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成为一具干尸,只有阴沉的地牢才能维持她的生命,他曾带她逃走过三次,次次都是中途折返回来的。
“我为她添了一套新茶具,还有一套打发时间的纺车,除了不能离开这里,她活得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自在。”陆祁阳很满意自己的布置,打开牢门,露出阔亮的一间香房,这里只有一扇闷沉的通风用的小窗,虽然阴沉,可他依然可以凭借烛火将这里照得白昼一般。
薛行意看到的只有永继的黑夜。
阴潮的墙角开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琢儿正在看着它,听到他们进来,眉目一展,雀跃的叫了声爹爹。
薛行意被喊的辛酸,“活得跟所有人一样?你是这么活的吗?琢儿从小没看过天,没见过日头,所见所闻所知所觉,都在这方寸之地,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谁说没见过。”陆祁阳是个很讲条理的人,“六岁,十岁,十二岁,你带她逃出去的那几次不是都见过了吗?”
薛行意攥拳,熬了这么多年都平定不了他的恨意,陆祁阳有些头疼,神色平淡地跟琢儿告状。
“你爹一路都在对我发火。”
薛琢看向这位陆叔叔,她年纪小,是父亲的老来子,陆祁阳年近七旬原本是爷爷辈,可从父亲这边论起来薛琢应该管他叫叔。
这位叔叔长得并不显老,脸上褶子总比翟四叔他们少几条。大抵不懂爱恨的人不知愁苦,心里没有太多困扰,便能显现出不谙世事的坦然。
她顺从的去哄父亲,“爹爹别发火,今日来看琢儿,该是开心的日子。”
薛行意每次见到薛琢情绪都十分暴躁,陆祁阳不认为这是源于他囚禁了他女儿,只是单纯的认为他见了女儿就会心情不好。他讨厌他对他发脾气,一旦发的太大,就会更加控制他们父女相见的次数。
你帮我定天下,我帮你养闺女。她活着,能吃能睡,有什么好怪罪。
这是他的思维,没人能懂,这种心智的人就像一颗空心的老木,迟钝又直白,无情又无义。
他放任他们父女简短叙旧,而后旧话重提,“姜梨身边是不是多了什么人。”
薛行意刚为薛琢戴上一只银镯子,这是他亲手刻的,除此之外还有发钗、簪子、汤匙饭碗。他手艺好,每次过来都会送她一些小玩意儿。
薛琢晃着手腕给薛行意看,薛行意笑了,可陆祁阳还在等他回禀,余光里瞧见这人都觉得厌!
“是有一个。”薛行意抓着女儿细瘦的手腕道,“这人姓付,鹿鸣山一战杀了判无欲,翟老四跟他交过手,被他打过四颗封骨钉,你闭关期间他来找过我。”
“做什么。”陆祁阳问。
“策反,拉我入局,此人目达耳通,知道我是薛行意而非杜寻,想要借我之力,带动三十六派及翟四斤等人,合力杀你。”
“你是怎么回答的。”陆祁阳看看薛行意。
“你觉得我是怎么回的。”薛行意迎上陆祁阳视线,他女儿在这里,命在这里,他能怎么回!
陆祁阳跟他对视了一会儿,“你为什么总这么大脾气呢?”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薛行意觉得再忍下去,五脏都要翻个面儿,“你杀我好友,囚禁我女儿,以卑劣手段夺下盟主之位,我该用什么态度对你,当你是至交好友,还是亲儿子亲兄弟?”
陆祁阳短暂回忆,“你只比我大七岁,做不了我父辈。”
“我说的是大几岁的事儿吗?!”
他们两个经常在薛琢这里吵架,薛琢习以为常地听他们“说话”,埋头把玩腕上银镯,内壁有些硌手,内里似乎嵌着什么东西,琢儿想转下来看看,被与陆祁阳吵得热火朝天的薛行意不动声色地扣住了。
“我懒得跟你说话,现在就带我女儿走!”
