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身居然刚好。
张知序低头看了看:“你的?”
“徐大人送的,但他不知道该做多大,索性就往大了做,说冬日还能往里头多穿两件。”
“……”
他面无表情地扯了扯衣角:“瞧着是精心做的,就这么给我穿了,你的徐大人不会生气吧。”
“都这个节骨眼了,还管这些?”理好衣裳,陈宝香将他拉上自己的马背,“走,去跟他们汇合。”
后头的王五已经救回了张银月,还押住了不少贼寇。
只是那些贼寇似乎都是死士,绳子都还没用上,就咬破嘴里的毒囊自尽了。
“好狠。”陈宝香掰开两个贼寇的嘴看了看,“这得是什么人?”
“还能有谁。”银月气坏了,“不就程槐立那个老贼,除了他,谁会专挑这陆守淮死的地方对我们动手。”
陈宝香一愣,转头四顾,果然,此处离城门有十里地,正是之前陆守淮被淹死的地方。
“这是要撕破脸了?”宁肃眯眼。
张知序摇头:“就是撕不破脸,他才会来阴的。”
不管张程两家发生什么事,圣人都只会和稀泥,程槐立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索性直接下黑手。
“得立马回去告诉谢大人。”银月道,“这是白日杀人,怎么也要追查一番。”
刺客都死了个干净,料是追查不到程槐立身上去的,不过银月惊魂未定,哪怕是为了让她安心,张知序也让九泉去报了案。
陈宝香护送他们回城,还打算继续去衙门接委任状。
张知序皱眉看着她那半干的衣裳:“你也先回去洗漱,总衙那边我让人知会一声,委任状待会儿送你家里去。”
“我没事。”陈宝香不以为意,“我身子骨好着呢,没那么容易生病。”
张知序啧了一声。
她举手投降:“行,我回去收拾好了再过来找你们。”
原本上京就因着陆守淮的死人心惶惶,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人敢对张家人动手,这可更是闹翻了天了。
谢兰亭一接到消息就跑去义庄看了那些刺客的尸体,又询问了赵怀珠他们一番,才回头去找张知序。
“线索全断是吧。”张知序毫不意外。
谢兰亭直叹气:“他太狠了,早知道陆守淮一死他会发这么大的疯,我就应该提前知会你们戒备。”
“谁能提前料到这个。”张知序摇头,“就算料到了,一旦被逼到那条路上去,也没多少办法。”
“是西城门外的那条小路?”
“对,平时压根没什么人走,我也是上回跟你去看陆守淮的尸体才去过一次,勉强知道那边有条河可以藏身。”
说到这里,张知序突然一愣。
对啊,他知道那边有河可以藏身是因为之前去过,但陈宝香怎么也熟门熟路的?
谢兰亭也正好提到:“听说这次是陈大人及时赶到才救下你们?”
“是。”宁肃心有余悸,“多亏了陈大人。”
“九泉说追兵极多?”
“是的,陈大人带的人没那么多,若不是方向找得好,还不一定能顺利救下主人。”
谢兰亭端起茶盏,轻轻眯起了眼睛。
张知序皱眉看他:“你又在怀疑什么?”
“不是怀疑,我只是觉得奇怪。”谢兰亭歪了歪脑袋,“那些武吏说陈宝香一路往右追,很准确地就找到了你,但她凭什么这么笃定你的方向?”
“兴许是心有灵犀。”
“少来。”谢兰亭敲了敲桌面,“我们办案从来不讲这些,只讲证据。”
“好,那你就拿出证据。”张知序冷声道,“证明今日这事又跟她有关系。”
“我没说今日的事跟她有关,只不过是觉得奇怪,先前查陆守淮那案子的时候我问过她,她说都不认识河边的路,眼下却又这么准确地找到了你。”
谢兰亭左思右想,“——这是不是说明她先前在跟我撒谎?”
“不是。”张知序想了想,“当时是小雨之后,路上的脚印很清晰,她不用认识路,光看脚印就能一路追过来。”
“那岔路口怎么说?”谢兰亭展开一张地图,指了指上面的分叉,“他们说当时陈宝香都没犹豫就往右边追了。”
“很简单。”张知序道,“这两条岔路,左边是一片芸薹花,右边是一片竹林,若是你来救我,你会往哪边追?”
