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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白鹭成双)


但陈宝香不一样。
她捏着巡防营的腰牌,带着自己的亲信,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去拆了一处程槐立的私宅,理由是搭建的面积比地契上大出一半。
程槐立原就容不下她,再被挑衅到眼皮子底下,当即就派了人过来动手。
于是两边几百人就这么在上京城里打了起来。
陈宝香打赢了不说,还先进宫去哭哭啼啼地告状:“陛下,臣按规矩办事,若程将军不守这套规矩,还请陛下示下,臣也好按照新的规矩来。”
程槐立头一次告状告晚了,错失先机,不但没能给她扣个越权的帽子,还反被圣人一顿指责。
他当然不甘示弱,随即就让人在她的辖区里生事,妄图让御史台提告陈宝香能力不足,管不好上京巡防。
可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堪用的人,上京二十四个坊市,她每个坊市都有八九个极为忠诚的属官守着,甭管是失火还是当街杀人,总能最快处理妥当。
她还一连端了他六个黑作坊、两家黑赌坊、一处黑窑子,任谁去给她说情,她都不理不睬。
旁人不知内情,还觉得是他先在殿上打的陈宝香,人家报复回来也是情理之中。
但程槐立很清楚,她不是在为大殿上那事报仇,她的仇太深太远,决计是要你死我活的。
陈宝香也过得不太轻松,每日一睁眼,不管是在巡逻路上还是归家途中,总有人妄图取她性命。
她早有防备,自然不会轻易让这些人得手,但一日两日的好防,一直这般持续不断,她身边的帮手们难免吃不消。
并且这些人可以失败很多次,自己一次也不能疏忽。
这日,实在疲于奔命,陈宝香一头就扎到了长公主身边。
李秉圣看着外头的打斗,啧啧摇头:“你掘程槐立祖坟了他这么恨你?”
“现在虽然还没掘。”她爽朗笑道,“但总有一天会去掘的。”
李秉圣哈哈大笑,对她这反应满意极了:“待会儿本宫就分五十个护卫给你。”
“不用不用。”她道,“臣养不起这么多精卫,跟在殿下身边求个太平也就成了。”
“可你也不能一直在本宫身边。”李秉圣指了指皇城的方向,“那位近来已经坐不住了,开始从边城往上京调人。”
程槐立已经算是废人了,无法再带兵打仗,但他麾下还有许多堪用的人,尤其是他徒弟宋句清,统领着的是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锐骑兵。
这人一直在云州作牵制外敌之用,没想到前几日一道密旨,居然开始带人往上京的方向靠拢。
“殿下的意思,是想让我去拦截他?”陈宝香问。
李秉圣摇头:“非也,那边的事自有别人去办,本宫是想让你掂量掂量宫城外围的禁行军。”
禁行军约莫四千余,常驻皇城附近,三班轮换,原先是由程槐立掌管,但新帝约莫也是觉得他瘸了腿不堪用,将一半的兵权分给了归京的张庭安。
张庭安这人倔得像驴,她派去的说客少说七八个了,也没人能让他低个头。
“禁行军是个隐患,得掌在咱们手里本宫才能放心。”李秉圣看向她,“你可愿为本宫一试?”
陈宝香几乎是立马就答愿意。
但答完转身,她脸都皱成了抹布。
什么意思,谋臣都搞不定的事居然交给她这个武夫?张家大哥一直看她不顺眼,更别说听她的话了。
如今的上京形势已经是狂风大作即将暴雨,张家一直忠君,又怎么可能因为谁的三两句话就倒戈相向。
太看得起她了。
正想着呢,碧空就匆匆跑过来,焦急地道:“出事了,冯花刚把赵怀珠和含笑接回来,家里就闯了刺客,他们人很多,咱们留的护卫没能挡住,伤亡不少。”
瞳孔一缩,陈宝香急得翻过栏杆就跑。
“去帮忙。”李秉圣连忙吩咐。
“是。”碧空接令就去调人。
陈宝香跑得极快,连马也顾不上牵,直接从公主府抄小路回家,就着院墙就翻了进去。
附近已经有巡逻的人前来帮忙,但她的宅里仍旧一片狼藉,灯碎刀折,穿黑衣的人倒了一地,漫延的血顺着池塘边缘就染进水里。
快走两步进主院,她看见了刚给含笑买回来的小丫头。同含笑差不多的年纪,背后拉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
陈宝香眼眶红了。
旁边还有残存的黑衣摇摇晃晃地朝她举剑。
她锵然拔刀,猛地朝那人腰腹一贯,又一脚飞踢,将人踹得远远的。犹嫌不解气,刀口一横再将背后飞扑来的刺客封喉。
“人呢?”她扶住一个家丁急声问,“她们人呢?”
