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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白鹭成双)


有玉炷录事捧了酒筹上来。
陈宝香一侧头就看见了那尊银鎏金缠枝纹的器具,上面篆刻着栩栩如生的飞鸟,形似烛台,下头还压着一只金龟。
“好东西啊。”她赞叹。
玉炷录事正想夸她有眼光,却听她下一句道:“寓意可真好,金龟,金龟婿么不是。”
桌上响起一阵哄笑,裴如珩也终于朝她的方向转过脸。
-大仙,他看我了!
-他这好像是在瞪你。
张知序这辈子都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瞪过,人家脸上就差写着:像你这种大字不识粗鄙浅陋的人怎么敢来我们孔孟门生的酒席。
陈宝香什么都不懂,还搁那跟着乐呢,张知序却忍不下这口气,抽出一根酒筹,扫了一眼便念:“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任劝两人。”
“不好意思各位,我抽到劝筹了,那就劳烦裴公子与对面那位笑得甚欢的公子同饮吧。”
席上笑声戛然而止。
对面坐着的周言念愣了愣,上下打量陈宝香:“姑娘竟玩过这论语酒筹?”
“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张知序用陈宝香的嘴道,“四五年前就玩过了。”
“四五年前?”裴如珩冷声开口,“这龟负玉烛酒器四五年前只在宫里供用。”
她怎么可能进过宫。
陈宝香有点冒冷汗,张知序却很从容:“这筹子还要往后抽呢,公子不喝便脱了外裳去院子里跑两圈。”
话里话外,对规矩当真熟悉得很。
裴如珩狐疑地扫了陈宝香一眼,而后与周言念碰杯,一饮而尽。
他饮完接着抽了一根酒筹。
“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自饮七分。”张知序替他念了,笑着拍手,“公子好运气。”
裴如珩蹙了蹙眉,却也只能再饮大半。
接下来,陈宝香贡献出了她前所未有的好手气,一连抽的都是: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任劝意到——那这杯我劝裴公子喝。”
“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十分——这杯还得裴公子喝。”
“苟有过,人必知之。新放盏处五分——裴公子,又是你。”
酒没过几轮,裴知序先喝得迷蒙了双眼。
陈宝香目瞪口呆地看着,就见先前还对她颇有微词的众人,眼下已经是个个都目露欣赏。
“姐姐好厉害!”裴如玫兴奋地揽住她的胳膊,“劝罚规矩反应得比那掌宣令行酒的律录事还快。”
大仙不吭声,似乎是累了。
陈宝香连忙接过话来:“这算不得什么,占些熟练的便宜罢了。”
说着,又凑到裴如珩跟前去,眨巴着眼问他:“公子可是醉了?”
裴如珩真是醉了,不但没将她拂开,反而有些恼地瞪她一眼。
浸水一样的黑玉眸嗔怪间又带些迷蒙,瞪得她心肝都颤了一下。
“我扶你去旁边歇歇吧?”她轻声问。
张知序瞧着,就见陈宝香不顾人家的挣扎反对,愣是将人架去了花园散心。裴如玫一开始还跟着,但到了花园门口,小姑娘十分识趣地道:“我在这里歇歇脚。”
陈宝香对她嘿嘿笑了两声,便扶着裴如珩进去了。
张知序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她真要光天化日强抢贵男。
但寻着凉亭坐下之后,陈宝香只是问他:“你还好么?”