“右边。”谢兰亭点头,“你对芸薹花过敏。”
“是的,并且右边有河,我会水,往这边走活下来的机会要大很多。”他收拢折扇。
这么顺一遍所有的事情就都很合理了。
谢兰亭了然点头,松了表情开始喝茶。
但茶盏放下之后,他看见对面这人的神色反而越来越凝重。
“怎么?”谢兰亭觉得好笑,“我都想明白了你反而想不明白了?”
“不是。”张知序垂眼,眼睫轻轻发颤,“如果我是张知序,这些事自然很好明白。”
但现在,在陈宝香眼里,他应该是大仙。
一个习惯跟张知序完全相左、喜欢芸薹花、讨厌竹子、不会水的大仙。
-我打听了张知序所有的喜好照着学,学得是还不错,但他很多习惯跟我是反着的。
-他喜竹,我厌竹;他会水,我畏水;他畏寒,我喜寒。
-他对芸薹花过敏,我偏最喜欢看芸薹花。就连这紫色,他不喜欢,我却习惯性地买。
-所以你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不然呢?
先前的对话清晰地在耳畔响起,张知序像遭了巨大的撞击,瞳孔微缩,瞬间了然却又有些茫然。
陈宝香什么时候发现他就是张知序的?
以她那么蠢笨的脑袋,怎么可能发现得了。
就算发现了,她为何不跟他直说?
袖口里的握佛泡久了水,金箔已经脱落了大半。
张知序怔然地捏着它,良久之后才问问谢兰亭:“如果陈宝香真的去过那处河边,她是不是就极有可能是杀死陆守淮的凶手?”
“也不是。”谢兰亭道,“她有人证,半个时辰的空隙不足以让她将人从淮口驿站将人拖回来杀。”
押送陆守淮的差役说了,两人是在淮口驿站中的迷药,而在西城门和淮口驿站之间往返,最快也要一个时辰以上。
陈宝香没有那个条件。
张知序垂眼点头,抬步就往外走。
“哎。”谢兰亭拦住他,“你还没说清楚呢,为什么突然想不明白?是有什么新的疑点吗。”
“没有。”他道,“你这么厉害的办案高手都没有发现问题,我又如何能找到疑点。”
“那你现在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
陈宝香已经沐浴更衣,正坐在榻上小憩。
她桌前有大仙送来的糕点,手边有新酿的酒,照理应该是满脸笑意地在吃喝。
但此刻屋内没有旁人,只有她和赵怀珠。
“大人。”赵怀珠低声道,“大理寺的那个少卿,一直在抓着我们的人问今日营救的细枝末节。”
陈宝香自顾自地擦着头发,半干的青丝垂坠在她紧绷的侧颔边,原本活泼清澈的圆眼此刻冷漠地垂着,余光过处,阴郁深沉。
“问到什么了?”
“我们几个自是什么也没说,奈何下头有些人管不住嘴。”赵怀珠皱眉,“要不我去一趟,叫他们老实点?”
“不必。该说的都说了,你再去岂不是更坏事。”
“那大理寺那边……”
“无妨,没有铁证,他也只能是怀疑。”
赵怀珠原本慌张的情绪被她三两句就平定了下来。
她不由地感慨,幸好找到了大人,不然就凭她们几个,定是无法成事的。
陈宝香闷头擦着发尾,有些懊恼。
今日她太急了,没顾得上伪装,的确露了太多的破绽。若再周全些,就应该在岔路处多徘徊些时候,亦或者兵分两路——
可那样一来,那人就得在水里多泡上许久。
本就身娇体贵,稍一折腾就这里疼那里起疹子的,再多耽误些功夫,都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想起那人那脆弱的模样,陈宝香长叹一声,眼睫低垂。
院子里突然响起两声风铃的动静。
赵怀珠一凛,立马从窗户翻出,避去别处。
陈宝香回神,也将自己的头上的干巾一扯。
帕子覆过整张脸,待落下时,她的眼神恢复了澄清,表情也变得活泼。
“大仙?”她看向门口进来的人。
依旧是宽袖窄腰,玉冠银簪,张知序迈步而入,抬眸看向她,似清潭绽花,又如雪枝映月。
他径直走到小榻边,原是想问什么,但目光一垂就看见了她手背上的划伤。
是先前救他的时候被芦苇叶划的,从虎口一直到手腕,细长的一条血痕,这人没包扎,伤口微微有些泛白。
张知序抿唇,轻叹一口气:“又伤这么重。”
陈宝香弯起眼尾:“这有什么重的,都快愈合了。”
“程槐立也是够狠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直接下手。”他道,“幸好你聪慧,知道我会藏在水里。”
陈宝香眼皮微微一动。
她盯着自己乌亮的发梢,状似轻松地道:“这哪是我聪慧,还得是那一百文没白花。”
“嗯?”