“在后院。”家丁勉强指了指。
陈宝香把他交给后头来支援的巡卫,抽刀就往后院走。
脑子里乱成一团,她一路都在祈祷含笑不要有事。
这是世上唯一一个和叶婆婆沾着血缘的人了。
一脚踹开后院的门,陈宝香横刀就要防御。
对面持剑的人神情凝重,似乎也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但看清来人,他一愣,跟着就收剑背在了身后。
是张知序。
陈宝香松了口气,跟着就大步冲进去喊:“含笑?”
人群里举起一只小手,脆生生地回:“宝香姐姐。”
她越过其他人,焦急地拉起她的手:“伤着了?”
含笑摇摇头,眼泪都冒了上来:“陈姐姐,幸好进来的是你。”
“我看看。”陈宝香扔了刀,仔细看了她的脸,又将她浑身上下都打量一圈。
没有伤,也没缺胳膊少腿,太好了。
长舒一口气,她笑:“你奶奶定也在天上保佑你,这么多刺客都没挨着你一点。”
含笑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背后:“奶奶当然会保佑我,但我没受伤,还多是因为他在保护我,我得谢谢他。”
陈宝香回头。
张知序平静地站在一边,素色的衣裳上血迹斑驳,眸色却淡淡的,似乎没什么情绪起伏。
他道:“顺手的事,不必言谢。大人既然回来了,那剩余的刺客想必也会很快清干净。”
“放心。”陈宝香起身道,“我要他们一个也走不出这院子。”

第134章 报复心
陈宝香说到做到,带着巡卫和长公主府借调来的五十精卫,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宅子内外的刺客清理了个干净。
她故意对外声称犯人被全部活捉,会分开拷打审问。
一时间不少妖魔鬼怪冒了出来,这个说得走大理寺合规的章程审问,那个说辖区内的案子他们得来接手。
陈宝香让碧空将这些人记了个册交给长公主,而后继续耐心等着,想看还能钓上什么鱼来。
结果万万没想到,几日之后,张庭安坐在了她面前。
“上京官宅里闹刺客,按理说是巡防营、护城军、坊禁三家之责。”陈宝香觉得纳闷,“与你禁行军何干?”
张庭安仍旧板着脸,一脸的络腮胡,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他说:“我不是来说公事的,我只是想来看看凤卿。”
陈宝香一愣。
已经三日了,她好像也没怎么见着张凤卿。
挠挠头,她小声问碧空:“张大人人呢?”
碧空道:“养了两日伤,看着没大碍就继续去办公务了,尚未归府。”
新伤还是旧伤啊?
陈宝香没好意思问出口,摸着下巴回忆了一下。
那日收拾完刺客已经是深夜了,她放心不下含笑,就跟她一起睡在主屋里。张知序好像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就走了。
后面两日,她每日都在应付各个衙门的人,要加强坊市附近的巡逻还要审问犯人,忙得连睡觉都没多少时辰,自然也没顾得上他。
“看你这反应,想来对他也不是很在意。”张庭安微微眯眼。
陈宝香回神,不悦地道:“怎么,将军又是来给银票的?”
“我哪敢。”张庭安道,“你如今是殿下跟前的红人,手握大权的统领了,我奈何不了你,只不过想问问你,凤卿拒婚这事,你知是不知?”
