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出这么个会武又好看的姑娘,成天在他眼前晃,他能不动心思么。
不过陈宝香才不像看起来的这般斯文温柔,真给她配个武夫,两人指不定成天打架,日子哪能过得下去。
摇摇头,张知序开始说正事:“张大将军征战有功,今早进宫谢恩,当着长公主和一众御史的面提告了陆守淮,圣人一开始还想轻罚了事,但长公主跟着就提告了小惠钱庄之事。”
小惠钱庄一事在上京闹得动静极大,在场的御史都有耳闻,纷纷追告,大殿里一时群情激奋,架得圣人不得不松口要谢兰亭彻查。
“谢兰亭也是个会办事的,一得到御旨就立马让人封了钱庄和陆家,连带着与陆家往来较多的几户人家也都派了重兵把守。”
陈宝香听得激动起来:“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张知序道,“陆守淮好对付,他背后的程槐立可不是省油的灯,这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还由得谢兰亭封锁追查,但等他反应过来了,这案子就没那么好查了。”
怎么会。
陈宝香比划:“我们不是把所有的证据都收集好了,前后连贯,足以定下陆守淮的罪名?”
“罪名是有,但重罚轻罚亦或是不罚,只在圣人的一念之间。”他轻轻摇头,“陆守淮和程槐立都有从龙之功,也都曾以一当百守下边塞重地,战功赫赫,圣人斩他们,如斩自己的左膀右臂。”
哪有人愿意轻易地舍弃双臂呢。
“可是。”陈宝香喃喃,“可是大盛律法说了杀人偿命,他身上那么多的无辜性命,难道还不够死吗。”
张知序垂眼,没有回答。
陈宝香不甘心地过去追问:“那要是谢大人查出他更多的罪证,要是他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呢?”
“大盛律法之上,始终有个帝王。”他别开头,“你我只能做好我们能做之事,其余的,得再看时机。”
陈宝香皱起了鼻尖。
第86章 不该骗我
说是重兵看守,但其实大理寺能立刻调动的兵力十分有限,涉案的人家又足有十二户之多,以至于有些人家只有三五个武吏看着。
陆家倒是被重重包围,但陆守淮跟着程槐立这么多年,在京中也有不少自己的势力,光巡防营就有不少兵力为他私用,大理寺的这点人完全不能封死他。
陆清容就借着这个机会,在夜黑风高的时候被陆守淮推上货船,一路离开了上京。
谢兰亭其实提前收到了风声,也及时策马赶去了渡口。
但陆清容就站在甲板上,冷眼往下看着他。
两人相隔不过五丈,他牵着缰绳迎着她的目光,莫名就觉得有些亏心。
陆清容很笨,这么久了都没有发现他是在利用她,甚至在发现书斋失窃的第一时间,都没有怀疑到他身上。
她甚至还给他送了点心,说是新做的,这回放对了糖。
谢兰亭觉得好笑,但笑着笑着,又觉得有那么一丁点的亏心。
他想起两人在乔迁宴之后的相处,偶尔也花前月下,也湖上泛舟。
彼时的陆清容会吃味地抱着他的腰身,审问他是不是又去哪个青楼听曲儿了,亦或者跟他说些陈宝香的笑话,笑得倒在他的膝盖上。
她不是个良善的人,甚至有些骄纵蛮横。
但平心而论,陆清容从来没有对不起他,她甚至还在他心情不佳的时候,想方设法地哄他高兴。
是他手段过分了些。
轻叹一声,谢兰亭勒马,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眼前离开,白色的帆船没入天边的晚霞之中,渐渐的看不见影子。
张知序走到自家花厅的时候,就看见谢兰亭焉嗒嗒地坐在里头,向来风流到扬起的发梢此刻狼狈低垂,整个人也黯淡无光。
他觉得稀奇:“你养的花魁又跟哪个琴师跑了?”