“握佛呀。”她拿出自己那个在他眼前晃了晃,“追过去的时候遇见岔路口,我原是想往芸薹花那边跑的,但突然有个声音告诉我往右,说你就在右边的河里,于是我就往右边去了。”
这说法其实很离谱,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信。
但眼前坐着的人是张知序,是跟她一起经历了更离谱的附魂之事的张知序。
陈宝香屏息凝神,静静地等着他的反应。
张知序沉默了片刻,伸手替她擦头发,清瘦的手指拢着干巾,一点点地揉干她的发梢:“那你有空,记得去道观里还愿。”
陈宝香心里一松,倒是乐了:“你真信?”
“你骗我?”
“没有没有。”她干笑,“我怎么会骗你。”
“我想也是。”他点了点头,眼底的沉闷散开,“这世上谁都可能会骗我,独你不会。”
都说人心隔肚皮,可他和她之间没隔,他的心脏与她的一起跳动过,情绪和感知都与她相通过,他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陈宝香没有任何要骗他的理由。
方才还淤堵的心口骤然通畅,张知序放下干巾:“你这几日先别出门了,上京里不安全,谢兰亭又老怀疑你有问题。”
“不行。”她拢起青丝,“总衙刚给了我的委任状,我得领命干活儿吧。”
“缓几日无伤大雅。”
“要缓几日?”
张知序算了算:“后日就是陆守淮的供位之礼,你避开这件事再出门,途中若再生什么变故,就可以排除你的嫌疑。”
陈宝香挑了挑眉梢。
开什么玩笑,她准备这么些天,就是为着让陆守淮的供位礼生变故。
清官尚无全棺埋土,那种草菅人命贪赃枉法的畜生,凭什么可以将牌位供进受万民香火的四神庙。
心里情绪翻腾,她面上却还是甜甜地笑着,乖顺地对大仙点头:“好呀,那我就在家里待着,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再来与我一起去摘星楼上吃酒。”
大仙愉悦地走了,还给她留了一个小木盒,说是随手拿的谢礼。
陈宝香托腮看着,指尖嗒嗒地敲着,却没打开。
“大人。”赵怀珠从窗外翻回来,“王五那边刚传回来的消息,程槐立后日会从程府乘车至西凉街,经北川路去四神庙。”
“这一路虽有两百余人护送,却没多少官差,我看过了,北川路上有一座荒废的寺庙,是伏击的最佳地点。”
陈宝香摇头:“不妥,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人,我们付出的代价会很大。”
“可若放他过去,就进入巡防营的守卫范围了。”赵怀珠有些着急,“那老贼一直龟缩府内,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
“我有更好的办法。”陈宝香道,“不会暴露你们,也不会有太大的动静。”
赵怀珠附耳去听,一边听一边点头。
可整个听完,她又有些顾虑:“环环相扣,其中若是有一环出了问题,大人就危矣。”
“所以要你替我守着。”陈宝香道,“若中间进行不下去,你发信号,我可以立马撤退。”
赵怀珠不放心,与她核对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无奈叹气:“叫师父知道我们这般没用,还要你去冒险,她定是要怪我们。”
“不会。”她望着屏风上柳叶的绣花,浅浅地笑了笑,“叶婆婆若九泉有知,也会觉得我的决定更好。”
春风吹拂,线绣的柳叶仿佛也动了起来,飘飘扬扬似回到了桂乡村的河边。
彼时没有书案和矮凳,一群大的小的孩子就倚在岸边的石头上,跟着慈祥的老人一起念:“兵者,诡道也~”
“师父,我们会背了,该教一会儿剑法了吧?”