“若说不知,那未免虚伪。”
张庭安点头:“柔仪公主自天凝山回来之后就病重,连床榻都下不得,按理说赐婚的旨意会推后,但陛下仍旧让礼部齐备章程,打算在凤卿弱冠礼当日赐婚。”
帝意已决,他甚至觉得哪怕柔仪不成了,圣上也会另认一位公主,然后照旧要张知序做驸马。
“凤卿不想连累家人,所以与张家断绝关系,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张庭安垂眼,“但张家未必对得起他。”
陈宝香眼神一沉。
“皇城上空龙凤争辉,大战日近,张家百年望族,虽说是只忠于皇位上的人,但也不会把宝全押在一处。”
“族里原也送过几个旁系的男儿进公主府,想留条退路。但你知道,那位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你要选她就只能选她,她绝不允许谁在中间两头讨好。”
所以,在她那儿臣服表明不了立场,与新帝明面决裂才能证明忠心。
而现在,张知序是那个唯一有勇气站出来决裂的人。
“凤卿是真想离开张家自立门户,但族里其他人打的却是用他来铺路的算盘。”他接着道,“你可知这路会怎么铺?”
陈宝香脸上没有笑意,浑身都透着瘆人的冰寒。
她道:“还能怎么铺,他们想在殿下这边找退路,而我,刚好是殿下跟前的红人。”
有什么办法能体面地拒绝一桩皇婚?
答案当然是赐婚旨意下来之前就找人成婚。
这个成婚对象必须有权有势无法被轻易铲除,背后更要有足够厉害靠山能与陛下抗衡。
简直就差指着她鼻子敲大锣了。
此事若成,张家便能安心当墙头草——李秉圣赢了,那张知序必定会全力保张家;李秉圣输了,那也无妨,反正断绝关系了嘛。
陈宝香按下眼里的轻蔑和嘲弄,先抬眼问对面的人:“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若凤卿真找你成婚,那我自然不会提半个字。”张庭安眉头紧锁,呼吸都重了些,“但昨日,他拒绝了长辈们的提议。”
“……”她微微挑眉。
聪明如张知序,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左右他也有那个心思,该顺水推舟才是。
结果居然拒绝了吗。
指尖无意识地一蜷,陈宝香仍旧保持着面上的冷酷:“他拒绝,你们张家的人怎么说?”
张庭安叹了口气。
“族里那些长辈,向来是会磨人反骨的。”他道,“凤卿近日总被调去很远的村子里收粮,各处衙门对他不但不会行方便,还会有诸多磋磨。”
“他母亲近来也病了,要他来回奔波。”
“听孙药神说,他伤口恢复得似乎也不怎么好。”
平整的袖口慢慢被人攥紧起了褶皱。
张知序最近居然在经历这么多事吗。
倒是一句也没跟她提,或者说,她没给他机会让他提。
陈宝香觉得自己报复心挺重,一件伤害自己的事发生过,她就会一直记得,并且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那日闯进后院,她没问他伤在了哪里,连看也不曾多看他。旁人都以为她是太担心含笑,只有陈宝香自己知道,她是在趁机泄愤。
就想看他跟她当初一样茫然又难过。
这不是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按着斤两称情绪,互相伤害,两败俱伤。但能让她打心眼里觉得公平舒畅,下次还敢。
陈宝香倒了杯茶递给张庭安:“你说这么多,是想让我去劝他采纳建议?”
“不。”张庭安摇头,“那孩子打小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难得自己做一回主,我想成全他。今日来找你,不过是想送你个功劳。”
“什么功劳?”