“没有。”他叹息,“我来是想问你借点人,好将各家再围严实些。”
张知序看了他一眼。
谢兰亭从小到大是什么德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难得在他脸上看见良心难安的神情,这还真是破了天荒了。
“你拿我的调令把徐不然借去。”他道,“他最近很闲。”
“好。”谢兰亭回神,“你那银号的前掌柜跟陆守淮那边也有些牵扯,这我不好审,得有劳你去问问。”
“没空。”张知序转身就走。
“哎哎,帮帮忙嘛,大不了我到时候谢你。”
“拿什么谢?”
“我新寻得的那把焦尾琴?”
“无趣。”他哼道,“不如那匹番邦进贡的上等走马。”
走马与寻常的马不同,两侧蹄子同前同后,看似顺拐,实则人坐其上平稳非常,即使是疾行赶路也不会受太大颠簸。
谢兰亭一听就垮了脸:“那很难得的。”
“不难得我还不问你要。”张知序眼皮一掀,“给不给?”
“行行行祖宗,我就知道好东西让你听见了我就留不住。”他哀嚎连天。
在损友身上打劫一番,张知序那被陈宝香气得淤堵的心终于是好受了些许。
他送走谢兰亭,便依他所言去见先前掌管汇通银号的刘盛。
早在回魂丹被抢一事之中,刘盛就被他关在了张家后院,一直没审问过,只慢慢磨着他的性子。
如今谢兰亭都查到他头上了,张知序也就打开了那扇锁了许久的门。
先前还眼高于顶的刘大掌柜,在禁闭的折磨之下眼里已经灰败一片。
看见张知序来,他连忙扑到跟前:“凤卿,凤卿,你小时候这么点大,我还抱过你呢。我八年前就来张家做事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宁肃将他拦在三尺之外,张知序慢悠悠地在凳子上坐下。
“您觉得我对您太狠了?”
“凤卿,好侄儿,我这毕竟不算什么大错……”
“四年前汇通银号由盈转亏,您说是几处田产遇了荒年没办法。”张知序翻开账本,“三年前有人查出您私挪账面上的钱,您说是家里老母去世,没钱安葬才出此下策。”
“两年前您被抓着收了陆家三百两,说是买茶的货款。”
“一年前您院子里多了个二十岁的陆姓姑娘,与您同吃同住,您说是远房的表妹来投奔。”
他似笑非笑地合上纸页:“这些,我都信,您自己信不信?”
刘盛很想狡辩,但对上张知序的目光,他额上冷汗频出,整个人都蔫了:“公子,我知道我做这些对张家会造成一些损失,但张家这么有钱——”
“您也知道我有钱,我不在乎这些损失。”张知序打断他,“刘叔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吗?”
刘盛茫然地抬头。
面前的人即将弱冠,少年时柔和的棱角已经变得锋利,深沉的眸子移下来盯住他,像锐利的刀尖悬在他的头顶。
“是我吃里扒外?”他喃喃地想,“或者我不该丢了张家的颜面。”
“不对。”
张知序蹲下来,认真地看着他:“是不该骗我。”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被欺骗。
刘盛在他面前是慈祥又老实的,天冷了嘱咐他加衣,天热了给他送冰,时不时还给他拿些乡下的新鲜瓜果,脸上全是憨厚无欺的神情。
若不是亲耳在裴家听见他的声音,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先前对那些举动有多受用,眼下他就有多愤怒。
“宁肃问什么,刘叔最好就答什么。”张知序恹恹地移开目光,“我就不奉陪了。”
刘盛大骇,想再求情,旁边的宁肃却已经侧身上前,麻利地堵住他的嘴,拎起他背后的绳子就往外拖。
呜呜咽咽的声音飘过高墙,与宣武门二街小院主屋里的哀嚎响作一处。
“好痛啊。”陈宝香龇牙咧嘴的,“已经用了他给的药膏了,怎么还这么痛!”
“那药膏是外敷药,止不住你的内伤。”孙思怀一边打开药箱一边纳闷,“但你怎么又伤着了?”
陈宝香干笑。
她右后肩这点伤原是不严重的,至少自己觉得不严重,抹点药膏过两日就该好了。但晌午跟大仙一起吃饭,突然就吐了口血出来。
大仙脸都吓白了,立马给她行针,又让人去把师父请过来。
孙思怀一看就说她肩骨裂了,内里也有积血,若不是施救及时,这会儿怕是都没力气说话。
“我这徒儿也是有趣,当初教他这固元针法,他很是不乐意学,如今用得倒是比谁都顺手。”孙思怀笑着摇头。
陈宝香原是想应和地点头,但脑海里划过去徒儿和固元针法几个字,她顿了顿。
“师父。”她突然抬头,“您这固元针法世间多少人会使?”