光晕之中,老人轻轻叹息:“习文可比习武有用得多。”
“剑法可比这翻来覆去都一样的字有趣,往后徒儿们学成了,也能保护小师妹不是?”
“好,往后我这老婆子走不动路了,宝香就交给你们。”
“哦~学剑法去喽~”
大大小小蹦蹦跳跳的身影跟老人一起消散在耀眼的光芒之中。
赵怀珠回神,眼眶有些发红。
她朝陈宝香一拱手:“我现在就去准备。”
“有劳。”陈宝香歪过头来看她,小声喊,“师姐。”
赵怀珠好悬没哭出来,僵硬着背不敢回头,只匆匆往外走。
哪有她这么当人师姐的,家乡遭洪水的时候她不在,乡亲们颠沛流离搬去边塞时她也不在,就连团聚,也全靠小师妹那一场发肉饼的闯关大赛。
不过幸好,她们现在在一起,好歹还能在一起。
抹了把鼻涕,赵怀珠快步翻墙出院。
陈宝香仍旧盯着桌上的木盒。
那盒子沉甸甸的,打开应该会是她喜欢的东西。
但她有点不敢碰。
大仙对她可真好啊,银票、铺子、金子,这些在他看来应该很俗的东西,她说一声喜欢,他就隔三岔五地送。
嘴上说是无关紧要、不值钱、随便选的,可一打开,往往都能动摇她的心神。
银子是这个世上最会令陈宝香心动的东西。
指腹伸过去摸了摸木盒的边缘,又被烫着似的飞快地缩回手。陈宝香发愁地看着这个盒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盛有四位凡躯成神的人物,一位救大盛数十万百姓于时疫,一位横刀立马硬退八万敌军,一位舌战列国挽回大盛摇摇欲坠的国祚,一位废除了前朝男尊女卑的旧制。
此四人生前立像得人敬仰,死后更是受万民香火,神像合供一处,便成了四神庙。
在大盛,只有百姓极为爱戴之人,才配供进此庙,与四神同享香火。
然而现在,程槐立凭着一己权势,不听御史和寺庙方丈的劝诫,强自要将陆守淮的牌位放去正殿。
“他配得上。”程槐立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牌位,固执地重复,“配得上。”
裴如珩皱眉跟在他身侧,张口还想劝,却被自己的母亲拉了拉衣袖。
“随他去吧。”裴母无奈地道,“陆守淮打小与你舅舅一起长大,后来从军之时又对你舅舅颇有照顾,有多少事都是陆守淮替你舅舅办的,不为他争取这些,你舅舅心里过不去。”
“可他是罪臣。”裴如珩拧眉,“三十年的清官尚且不能供奉于此,他如此,岂不是要引民愤?”
“什么民愤不民愤的,这里头平民百姓本也不容易进来。”裴母嗔怪地道,“你也是读书读傻了,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若不是你舅舅相保,你爹怕是都得搭进去。”
裴如珩沉默。
的确,小惠钱庄之事他家也有沾惹,陆伯伯可以说是替他们挡了灾。
他不由地抬头往外望。
远处有水流一般来上香的百姓们,还有虔诚的一步一叩首的老者,香火鼎盛,人头攒动。
今日的供位礼十分盛大,正殿和四大侧殿里备了上千个叩拜蒲团,四周所有的斋房更是被包下来,只供程家陆家的客人歇息。
朝中重臣大多都收到了请帖,连不对付的张家,程槐立都送了一份。
众人都觉得张知序未必会来,毕竟他不喜欢人多,又与程槐立不太对付。
但巳时一到,张知序就迈上了四神庙的台阶。
他着一身暗金白衣,袖袍宽大,矜贵端方,提着前摆上台阶,每一步都闲雅从容。
在他身后,一大群人围着。有奉承的,有恭敬的,有害羞搭讪的,独不见与他最亲近的。
裴如珩挑眉问守墨:“陈宝香呢?”
守墨答:“说是先前下水救人得了风寒,这几日在家里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