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却扶额无奈道:“我这恭喜可都是发自真心。”
两人的交谈充满了火药味儿,惹得沈明月一脸懵懂,她虽然同严弘晋不熟,可几次接触下来却觉得他是磊落之人,怎么突然开始嘲讽起无情来了?而无情虽然见面总带笑,却万不是没有气性的人,又怎么会任由严弘晋这样奚落?
这边沈明月正迷茫,无情却明白该来的总是会来,想想世叔的计划和最近霍休的危机,叹口气对严弘晋道:“这几日我下榻在西湖边上的云来楼里。”
第48章 江南好
云来楼是家客栈, 虽然位于清河坊,却闹中取静,择了相对最为安静的湖边一处, 推开窗可以看到湖景,也可以同热闹林里的店铺对视。真论起来, 这处的地皮比明月楼要贵上许多, 毕竟明月楼离西湖还有些距离, 这云来楼却当真立在西湖一边,还在湖上建了个小亭子。毋庸置疑,这是江南花家的产业。
云来楼是整个清河坊最为高档的客栈, 为了给住店的客人提供最好的私密性, 每间居所都是单独的小楼, 所以说是叫云来楼,其实是一片楼群罢了。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 月色溶溶,微风淡淡, 西湖的水面泛起层层波光,树影随风抖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冬夜本应没了虫鸣,那丛丛绿草中却不知怎得有着侥幸熬过深秋的虫子, 在这静谧的夜中哼着歌, 仿佛也明白即将消亡,要趁着最后纵情欢唱。
寂静的夜色中,有人缓步而来。
“我知道你会来。”
小楼的门大开着, 凉风穿堂而过,无情坐在厅堂正中, 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缓缓开口。在他的面前,红木制成的桌上放着两个茶盏,茶水刚刚斟上,在这沁着凉意的冬夜冒着腾腾的热气,为远道而来的人送上一份温暖。
严弘晋站在门前,看着端坐轮椅上的无情冷隽寒傲的侧脸,冷哼道:“你倒是好兴致,还有心情泡茶。”
无情丝毫不在意他语气中的不客气,微笑道:“有客自远方来,自是要送上一杯明前龙井,否则岂不是失了待客礼仪?”
只是虽然口头上和善,无情的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手上也不留情。他左手调转轮椅改成正对着严弘晋的方向,右手内力化掌,自其中一个茶杯旁猛地一推,那茶盏瞬间离桌,直直地冲着门口站着的严弘晋而去。
那茶盏带着劲风,严弘晋却没有躲,他只是在茶杯即将贴到面前的时候轻轻抬手。他的手很大,五指张开后便完全将那茶杯包裹,看不到那茶杯了,但他的手并没有贴上那个茶杯。在距离他的手心还有三指远的距离,那原本凌厉袭来的茶杯就随着严弘晋的挥手而停下了,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接着他的手收回宽大的衣袖中,茶杯也似乎卸了力道一般,一点点地出现裂痕,再不能停在空中,径直地掉在地上,原本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无情叹道:“可惜了我这杯好茶。”
叹息的功夫,严弘晋已经走到了无情的身边,伸手去端桌上仅剩的茶盏。无情却在他伸手的时候用桌上的瓢扚去制止他。只是瓢扚还没有敲下来,严弘晋伸向茶盏的手便绕了个弯,点向无情的手腕。无情迅速回撤自己的手,躲开严弘晋的招式,又抚过自己的轮椅,靠近他拿手肘去击打。趁严弘晋后退的功夫,无情另一只手伸向了那杯茶水,试图自饮。严弘晋哪儿会依他。后撤的脚步瞬间变为蹬地,再次欺身上前,小臂抬起去格挡无情的手。
桌边不过方寸之地,两人就为了这杯茶你来我往毫不相让,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交手了十几招。
打着打着,两人都带上了怒气,交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呼吸声微不可闻,只有手臂碰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响。