孙思怀埋头配药:“这针法是我师父的独门绝学,师父只传了我一人,我也只传了凤卿一人。”
“……”陈宝香缓慢地眨了眨眼。
要是没记错,以前还在她身体里的时候,大仙就给程槐立用过固元针法。
如果世上只孙思怀和张知序两个人会这个针法,那大仙是从哪里学来的?
陈宝香茫然地想着,下意识地喃喃:“不会吧……?”
“什么?”孙思怀没听清。
她回神,一脸严肃地对孙思怀道:“师父,如果有个人从跟您认识开始就在骗您,您会如何?”
孙思怀想也不想地答:“给他下毒,弄死他。”
陈宝香:“……”
这是挺解气的,但是不是犯法了?
她想了想,哀嚎道:“我如果被人骗了,可能不会杀人,至多就是觉得他可怕,再不敢与他交心。”
“你这听起来也太好欺负了。”孙思怀很不认同,“欺负你的代价如果很小,那你就会一直被欺负。这点你得学学凤卿,他向来睚眦必报,绝不会让骗他的人好过。”
说着,余光正好瞥见隔断外头的衣角,“哎你这孩子,站那儿做什么,进来啊。”
水青色的衣角一僵。
张知序绕过隔断,神色十分复杂地朝他拱手:“师父。”
“来多久了?”
“刚到。”
这是骗人的,从陈宝香问固元针法的时候,他就已经进了门,只是越往后听越觉得背脊发凉,一时就在那儿站住了。
他没敢看陈宝香,只垂眼道:“这几日有劳师父了,我让九泉在摘星楼给您备了一桌酒菜,有近来上京最叫座的曲艺班子在侧。”
孙思怀没别的爱好,就对听曲儿十分热衷,一听这话就笑开了:“还是你孝顺,这里也差不多了,那为师就先过去歇会儿?”
“徒儿送送师父。”
陈宝香看着,就见他出去了很久才回来,还换了一身浅紫色的衣袍。
“咦?”她纳闷,“大仙,你怎么穿这个?”
自打大仙变成张知序,每日的贵重衣裳就没重样过,她数着颜色,这人短短半个月就凑齐了赤橙红绿青蓝,但换来换去,就是没一件紫的。
当时觉得奇怪,她还去问了九泉。
九泉答:“我们主人觉得紫色艳俗,从来不碰。”
陈宝香听完很敬佩大仙,这情报多到位啊,模仿也到位,简直比张知序还张知序。
但眼前,大仙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衣裳:“我方才送师父的时候衣裳弄脏了,就随便在附近的布庄里买了一身——不好看么?”
也不是不好看,他这张脸穿什么都挺好看的。
陈宝香一脸紧张地看了看外头:“张知序讨厌这个颜色!”
“他什么品位。”大仙直皱眉,“这颜色高贵,只贵门的人才能穿得了。”
陈宝香觉得英雄所见略同,愉快地跟他击了个掌。
但击完脸就垮了:“你忘了自己还在假扮他?”
“对哦。”大仙恍然拍了拍脑门,接着又苦笑,“这人活得累,我装得也累。”
“啊?”陈宝香不理解,“我看你不是挺自在的么,这么久了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你有所不知。”大仙苦笑,“我打听了张知序所有的喜好照着学,学得是还不错,但他很多习惯跟我是反着的。”
“他喜竹,我厌竹;他会水,我畏水;他畏寒,我喜寒。”
“他对芸薹花过敏,我偏最喜欢看芸薹花。就连这紫色,他不喜欢,我却习惯性地买。”
说着,无奈地朝她摊手。
陈宝香听得恍然大悟:“所以你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不然呢?”大仙一脸纳闷。
小小地松了口气,她笑:“没有不然,理应如此的。”
张知序勾起嘴角,一边查看她的伤口一边状似无意地道:“幸好我在一百年前跟人学过固元针法,不然你今日就该厥过去了。”
陈宝香耳朵竖了起来:“一百年前?”
