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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之兽语者 (胡六月)


老柴今年18岁,它在1978年春天,与七岁的小柯相识。
1979年夏天,小柯与父亲一起搬离正安镇,从此老柴日日守在火车站,等待他的到来。
这么说来,1980年3月火车站发生的事情,老柴应该还记得!
听到老柴的话,夏木繁放缓语速,努力让它能够理解自己的问题。
“你小主人,小柯离开后,你每天都守在火车站?”
【是。】
【从早上到晚上,我从墙根爬进去,一直守在火车站。】
【直到去年走不动了……】
相守一年,苦等十六年,这样的执着让夏木繁敬佩。
“小柯离开后的第二年春天,你有没有在那条土路的坡底发现一个昏迷受伤的年轻女人?”
老柴歪了歪脑袋,目光似乎有些放空,嘴里嘟囔着夏木繁话里的关键词,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记忆片断。
【第二年春天……】
【坡底…】
【昏迷的年轻女人?】
突然,老柴动了动。
它原本趴在地上,此刻挣扎着用前爪支撑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我记起来了!】
【一个女人躺在坡底,胳膊里挎着一个篮子,两个碗已经掉出来了,到处都是饭菜的香味。】
【酱油拌饭、焖土豆、煎鱼。】
【好吃。】
老柴对饭菜的记忆十分深刻,这与夏木繁的儿时记忆完全吻合。
徐淑美失踪那天,家里午饭吃的就是这三样——酱油拌饭、焖土豆、香煎腊鱼。
夏木繁心跳如擂鼓,急切发问:“是,后来呢?”
老柴认真回想。
【天快黑了,她脑袋在流血,一动不动。】
【我吃了她的饭,总不好一走了之。】
【我跑到火车站,拖老邹去救她。】
“老邹?老邹是谁?”
【火车站的工人,每天拿着个扳手在铁轨上敲敲打打。】
【他是个好人,经常给我留点吃的。】
【老邹被我拖来了,把她带回家。】
夏木繁急切地询问:“老邹怎么把她带回家的?她苏醒了吗?”
【醒了。】
【不过好像有点傻傻的,一问三不知。】
【她连篮子都忘记了拿。】
终于有了母亲的确切消息!
好消息是,母亲还活着。
坏消息是,母亲可能磕到了头,就这样被老邹带走。老邹并没有报警,极有可能欺骗或者囚禁了她。
必须把老邹找到!
正安火车站的养路工,老柴口中的好人,他在哪里?
用什么的方式将老邹这条线索挑明?
夏木繁站起身,轻柔地摸了摸老柴的脑袋:“谢谢。”
若不是老柴记得母亲做的那一碗酱油拌饭,恐怕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早就被人们遗忘,消失在时间的画卷里。

告别老柴之后,夏木繁从树林出来,第一时间找到岳渊汇报工作。
这一回重案组抽调重案六组五人参与正安站附近的走访调查,岳渊亲自调度指挥,借用正安镇派出所大会议室完成日常工作交接与汇报。
岳渊升任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众人对他的称呼从“岳组长”变成了“岳队”。
看到夏木繁迈着大步走进会议室,守在电话机旁边的岳渊抬起头来:“怎么样?有没有发现?”
夏木繁寻母一案得到整个公安局支持,这回岳渊亲自坐镇,参与调查的所有重案组成员,都表现出高度的团结协作精神,从新樟镇派出所、容阳镇派出所再到正安镇派出所,都对这起案件点亮了绿灯。
这样的氛围,让夏木繁内心感动无比。
如果没有大家的帮助,她绝无可能这么快就追查到老邹这条线索。
“报告岳队,我想调整一下侦查思路。”
岳渊察觉到了夏木繁声音里透出来的兴奋,点了点头,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喘口气,慢慢说。和夏木繁接触这么长时间,岳渊知道她感知敏锐、脑子灵活、敢想敢干,现在她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显然是有了好点子。
“我查看了姚雁飞将我母亲丢弃的位置,那里边坡陡而长,人若摔下去极有可能受伤。如果只是腿脚受伤,我母亲完全可以呼救,但如果是头部受伤,她有可能昏迷不醒。”
岳渊肯定了夏木繁的推测:“对,有这个可能。”
大概率徐淑美还活着。
正是因为有这个推测,所以目前侦查人员的重点是拿着徐淑美的照片走访附近老住户,希望找到目击证人。只可惜年代久远,再加上正安站败落,周边人群不断迁离,问了两天也没有什么收获。
不过,只要人活着,就一定能留下痕迹。
通过现场勘察,失踪地点距离火车站七、八分钟车程,旁边有铁轨通过,岳渊将侦查重点放在铁路职工身上。
他已经与铁路管理局档案中心联系,刚刚拿到1980年前后两年正安站铁路职工的信息,正打算从这些职工身上寻找疑点,一直在外奔波的夏木繁便回来了。
“姚雁飞在中午十二点半左右见到我母亲,开车两、三个小时之后将她扔下,时间大约是三点左右。这个时候的人们要么在上班,要么劳作,这条路少有人走。如果我母亲昏迷,恐怕一时半会很难被发现。”
根据老柴提供的消息——火车站的工人,每天拿着个扳手在铁轨上敲敲打打,这样的工种应该是养路工。她现在要做的事,就是通过现场分析引出养路工这条线索。
停顿片刻,夏木繁继续往下说。
“我观察到这条路与铁轨平行,虽然中间隔着十几米,但站在那里应该能够看到坡下有人。我在想,第一个发现我母亲的人会不会是铁路职员?这个时间点还在工作的铁路职员……”
跟在夏木繁身后的孙羡兵嘴快,马上接上一句:“养路工!”