渐渐的,无情落了下风。饶是他后来修习了内力,但到底比不上从小练武的严弘晋的底蕴,终是败下阵来,扶着桌子喘着粗气。
严弘晋则好整以暇地端起桌上另一杯茶水,轻轻啜饮了一口,不紧不慢地悠悠点评道:“不可惜,这茶水味道不错,不愧是明前龙井。”
无情看着严弘晋堂而皇之地抢走了自己的茶盏,出言讽刺:“我还当严小将军整日穿着狐裘端着手炉,是在塞北边关熬坏了身子,才这样畏寒虚弱,没成想是扮猪吃老虎,示弱给人看。”
“那也不及盛捕头依旧宣称不会内力,整日窝在轮椅上扮文弱书生来得唬人。”严弘晋毫不客气地还口。
见无情仍想开口,严弘晋将茶水一饮而尽,随手丢向他,恨恨道:“我有时候在想,当初我师父为了救治你的经脉不惜开罪那狗皇帝,结果死的时候却没人替他收尸,他若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无情侧头避开飞来的茶盏,没有讲话。那茶盏碰到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瓷片碎了一地,房间的气氛瞬间陷入凝滞,不知道是因为严弘晋的话,还是那碎裂的茶杯。
看着对面沉默的无情,严弘晋几乎要冷笑出声,这么多年,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似乎有些事情,只要不提,便可以欺骗自己其实从未发生过,他的师父师娘并没有惨死,没有被随意丢在乱葬岗找不回全尸,而小蝶也不会毫无踪迹地消失,任凭他怎么找都找不到。
然而没有,事情就是这么明晃晃地发生了,这么说出来,看着无情痛苦的神情,严弘晋觉得那腐烂多年的创口被生生剜去,只觉得畅快。
“收起你假惺惺的悲痛吧,若真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我师父师娘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诚然有人一起痛苦让严弘晋觉得畅快,可他又觉得无情的惺惺作态是那么的刺眼,忍不住再次嘲讽。
当年他也不过十二岁,没了父亲已是大悲,艰难凯旋进京后却得知师父早早携了妻女南下,彼时他正因岳丈的苦求而心力交瘁,只来得及修书一封去询问为何如此仓促。待成亲事了,紧接着又是崔家通敌满门抄斩,服刑那日,他陪着崔嘉平送了岳丈最后一程,回来后嘉平便病倒了。严弘晋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照顾了她许久,这偌大的京城,最后竟然只剩了他跟崔嘉平两个孩子相依为命。
等京城事了,严弘晋赶忙南下,带着崔嘉平想去寻找师父。两人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孩子,便是平日里再怎么能独当一面,受了伤遇了难也还是第一时间便想找个能够依靠的人,可两人孤苦伶仃,原本同父亲们交好的官员也都选择明哲保身——虽然崔嘉平被逐出家门,可谁不知道她是崔家的女儿,天子一怒,伏尸百步,流血千里,他们可没有严弘晋那样的赫赫军功,怎么敢拿命去赌?严弘晋不怪他们,他明白非亲非故,不落井下石已是幸事,又怎敢奢求他人的援手,可他到底还是希望能有人站出来,哪怕只是拍拍他的肩或者给他一个拥抱。
马蹄哒哒,可南下的路真远真长啊,他策马好久才赶到平江府,才站到沈氏大门前。明明是春天,严弘晋却觉得通体生寒。
青石台阶上的暗色已经沁进石头中,变成花纹与它融为一体,严弘晋领兵打仗多年,对这个痕迹在熟悉不过,那分明是鲜血凝固的颜色,沈府的牌匾也掉落在门口,上面还零零散散几个脚印,大门被官府贴了封条,种种迹象,无一不昭示着此处曾发生的惨烈。
严弘晋满目茫然,直到拦住一个过路人,才从他的口中得知,沈家也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通敌叛国。
多么耳熟的罪名,熟悉得令他发笑。
于是他真的笑出声来,在这条萧条的街上,引得众人侧目,以为是哪里来的疯子。
这就是他费尽心力保卫的国家,是他严家和崔家联手效忠的君,好一招釜底抽薪,只余下他个十二岁的孩子撑个场面。
可很快严弘晋又反应过来,好歹崔氏一族有他和嘉平为他们收尸,那师父师娘呢,自己不在平江府,又有谁为他们收尸?