“对,当时这针法只有孙思怀的师父的师父会,我跟他学过。”
这些话拿去骗鬼,鬼都不一定会信。
但从法力无边的大仙嘴里说出来,陈宝香觉得很是合理:“原来是这样,我差点就把你跟张知序弄混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张知序移开目光,“我和他,一个是仙,一个是人。”
“对嘛!”她兴致勃勃地问,“所以大仙,你若发现人骗你,会像张知序那样睚眦必报么?”
捆着枷锁的刘盛走在大街上,被推得一个趔趄,满身狼狈。
张知序看了窗外一眼,眼神飘忽地道:“不会吧,我哪会跟他一样心胸狭窄。”
陈宝香大大地松了口气。
两个人不知为何都有点心虚,她扭头假装看香炉里的紫烟,大仙也不太自在地打量着帷帐上的花纹。
“对了,陆守淮那边如何了?”她问。
张知序答:“按照现有的证据和罪状,只能定性为贪污,阳林村的那些人命都算不到陆守淮身上。小惠钱庄那边的进展更快些,所有涉案的人都已经入狱,包括陆欢和陆喜。”
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公,凭什么陆守淮不用偿命,凭什么贪污就只革职轻罚。
但大盛的律法是官员们定的,那对于官员们自己的惩处,当然就很轻。从来没有人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从陈宝香的视角看来,这岂不就是纵官妄为的根源。
更可怕的是,饶是发现了这个根源,在朝各位掌律法的官员也不会愿意去改。
心一点点往下沉,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张知序勉强打起精神,想开解陈宝香,毕竟她还在养伤,不宜忧思过度。
结果一抬头,就见床上这人贼眉鼠眼地道:“大仙,这么说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大办生辰宴,趁机狠狠敛一波财?”
人命都不是大事,敛财自然更不是。
陈宝香想着天上掉银子把自己埋起来的场景,乐得嘴巴都要合不上了:“办三十桌流水席,给下头的小官儿每人都发一张请帖,这岂不就发达了?”
“大仙,我们终于要发达啦~”
嬉皮笑脸地去拉他的衣袖,她抬眼,却见大仙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眉目低垂,薄唇紧抿,很克制地对她道:“陈宝香,不要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
“为什么?”她歪着脑袋看他,“反正也不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不是吗?”
“大盛律法不完善,为人臣者当谏,为民官者当公。”他一字一句地道,“即使有空子,即使别人都在钻,你也不要堕落下去。”
心头微动,陈宝香听得眼睫都颤了颤。
她时常觉得大仙不食人间烟火,不懂民生疾苦,被娇养得像生在云端上的花,可有时候,她又觉得比起花,大仙更像一截青竹。
不畏生活的严寒,也不惧世俗的风霜,自顾自地生得笔直又漂亮。
咽了咽喉间的感慨,她戏谑地盯着他道:“这么说来,好日子全让坏人过了,那好人怎么办?”
张知序沉默,这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想到答案的问题。
她又笑:“比起当穷苦的好人,我一向乐意当富贵的坏人,大仙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深深地皱起了眉,似乎很想说服她,但基于她那困苦的过往,又有些无从下嘴。
陈宝香当着他的面就叫了含笑进来,嘱咐她准备酒席:“厨子多请几个,肉菜也多多的准备,咱们要办个大场面!”
旁边大仙的脸色不好看,但她假装没看见。
春日时分,上京贵门的宴席接二连三地开,有头有脸的门户都在备席,陈宝香的生日宴混在其中虽不算盛大,但来的人却很多。
甚至她只发出去五十张帖子,来的却足有一百多户人家。
“薄礼浅贺陈大人,不成敬意。”
“陈大人有礼,我是兵部司狱署麾下的。”
“陈大人,幸会,我沾着赵大人的薄面,来讨一杯酒喝。”
养了七八日的伤,陈宝香也有力气站在门口了。她笑容灿烂,不管看见谁都十分热情地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