裴如珩皱眉看着她,不明所以。
陈宝香叹了口气,犹豫地道:“昨儿乐游原里的烧尾宴,我遇见了你舅舅程槐立,想着他一向待你好的,便主动去给他敬酒。”
“谁料有刺客闯了进来,你舅舅他……我怕你难过,又怕你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事,会怪在我头上。”
“裴郎,咱们两情相悦,万不能有这种误会呀。”

第7章 蠢笨的陈宝香
裴如珩听着前头还若有所思,听见最后一句,脸色又冷了下来:“谁与你两情相悦。”
陈宝香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说着:“虽然衙门已经还了我清白,但我仍旧愿意去给你舅舅守灵,自证我无愧于心。”
“守什么灵。”他抚着心口瞪她,“你休要咒我舅舅。”
“这不是什么咒不咒的,我亲眼看见他——”
“昨儿午时,我舅舅遇刺,就近送到裴宅时,的确是伤势严重命在旦夕。”裴如珩忍无可忍地道,“但我家里有神医,他如今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陈宝香和张知序一起问出了声。
裴如珩只能听见一个声音,看她一眼,没好气地答:“不然我姐姐哪里还有心思办满月宴。”
张知序眉头紧皱,没有再说话。陈宝香不知怎么的,居然也沉默了。
死一样的寂静显得凉亭的气氛分外古怪。
裴如珩眯眼看向她:“你该不会真盼着他死吧。”
陈宝香闻言一愣,呆呆地与他回视,没一会儿,竟红了眼眶:“你这人,从见第一面就对我出言不逊,平日里也不理我,遇见这样的大事我命悬一线吓都快吓死了,你不安慰也就罢了,还要挤兑我。”
说着,眼泪当真掉了下来,落在他膝盖上轻轻溅起。
裴如珩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
张知序也回过神来,心想这就是心悦于人吗,人家一句话,她就哭成这样?
不过等等,他为什么没有悲伤的感觉?
正想着呢,他就听见陈宝香在心里喊:大仙大仙,事到这儿了,您快想想办法,接下来该咋办呐!
张知序:……
女人的嘴,果然是骗人的鬼。
收定心神,他略略一想:你站去他背后。
陈宝香依言照做,哭着起身,装作跺脚的模样凑到了裴如珩身后。
-然后呢?
-然后抬手。
-这样抬吗?然后呢。
-然后用你方才扶他那吃牛的力气,朝他后脖颈来一记手刀。
陈宝香愕然,想质疑却已经来不及了,由于她动作奇怪,裴如珩已经有了想回头看的意思。
一不做二不休,她闭眼就敲了下去,力道之大,裴如珩当即就往旁边一倒。
“哎哎哎!”她连忙伸手将人接住,哭笑不得地道,“大仙,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想跟人更近一步么。”张知序道,“现在你就有理由送他回家,再守着他直到他醒来为止了。”
原来如此。
陈宝香恍然大悟,直竖大拇指:“还是大仙聪明。”
张知序默想,幸好他聪明她蠢笨,换个人来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易地照他说的做。
程槐立没死,那羽箭都正中心口了,他怎么能没死?
得亲眼去裴家看看才行。
陈宝香扶着裴知序往外走,裴如玫远远看着就跑了过来,扶着另一边纳闷地问:“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陈宝香有点心虚,“方才说着话呢,他就倒了。”
好在裴如玫一向与她亲近,半点也不怀疑,叫了奴才来就与她一起坐上裴家的马车。
“姐姐别着急,我们家的神医可厉害了,哥哥肯定不是什么大毛病。”她还反过来安慰陈宝香,“你要是担心,就等他清醒了再走。”
陈宝香很是不好意思,一到裴府就想帮忙打水铺床,想着多少赎点罪。
结果大仙叫住了她:“那是下人做的事,你做不但不会让人刮目相看,反而会叫他宅子里的人都看轻你。”
“那我该做什么?”