这当然是气话,薛行意若是能够完好无损的带走薛琢,便不会呆在陆祁阳身边十几年了。
薛行意单方面瞪着陆祁阳,陆祁阳没什么表情的去吃茶桌上的果子,薛琢感受着硌手的内壁,心里凉一阵热一阵。
与此同时,身处南疆空心殿的玉陀螺正在思考怎么把顾念成这个没用的老头扔出去。
她养他有些时日了,终日只会吃睡,身体恢复的不上不下,落得个武功基本尽失,走路气喘吁吁的毛病。今日不知上哪儿遛弯儿去了,累得像条跑了几十里山路的狗,正坐在空心殿门口大喘气呢。
玉陀螺揣着手走近,身上大袍比在外面还要繁复,行动之间扬起一串“叮铃当啷”。
老顾耳力不行,走近才听见铃响,他抬头向上望,很想告诉玉陀螺,养狗的怕狗丢才会在身上拴铃铛。不成想玉陀螺先发制人,张嘴就是一句:“今天天气不错,我把你杀了吧。”
她对他的容忍已经到达了极限,吃的多,走的慢,活像要在她这里养老,她看上去缺爹吗?
老顾脸上没见慌张。这种话她说了不止一次:今天下雨,我把你杀了吧。晚上多吃了两口饭,把你杀了。厨子吃太饱,我看着生气,把你杀了。
有时候连理由都懒得找,“我看你不想活了,把你杀了吧?”
他什么时候不想活了?无非是她看他不顺眼,觉得他没用。
老顾说,“你救了我,我也没辜负你的搭救,当初不是说好了用琼驽鼎的下落换我一条命么,怎么现在反悔了?”
付锦衾的身份是老顾在逃难途中想明白的,若是早知道跟姜梨在一起的是天机阁主,打死他也不会“造反”。不过这件事在当时仍然只是猜测,顾念成之所说琼驽鼎在乐安,完全是为了骗玉陀螺救他。而这件事情,是直至姜梨带人折返乐安,拆房子夺鼎才正式盖棺定论的。
两派斗得天昏地暗之时,玉陀螺和老顾其实也在乐安,这两个人原本想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两位正主打着打着就鸣金收兵了,还一起去了东舟山。玉陀螺提起此事便恨得牙痒,“你这也算下落?除了知道琼驽鼎在乐安,我们一无所获。”
顾念成露出一脸别不知足的表情,“你知道这江湖有多少人连琼驽鼎在何方何位都不知道,一张地图尚且抢得头破血流,我们直接一步到位,已经是走了捷径了。”
“什么捷径。”玉陀螺冷笑,“姜梨都找不到的东西,我们还能摸到边?并将书阁机关重重,她带了三百精锐进阁,连严辞唳都受了伤,你我这样的功夫,只会有进无出。”
“你脑子怎么不开窍呢?”顾念成道,“我们抢不到,不代表旁人抢不到,若是不能收为己用,就折现换钱。一张并将书阁地图都值两箱黄金,我们的消息至少是这个价格的三倍!”
“你是说我们把消息卖出去,到时候各路江湖高手齐聚乐安,就算没鼎也能赚个盆满钵收。”
老顾摇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对我们越不利,都知道琼驽鼎在乐安了,谁还给你银子。我们只要找一个有钱的主儿,做成这笔买卖就成了。”
玉陀螺说,“那就非天下令莫属了。”
“不行。那些人心狠手辣,做事阴损,我在嚣奇门那几年对他们的行事作风非常了解,到时候钱没拿着反被灭口,得不偿失。”
“那你说卖给谁?”
“你可听说过干序谷百世堂。”
“人称江湖第一典当行的百世堂?自然听过,此处专收名剑典籍,至宝甚多,堂主姓白行二,外面尊称一声二爷,不过据说这百世堂连天下令都不敢惹,你敢跟他们做生意?”
“为何不敢。”顾念成看向空心殿外一簇八月桂,“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稳得住这个消息。就是不知道这位白二爷手段如何,姜梨要鼎,天下令也要鼎,如今再来一个百世堂。”他“嘶”了一声,“你说真到那时,天机阁会如何应对,凭着姜梨与付锦衾的关系,是会帮着守,还是趁乱夺。”
“真到了那个时候,自然会有答案。”
玉陀螺对这些毫不在意,只是觉得老顾难得有用了一次。而远在天下令无胜殿的陆祁阳则是非常在意姜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时局对他极其不利,就算是江湖皇帝,出师之前也得先稳住“民心”。
殿外跑出几十乘快骑,陆祁阳目送翟四斤彭轻涤等人离开天下令。
“就是不知道姜梨他们还有没有后路,你说那个后生叫什么来着?”陆祁阳问薛行意。
“付锦衾。”
“付锦衾...”陆祁阳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薛行意与他同时出神,不同的是,薛行意想的不是付锦衾,而是身处无渊地牢的琢儿。那里有扇透气的窗,面朝西面而开,偶尔会有浅淡的霞光映照进来,琢儿不敢靠近那里,因为怕光,晒到身上会疼。
南边夏季多雨,尤其靠近天相山的武宫城,最是龙神施云布雨的常地。
急雨之下跑出一队快马,豆大的雨滴在蓑衣斗笠上飞溅,渐渐升起一团水雾。武宫城内城门大开,笔直进入便是剑道之祖羽西剑宗的管辖之地。
这处地方近江湖,远朝廷,十前风光无限,甚至刚刚站稳手脚的天下令都要敬上三分。可惜今时不再如昨日,只剩满眼萧条。
“这城不会被破了吧?咱们来晚了一步?”