他起身,看了一眼四周无人,才轻声道:“说服了张庭安如殿下所愿的功劳。”

面前站着的人跟她初见时一样,仍旧是铜眼铁眉,满脸的络腮胡。
但他收敛了骇人的气势,也不再居高临下,只垂头地站着,像一把无可奈何生出锈来的长刀。
“殿下想要什么,我心里清楚。”他道,“如她所愿,也是我当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将军。”陈宝香不由地提醒,“圣人对您一向器重,所以才愿意将禁行军托付,一旦发现您有……有这样的心思,您的处境只会比凤卿还更艰难。”
“我清楚。”张庭安点头。
“那您……”
“总不能全家上下,没一个疼他的吧。”他难得地笑了笑,“那孩子可是我看着长大的。”
张元初觉得张知序忤逆不孝难堪大用,张庭安只觉得张元初没眼光,自己这个弟弟分明聪惠又懂事。
别家孩子父疼母爱的,张知序只会一言不合就被张元初打得青一道紫一道;别家孩子四五岁背几篇绝句就了不起了,张知序背得下半本诗经还要被关禁闭。
在这么窒息的地方活着,他看见自己却还是会笑,会说大哥出去不过半载,怎么又瘦了。
记忆里笑着的稚嫩小脸和如今那倔强孤傲的背影重合在一起。
张庭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家想要一条退路,只要他站出来承担,族里的人就不会再逼迫张知序。
“我选你做中间人,自然也是因为他。”他定定地看着她道,“他认你,那我也就信你。”
这事万不能走漏风声,一旦有第四个人知道,张家危矣。所以比起外头的说客,当然还是她更靠得住。
陈宝香神色正经:“将军肯给我这个机会,我自然不会辜负。”
先前殿下提起此事,陈宝香还觉得不可能做到,没曾想人家居然主动送上门来。
殿下知道之后,一定会对她大加赞赏,也会更加器重。
但陈宝香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
她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敲着手里的药瓶,一下又一下。
上京的夏夜多雨,张知序撑着伞回来的时候,衣袍已经湿了大半。
“主子明日莫要再去了。”宁肃跟在他后头,气愤难消,“那群人压根不识好,白辜负人一番苦心。”
“无妨。”他低声道,“下回再遇见这样的事,我也就有准备了。”
“可是……”
张知序摆手,不想让他再说,只放了伞便垂眼进屋,连灯也懒得点地就往床榻的方向走。
一簇火在黑暗里亮起。
他脚步一顿,转头看过去。
陈宝香点亮了桌上放着的灯盏,盈盈的烛火照出她侧脸的轮廓和带笑的眼尾。
一时间张知序居然有点恍惚。
已经三日了,他隐隐能感觉到这人不想理自己,却不是很清楚原因。
一开始他辗转反侧,从生气到委屈再到慌张,把什么可能都想了一个遍。
后来,他觉得自己得慢慢接受,接受她时而亲近时而疏离,也接受她偶尔很喜欢他,偶尔也不那么喜欢。
没关系的,情绪本也不是讲道理的物什,没关系的。
——理智上是做好了打算,但真又再次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张知序还是有点委屈。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他声音闷闷的。
陈宝香走到他跟前站定,伸手就给了他个大大的拥抱。
下巴被迫抵在她的头顶,起先只感觉到发饰的冰凉,可没过一会儿,她身上的温度就隔着他半湿的衣裳传了过来。
“听碧空说,你今日去阳林村了。”她笑,“还带了两大车的羊腿。”
张知序僵硬地嗯了一声。
“想去做好事,结果被哄抢,有人当场打起来,受了伤还找你讹钱、骂你不安好心,是不是?”她拍了拍他的背。
他有些狼狈地别开头:“是我考虑得不周全。”
原是想着阳林村的人生活艰难,想买些肉给他们打牙祭,没想到场面会越来越不受控制。
陈宝香抱着他左摇右晃,笑着叹息:“你以为当初我派肉羹的时候,为何非要收五文钱?”
“那点钱压根回不了什么血,但我收了钱,就不是在做好事。不是做好事,便不会背上枷锁。”
世人对“好人”太过苛责了,一旦有了这样的名声,就会被人从各个方面诸多要求刁难,稍有不对,那些人就会群起而攻之,说看吧,他其实心眼可坏了。
相反,做坏人就轻松多了,哪怕杀人放火盘剥压榨,只要不经意地做出一件好事来,就会被认为其实很善良。
“你没做错,错的是他们。但世道如此,想达成目的也可以换个方式。”她仰起脸来看他,“下回我陪你去可好?”
张知序垂眼看向她,好半晌才哑着声音开口:“去阳林村路上的那座桥被冲垮了,路更加难走,你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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