“跟裴如玫一起去请大夫。”
有道理。
陈宝香随即起身。
“姐姐可以留在院子里休息的。”裴如玫道,“我们家门第不高,规矩自然也没那么严。”
“这门第还不高?”陈宝香愕然。
裴如玫看着她那毫不掩饰的夸张表情,忍不住低笑,拉着她的手边走边道:“我们原只是商贾之家,在舅舅得蒙圣恩之后才在上京安了宅。”
“这事我知道。”陈宝香道,“程槐立大将军在边关战敌有功,福荫家人。”
“是啊,我母亲已经算他嫁出去的妹妹了,他也将我们一家善待,还送我哥哥去参加了科考。”
“真好啊。”陈宝香笑眯眯地道,“我也想有程将军这样的家人。”
张知序沉默地听着,只觉得心里窝火。
程槐立出身乡野,为人也跋扈,仗着在凉州立了功,入京便对新帝不敬,强自以兄弟相称;对同僚欺压,稍有不如意他都要告恶状行冤狱;对下头更是苛待,侵占良田打死良民之事常有。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强求新帝下旨,要张家将四房那刚及笄的小女儿嫁给他做续弦。
张家长辈思虑良多,一时投鼠忌器,他却是个不惜命的,烧尾宴上布好局,要拉程槐立同归于尽,届时罪落不到失了爱子的张家头上,他程槐立也无法再作恶人间。
计划是好计划,他独没料到裴家还藏着个神医。
“哎,王神医,难得您恰好在药房。”裴如玫进门见礼,“哥哥那边醉酒晕倒了,正想请您过去看看。”
陈宝香抬头,就看见个白胡子老头在药房里忙忙碌碌地道:“不得空啊三姑娘,客院那边可急着呢。”
小灶上煮着七八罐药,闻着味道就苦,药童们也焦头烂额的,一个在理药材,一个在磨药材,还有个急得满屋乱窜:“炒白术呢?炒白术呢?我方才还看见了的。”
裴如玫不认识药材,想着干脆先离开,不添乱就是好的。
谁料旁边的陈宝香突然开了口:“碾子旁边矮几上不就是么。”
药童一看,连忙跑过去将药拿了,连连对她鞠躬:“多谢多谢。”
王寿抽空看了门口一眼,稀奇地道:“你认识药材?”
陈宝香当然不认识,但张知序却道:“略看了《药经》。”
“哦?”王寿一边捡药一边看她,“宝庆年间出的那本?”
“不,是天福年间的那本。”张知序道,“我正打算得空了再默一遍。”
陈宝香一边说话一边瞪大了眼,心想大仙你吹牛可别带上我啊,我连字都不认识,怎么可能默背药经。
对面的王寿也觉得荒谬,皱眉扫她两眼,敷衍地道:“既如此,那就请姑娘赐教一卷,真若成了,必定有人重谢于你。”

第8章 一切有我
裴如玫带着陈宝香离开药房,一边走一边惊喜地道:“姐姐,你太厉害了吧,连药经都能默?那字数可多了,好像有近十万呢。”
陈宝香一听,眼前一黑,恨不得也当场晕过去。
十万字,这谁能默啊!
-别慌。
张知序道:我能。
-啊?这你也能?
-小事。
陈宝香不由地双手捧心,若不是裴如玫还在旁边,她都要给这位大仙跪下磕头了。虽然没什么法力变不了银子,但他是真厉害啊,什么都会。
有了大仙的担保,陈宝香底气又足了起来,大摇大摆地就跟着裴如玫去了书斋。
张知序要了纸笔,用左手开始默第一卷 。
陈宝香看着自己的手写出与自己完全不配的娟秀笔迹,双眼放光:“大仙,你若去参加科考,定能高中状元。”
“中不了。”张知序随口道,“殿上钦点,容貌过盛之人只配做探花。”
“啊?”陈宝香懵了。
张知序一顿,往回找补:“传言都这么说。”
“那多不公平啊。”她倒也不怀疑什么,只嘟囔,“白丢了状元之位,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才学不够,实则只是长得太好看。”
这事其实一直是张知序不愿提的,说了好像他输不起似的,也让人觉得圣上未免荒谬。
——实则新帝就是有这么荒谬,轻飘飘一句“探花好,正好与我儿相配”就抹杀了他十几年的苦读,让他成为第一个金榜题名之后还要在家跪祠堂的人。
这么荒谬的世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
但他吃着张家这么多年的饭,死也不能白死,一定要拉程槐立垫背。
心思一重,下笔也就落了墨点。
陈宝香坐得无聊,开口闲话:“我打小就不爱读书,叶婆婆想教我,我学不到一炷香就要去田里跑三趟,捉鸟掐虫、采花逗狗,长到现在,也才只学会了叶婆婆名姓里那三个字。”
张知序回神:“那你活得可真自在。”
“人活在世间,哪有自在的。”她晃着脚尖道,“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苦,庄稼人也有庄稼人的苦,只是好不容易来人间走一遭,总要找到点让自己高兴的事才不亏,你说是吧。”
让自己高兴的事……吗。
张知序停住了笔锋,微微出神。
陈宝香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说完就继续哀嚎:“还有多少字啊,我手都酸了。”
“快了。”他落笔继续写,含笑道,“你想得到点什么,也总得付出才是。”
这代价也太大了,整整一个时辰,她屁股都坐酸了,才终于默完。
王寿那边得了消息,很是不信,磨磨蹭蹭了两炷香才不情不愿地赶过来:“写成什么样了?”