急雨中的人慢下马速,带队之人是主坛暗客黄皮脸,说话的是副手干阔。
“应该不会。”黄皮脸勒住缰绳,他没在城中嗅到血腥气,夹道两旁窗门松散,不是敞着大门就是破洞的窗,铺杆上飘着破布似的招子,“这里不像动过刀剑的样子,摊铺虽然破旧,多是空置多时,无人经管所致,你仔细看看,诺大一条长街,只有几处闭户,连城里的活人都没几户。”
“好好一座武宫城竟然衰微至此。”干阔欷吁。
“先进宗门看看吧,万一没在城里而在派中就真赶不及了。天下令的目标是三十六派,轻易不会对老百姓动手。”
他们是追着天下令的人马来的,半个时辰还在天相山脚追到他们的踪影。对方照例一身刺客服,反倒是真正的嚣奇门刺客换上了苍青色常服。以免打起来的时候乱了敌我。
穿过武宫城游兴街便是羽西剑宗所在,黄皮脸张眼观望,城内萧瑟,剑宗派门依然壮阔,上置匾额王宗剑门,不由让人想起剑宗鼎盛时期那句:剑之伊始便是王姓。
这一派确实是剑宗大族,但毫无谦逊之意,派中十六代掌门代代山鸡映水、风流自赏,不待旁人夸赞,自我夸赞,不待旁人欣赏,先将自己捧上高云九霄。
再将视线移向派门,匾额之下双门大敞,既无看门弟子,也无巡派之人,黄皮脸抬了抬执鞭的手,示意众人下马。
前庭空阔,只有扎根于地的树草和冷硬的练武场,空气中有湿潮腥气扑来,风来得太杂,无法确定来自哪个方向。
“暗主,看来这里。”干阔皱眉。
黄皮脸比个一个噤声的手势。这里有人动过手,并且还在四周埋伏了下来。
一墙之隔,有脚步声拂过野草,黄皮脸看向院墙方向,迅速反剑于肘,所有嚣奇门刺客同时做出应战之势。对方跃墙而出,一身玄色长衣,黑纱斗笠,正是他们追了整整三日的天下令门众。
雨幕成帘,刀随人走,几番快攻交战,嚣奇门步步紧逼,一路从前庭攻至后院。
“没想到天下令的人这般不济。”干阔打得顺手,黄皮脸却没他那么畅快,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不想硬碰,故意以逃的方式在打。
院中有尸体,不多,黄皮脸大致望了一圈,没有活口。按说羽西剑宗不该只有这些弟子在堂,天下令派往剑宗的门众也不该是这种水平。
“抓活的,别让他们跑了!”黄皮脸一声令下,嚣奇刺客立即收剑换索,然而天下令的人更快,提气后撤,嚣奇门手中铁索只来得及绕住几个动作稍慢的。
可惜这几人他们也没能扣住,一只金环飞刺而出,直接斩断了铁索,嚣奇门的人待要再追,又见金环兜转而归。强悍内力运生于内,生出虎啸之风。黄皮脸见势不妙,慌忙拢手控速,竟被金环击飞。
干阔并众刺客护住黄皮脸后身,依然被内气穿透,击伤了内腑。
有人收环而去,凌空回首,虽然覆面,依然让人看到了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和灰白的一头长发。
“金环手彭轻涤?”
黄皮脸暗暗心惊,没想到彭轻涤会亲自出马,可他既然来了为什么会如此轻易收手,黄皮脸暗道不对,担心着了什么道,刚欲吩咐干阔等人撤离,就见一队人马冲了进来。
“来者何人?!”