朝中与师父交好的人迅速在严弘晋的脑海里过了一遍,诸葛侯爷的名字浮现脑海,他马不停蹄,想问问侯爷自己的师父葬在了哪里,他没有送他最后一程,合该为他上柱香。
可是待严弘晋赶到神侯府后,诸葛正我却根本没有见他,只派了无情满脸愧疚地冲他道歉。
明哲保身,好一个明哲保身。满朝文武,不知道多少人曾踏破师父的门槛求着他收徒,又不知道多少人早早打起了小蝶的主意,妄图结个娃娃亲,可师父都只当个玩笑。真正得师父真心相待的不过寥寥,可这寥寥却辜负了师父的真心。听说无情经脉受损需要自己珍藏的药材后,师父立刻便拿了出来,哪怕当时还是王爷的皇帝也想要,师父不惜开罪于他也给了无情,可曲终人散,竟连个肯冒着风险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诸葛正我,严弘晋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恶心,亏他当初真心地喊他世叔那么多年。
不知道这事算不算导火索,可后来严弘晋确实同诸葛正我政见不合,逐渐敌对。现在想来,倒也算衬了皇帝的心意。
痛苦的回忆不愿再想,严弘晋闭了闭眼,他此次前来只是为了一个答案。
于是他问道:“明月楼的沈掌柜,是我师父的女儿吗?”
无情喉头发苦,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严弘晋解释,可没人收尸是真,没能保住沈明月也是真。不论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实就是事实,不容得反驳。
晚风中,无情的声音有些晦涩难辨,他低低道:“是。”
无情的“是”让严弘晋心脏瞬间收紧。
多少年了呢?他找这个答案多久了呢?他花了那么多的时间, 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听到消息立刻便赶去,领兵出征的时候便派亲信去寻, 可笑的是,结果到头来, 要找的人就在自己身边。
严弘晋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领到沈卫家中的时候。
那是一个夏天, 先皇还在位。
因为太祖是绿林出身, 所以除非真的没什么天赋,不然周家所有的皇子皇孙都是要修习武艺的,而先皇恰是所有人当中最有天赋的那一个, 因此被寄予厚望, 后来被特意送到当时的武林盟主那儿去习武, 习着习着,不仅把武艺学得差不多,还将盟主的大徒弟拐来了京城。
这盟主的大徒弟便是严弘晋的师父, 沈卫。因此真论起来,沈甚至算得上是先皇的师兄。只是先皇没有正式拜师, 且他到盟主这里习武的时候也已经二十岁多岁,而沈卫虽然入门早,年纪却小,先皇曾经开玩笑地说“若我努努力, 大师兄都可以被我生出来了”。说是玩笑也不是玩笑, 毕竟这时候先皇的大皇子都已经五岁了。
彼时沈卫才十余岁,又想反驳又碍于他皇子的身份不得不将那些反驳的话咽下去,憋得脸通红。
还是皇子的先皇哈哈大笑:“想不想找回场子?跟着我回京城, 做我的小师父,随便你怎么说我怎么样?”