陈宝香得意地将大仙的默抄递过去。
王寿打眼一瞥,轻蔑的表情慢慢变成了惊愕。
“祖师爷保佑。”他站了起来,“真是天福年间的《药经》,这书是孤本,传闻是早供在宫里的,老夫活了五十多年,也只看过这第一卷 的抄本。”
他翻来覆去地看,欣喜地对旁边的管事道:“传闻往后几卷里面有止血止痛的稀罕药材,只要这位姑娘能默出来,将军的腿说不定就有救了。”
管事激动起来,连忙对陈宝香鞠躬:“有劳姑娘,若能救回将军,我家主人必然有重谢。”
陈宝香懵懵地问:“程将军伤着腿了?”
程槐立位高权重,伤情本不该跟外人说,但看在药经的份上,王寿还是小声解释:“腿上有箭伤,溃烂得有些厉害,下策自然是断腿保命,但若能有奇药,老夫还能尽力一试。”
张知序听得微微眯眼。
烧尾宴上程槐立应该不止身中一箭,眼下大夫在意的却是怎么保住他的腿,说明胸口的那一箭当真没能要了他的命。
“我记得后面有单独的伤药卷。”张知序开口,“明日就能替各位默出半卷。”
“多谢姑娘。”管事连忙招呼下人,“给贵客准备好换洗衣物和晚饭,好生招待,万不可轻慢。”
“是。”
王寿放下纸张,惭愧地道:“先前见姑娘一脸天真,打扮也花哨,还以为是来捣乱的,不曾想姑娘真有大才,倒是老夫以貌取人,着实不该。给姑娘赔礼了。”
说着,起身朝她作揖。
陈宝香连忙跳起来拦住他,心虚地道:“哪里哪里。”
人家判断得也没错,大才是大仙的,又不是她的,她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花瓶。
还想再谦虚两句,大仙却替她开口了:“我自小跟着药神习医,只是一贯流于纸面,未曾见过多少真章,今日运气好得见王神医,还请您多指教。”
“哦?”王寿更精神了,“孙思怀是您的?”
“正是家师。”
“好好好!”王寿拍手,“长白山一别,我与师兄已是十二年未曾相见,不料还能在这里遇见他的徒弟。”
陈宝香冷汗都要下来了。
-大仙,您别乱认师父啊,人家都是熟人,只怕三两句就要露馅。
大仙完全不理会她的哀嚎,反而双手抱礼,朝着王寿就是一鞠:“晚辈陈宝香,见过师叔。”
王寿一愣,接着就捋着胡子大笑:“你师父是个眼比天高的,从来不正眼看我这个师弟,没想到你这个小徒弟倒是懂事,好好,快起来。”
陈宝香都懵了,她只是来裴家泡个男人,怎么泡着泡着成了药神的徒弟、神医的师侄了?
更可怕的是,这位神医十分热情护短,一认下她就把她当自个儿人,扭头对管家道:“也用不着安排别处的客房,就让她住我那里,跟我那几个顽劣不堪的女徒也能做个伴。”
“好。”管家连声应下,着人去安排。
陈宝香脸上勉强笑着,心里却快哭了:大仙,他改明儿若是问我药神的相关,我该怎么答?
-一切有我。
张知序从容地道: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其余的,我都能替你摆平。
低低沉沉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听着让人有种莫名的心安。

裴如珩醒来的时候,后颈还疼得厉害。
他吃力地撑起身,就听得裴如玫在旁边连连惊叹:“你们是没看见方才王神医的模样,他来这儿这么久,我头一次见他高兴成那般。”
“王神医?”他喃喃重复。
“醒啦?”陈宝香笑眯眯地凑了过来,“粥刚做好,可要吃点?”
“你。”他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陈宝香还没来得及答,裴如玫先扑了过来,激动地道:“哥哥,宝香姐姐有大才,王神医让我们务必将她留下来。”
她?大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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