雨水渐歇,慢慢化作了青石檐角的一滴落不完的水。
此刻提剑而入的是羽西剑宗弟子,为首之人身着皓白云江服,头戴白玉寿宫冠,年纪三十出头,面容不怒自威,正是羽西剑现任掌门王沛之。
王常与自雾生山一战后,便卸去了剑宗掌门之职,剑宗一门传子不传女,传近不传疏,王沛之是王室宗亲,又是王常与除冯瞻极外最得力的弟子,没人比他更顺理成章。
地上躺着尸首,王沛之立即走上前去,接连探查弟子鼻息,查验的结果跟黄皮脸之前看到的结果一样。
留在派中的弟子无一幸免,全部没了气息。
黄皮脸在干阔搀扶下起身,“是天下令的人干的,我们赶到时,这些弟子已经气绝,我们本欲追赶,被金环手彭轻涤所伤,后来——”
“嚣奇门的人?”王沛之神色一凛,一眼便注意到了黄皮脸手上的乌金铁索。此种兵器只有嚣奇门才有,索头处是五爪金钩,便于翻越高墙和“捕杀猎物”,是暗客执行任务时必备之物。
王沛之座下弟子段文衣率先抽出长剑,直指黄皮脸,“什么后来?你们杀完人竟然还有胆留在剑宗,是欺我派中无人了吗?”
数把长剑指向黄皮脸等人。
“你耳朵聋了是吗?都说我们是来救人的,对我们吼什么?”干阔不甘示弱,“我还想问你们呢,天下令四处派人屠杀三十六派,消息传得满街都是,各门各派严阵以待,为何你羽西剑宗不设防!”
段问衣道,“我派今日去剑冢祭祀,自然只有十六弟子守山。”
“这个节骨眼做什么祭祀。就算祭祀,留一堆小弟子做什么,不是羊入虎口?”
段文衣气急,“祭祀是我派传统,年年都是这日,初入剑宗未满两年者不得参与也是定规,你若不信大可去城中打听,看看我们是不是在说谎。倒是你们,一再强调什么天下令,下山之路只有一条,我们便是从山下回来的,为何我们没有遇见你口中说的那些人,反而遇见了你们!”
“没遇见便是没有了?下山之路确实只有一条,何以见得他们不是故意避开你们,待你们走后才下的山,又何以见得你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这事出的蹊跷,天下令派来羽西剑宗的人只有寻常门派的一半,倘若他们预先知道剑宗会在这天祭祀,故意杀光守山弟子挑起两派争端,杀完人直接撤走不是更简单,为何故意制造声气引他们进后院,又好巧不巧在逃走之时,耗来了剑宗的人。
“荒谬!先不说有没有你口中的天下令,就算真有,难道我们会与他们密谋,用自家弟子性命换你们一个杀人的实质恶名?你嚣奇门的名声还用造吗?犯得着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吗?近日坊间传言,说嚣奇门被冤多年,我们原本还信了几分,如今看来,完全就是自编自演,撞见了就说是栽赃,分明是没来得及跑吧!”
“你说什么?!”
干阔冲动,直接怼段文衣动了手,姓段的是个白面书生,功力自然不及常年舔血的干阔。
一声剑啸冲鞘而出,王沛之怎会放任嚣奇门的人在剑宗放肆,干阔受剑气所冲,若非黄皮脸冲上来为他挡下半尺剑锋,只怕当场就会毙命。
干阔龇牙咧嘴,王沛之方才那一剑运足了内力,边揉胸口边明白了几分。
“这老小子要杀我们。我看他跟天下令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老黄,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杀它个昏天地暗,跑出去是赚的,跑不出去也比等死强!”
他们只是普通暗客,功力在寻常江湖人前或许是上等,在彭轻涤、王沛之这类面前,能接几招能过几式全看他们什么时候想要他们的命。
干阔不肯坐以待毙,被黄皮脸按住,他想得长远,“我们若是现在逃了,便坐实了栽赃陷害一说,门主好不容易摘清自己,不能在这里前功尽弃。”
他对王沛之道,“我们无意与贵派发生冲突,今次前来确是救人,王掌门既认得嚣奇门乌金铁索,定然也该认识彭轻涤的炽金环,这铁索就是被金环凌空斩断。方才王掌门爱徒说,自己人不会杀自己人,我们也没有自断兵器的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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