽有些看不清前路, 但往常经过时知晓这条路上平坦无阻,他便逐渐扬鞭勤了些。
要快些, 再快些,丢下身后那些步兵和弓兵也不要紧,等大部队逃脱了宋军的可见范围,就是大魏反打的时候。
一众马儿在夜间极速奔腾,呼啸的风声充斥在前排骑兵们的整个耳廓,短时间内的视觉听觉接近于无。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正前方会出现军队,也未想过出现的是哪方的军队。
等到叔孙建察觉马儿的前方有疑似步兵近在咫尺时,根本停不下来了。
叔孙建身后的铁骑更是如此,骑兵与步兵的视线区域本就不同,在火把不足的情况下,两方军队皆是无法做出迅速反应,几乎是同一时间冲进了对方的队伍,几个碰撞后才停下步来。
手中的利器与步伐一样毫不留情,等叔孙建借着微微火光往地面上一瞧,地上已然出现几滩血迹了。
耳边的哀嚎声、惊呼声,使得他周身的环境变得嘈杂无比,叔孙建早就从马背上摔下来,死死勒紧手中缰绳才使得马儿没有受惊跑远,见马儿停了步,他才堪堪回望自己身后的大军:被冲散的前军铁骑,和杂乱无章、几近看不出阵型的后方军士。
他的眼睛顿时有些红润,目光中的无措与失望无处掩藏。
如他所料的,魏帝从方才迎面的那支步军中现身,借着身边侍从手中火把的火光,往叔孙建脸上照了照。
“这般狼狈,真不像我们大将军啊。”
叔孙建面无表情地擦去掌心血渍,“若陛下肯细想一想,臣带兵支援会从什么方向而来,或许您的步兵就不会冲到臣的骑兵营里去,或许您此刻就可以在半路拦截宋军,解我军之危。”
魏帝怎可被他如此讥讽,大声斥道:“叔孙建!你有这犯上的功夫,不如守住你的大营,守住我魏军的粮草辎重!如今我军装备损伤过半,你拿什么来偿?”
叔孙建瞥了他一眼,才回首瞧着那不远处驰骋而来的宋朝大军,他此刻的语气不容旁人辩驳,“军心溃散,列阵无首尾,我军此刻不宜面对士气正浓的宋军。陛下需要即刻下令,让所有的魏军全速退守西营,只要有了喘息之机,吾等即可反攻。”
魏帝冷哼一声,还欲有些说辞,却隐约嗅到些烟火气,随机便听身后队伍之中出现几道此起彼伏的声音——
“西营起火了!”
“陛下,将军,宋军偷袭了西边大营!”
“西营也被烧了...我们的粮草...”
二人闻言齐齐朝西方望去,大营方向的浓烟伴随着火光冉冉升起,夜间的火光使得灰褐色的烟雾有了形状,像是一个人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了魏军剩余的粮草,也吞噬了他们所有的底气。
这下,连魏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极难看。
“叔孙建,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叔孙建神情恍惚地听着身旁的训斥,出奇地没有反驳。
“你比那小丫头秦姝多打了多少次仗!竟被她算计得如此彻底,如此彻底!”魏帝怒吼着,一个箭步从叔孙建腰间的剑鞘中拔出剑,毫不客气地抵在叔孙建的脖子上,“若不是你没有加派人手守住东营,朕又怎么会出兵援你,又怎么会连西营都丢了?说到底,你就是个废物,废物!你这样的废物怎么配爬到这个位置上来,怎么配统领我大魏的三军!”
叔孙建身后的副将见状连忙跪地俯首,急切道:“陛下,我家将军是受了宋朝的奸人蛊惑,实在是他们太过阴险啊!大将军一直对陛下崇敬有加,他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啊陛下!”
叔孙建怔怔地望着西方的火光,眼中渐渐泛出泪花,嘴巴也微张着,全身的反应无一不在体现他此刻的失败。
棋慢一招,满盘皆是输。
这场仗,秦姝料到了他的每一步。
他的私心,他的忠心,那个女子通过先前的几场仗将自己的心思摸了个彻底,只等着最后将他收入网中。
“陛下!大将军!东边的宋军已经全然撵上来了,此处危险,大伙都在等着您二位的决定啊!”一个满脸血污的将领从后方奔至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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