先皇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没机会把所有人都送来习武,那就干脆给大周朝拐个师父回去。他曾经领兵亲征,吃过将士们没有武功的亏,对上那些蛮夷时白白损失了不少兄弟。在先皇看来,习些招式便能多一分生存下来的机会。
虽然是武林中人,可沈卫却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也有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根本不需要先皇忽悠,便收拾收拾包袱,跟着他去了。
就这样,沈卫跟着先皇进京,成了整个周朝将士的师父。
越是军营里反而越不在意出身年纪,本来有些轻视沈剑的士兵们在看到他仅凭一剑便制服了自己的将军后,那些轻视瞬间便收起换成了敬佩。
沈卫受到将士们的承认,很快就打成一片。可沈卫素来不会手下留情,每天都能听到军营里叫苦的声音,但伴着叫苦声,将士们的能力也快速提升。
后来先皇即位,更加重视起武林中人来。不仅利用他们的能力练兵,还将朝中一些职位指派给武林中人,在京城增设了武堂,专门供想学武的世家子弟拜师学艺。一时间,沈卫成了整个大周朝炙手可热的人物,各个世家纷纷抛出了橄榄枝——毕竟当朝太子都随着沈卫习武了不是。
先皇即位时已经三十二岁,大儿子也已经十岁,早早便立了太子,送到二十岁的沈卫那儿学武。只是固然先皇天资出众,太子却实在不是练武的料,好在先皇和太子都不是肚量小的人,只当来这儿强身健体,并不强求。再后来,先皇有意锻炼太子,早早便给他安排了些朝中要事,太子十四岁便亲政,几乎不再去沈卫那儿习武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严父无暇管教严弘晋,将他送去了沈卫那儿。
京城的太阳真的很烈,即使是站在沈府的院子中的杨树下,严弘晋也被树叶缝隙中露出的阳光刺得眯起了眼。那时的严弘晋才六岁,母亲新丧一年,这一年因为无人照料,他就跟着父亲去兵营里摸爬滚打。严父倒是随了他的姓,严厉得很,他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便把练兵的那套用到严弘晋身上,一旦有错便是蹲马步、长跑、军棍等的伺候,故而小小年纪的严弘晋很早便学会了什么叫做叛逆。
虽然严家军都由严父亲自训练,可都知道朝中多了个名为沈卫的教头,一身武功难得敌手,只是练起人来也是毫不留情。在军营呆久了,严弘晋听多了沈卫的名头,也有些想意动,只是还没等着跟父亲提起,严父便要领兵出征,没人管教他了。
严弘晋其实很想跟着一起去塞北——哪个小孩的心中没有做过戎马征战的梦呢,可是父亲不允许,他说刀剑无眼,带着他还要分神保护,是个累赘,要他留在京城好好习武。严弘晋怀疑父亲根本不会好好说话,那股不服气再次被点燃,他站在树荫下,看着跟沈卫说笑的父亲,忍不住轻哼。
倒是沈卫先笑起来:“你这小子,还是个刺儿头。”
严父有些不好意思,斥责严弘晋道:“在家也就算了,出门在外怎么没点礼貌!”
严父哪里懂,严弘晋刚丧母,父亲虽然只有严厉可好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可是他却要抛下自己征战边塞,甚至走之前连句安慰都没有。年仅六岁的严弘晋不知道怎么表达不舍,只能用冷酷来假装不在意。
那时候的严弘晋就是这样一个别扭小孩儿。
然而严弘晋没有想到,跟着沈卫习武的这段时光,几乎是他童年最快乐的日子了。
沈卫二十四岁,刚刚成家不久,对严弘晋而言,他比起师父更像个年长许多的兄长。要练武的时候自然是没话说,不论严弘晋怎么试图偷懒,师父都会立刻发觉他的小动作,笑吟吟拿话激他:“要是这样上战场的话,还不晓得是谁杀谁呢。”
严弘晋有时候觉得那军营里的将士们在骗他,不然为什么面前的师父同他们口中的沈卫完全不一样呢?
那些将士们的口中,沈卫是个强硬而冷酷的人,说要绑着沙袋举弓半个时辰便万万没有打折的可能,不论怎么叫苦喊累,身体不适也要忍下去。按他的话说,那些敌人可不会等你病好了再来打你。
可严弘晋的师父却总爱逗他。
他在烈日下扎马步,师父就坐在树荫里扇着风吃着冰看着,时不时开口提醒他膝盖不要过脚尖,他在梅花桩上练平衡和眼力,师父就神出鬼没,冷不丁跳出来吓他一跳,他举着水桶练臂力,师父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枝条,隔着老远去够他的腋下,那痒意顺着胳膊传来,害得他把水桶磕到了地上。
然后他就听见沈卫哈哈大笑。
六岁的小孩,只会用沉默来表达不满,抿着唇假装自己很酷很牛。
严弘晋看看因为水桶打翻而打湿的裤子,不理会他的捉弄,默不作声地把水桶打满水,继续举着。湿哒哒的裤子贴在身上,上面沾满了泥点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个泥坑里滚过一样。沈卫以为严弘晋会开口讲话,可他没有,他只是忍受着贴身的黏腻感觉,沉默举着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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