铁路养路工是高强度体力劳动的工种,为保证列车安全畅通,他们长年累月在野外活动,不管是严寒酷暑还是晴天雨季,顺着铁轨检修养护。
不愧是共事近一年的好战友,配合默契。夏木繁看了孙羡兵一眼:“对,所以我建议缩小调查范围,重点查一查1980年春季在职的铁路养路工。”
岳渊立马站起身,将桌面上刚刚拿到的铁路职工名单与简历交给夏木繁:“好,那就先从养路工开始查吧。”
先前他将侦查重点放在铁路职工时,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
火车进站、出站时速度较慢,可能乘客在火车上无意中发现不远处路边有人昏倒,没有选择报警,而是自己悄悄跑过去将人带走,这一动静可能会有列车员留意到。
可能是列车员或者养路工在巡查时发现发现有人昏倒,过去察看后动了色心,将人藏了起来。
现在夏木繁既然锁定养路工,不妨试一试,至少可以缩小调查范围,方案的确可行。
接过资料,夏木繁开始快速浏览。当邹建章这个名字出现在眼前时,她眼睛一亮,开始认真查看他的相关资料。
1948年出生,Y省人,性格温和、勤劳肯干,1966年招工入职,领导与同事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养路工太苦,一般人在这个岗位干不长久,可是邹建章却勤勤恳恳,直到1980年才将工作卖掉回老家。
那个时代铁路系统是铁饭碗,旱涝保收,子女、亲属可以顶职,工作指标也可以私下进行买卖,只需对外宣称接替自己工作的人是亲戚就行。
夏木繁指着这个名字问:“1980年回老家?怎么这么巧?我母亲1980年失踪,他1980年卖掉工作回老家。”
接下来,重案组成员开始寻找附近老住户打听邹建章。
这么一打听,还真问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邹建章当时住在站台职工宿舍的老房子里,在1980年的某一天,带回来一个模样俊俏、头上有伤的小媳妇。据他说,这个小媳妇是他老家父母给他订的亲,原本在市里打工,这次来镇上找他是因为受了伤。
小媳妇很乖巧懂事,跟在邹建章身旁亦步亦趋,却一句话也不说。
旁人问起,邹建章便说她是个哑巴。
邹建章为人老实木讷,虽说长相普通,便好歹也是正式职工,可是到了三十来岁一直单身,旁人说起来都替他摇头。
一来因为他是外省人,根基浅;二来他老家是Y省一个出了名的穷山沟,爸妈生了七、八个孩子,全靠他每个月寄工资回去养家,他平时节俭无比,一分钱存款没有,所以没姑娘看得上他。
现在听说他在老家订了亲,虽说是个哑巴,但一看就是个贤惠人,认得邹建章的人都替他高兴。
邹建章带着媳妇去医务室包扎了伤口,没两天就把工作指标卖了一百多块钱,带着她回老家去了。
因为邹建章的媳妇只在人前露过两次面,而且头、脸被包扎处理,重案组先前拿着她照片到处询问的时候并没有人认出来。若不是夏木繁重点对邹建章的旧同事、旧邻居等社会关系进行调查,这条线索还真可能被忽略。
侦查到了这个环节,所有人都兴奋不已。
如果邹建章是将徐淑美带回老家结婚,那徐淑美应该还活着!
不管她是失忆还是智力受损,至少她还活着!
整个重案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岳渊立刻安排车队,三辆警车,载着所有参与调查的重案组成员,前往邹建章老家。
山路崎岖、泥泞不堪,可是却阻挡不了夏木繁前进的步伐。
窗外景色不断变幻,夏木繁的心情也变得忐忑起来。
——妈妈还好吗?她在那里受苦了吗?
——妈妈还记得我吗?还认得出来我吗?
孙羡兵一看到她眼望窗外、眼神发呆,便知道她心情不好,忙安慰道:“别怕,你这次一定能见到你妈妈。”
冯晓玉伸出手,轻轻盖在夏木繁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夏夏,放心吧,岳队已经给Y省公安发了协查申请,那边公安局的同志们已经提前出发,一定不会出意外的。”
因为涉及到妇女被拐案,而且时间已经过去十六年,徐淑美可能已经在那个山沟里结婚生子、安下家来。这个时候如果强行带走徐淑美,村里人恐怕会与警方发生冲突。
为避免出现这种被动局面,岳渊与Y省省厅、盘县公安局打了招呼,出动多名警力,提前去村里沟通。
虞敬开车很稳,即使是陡峭山路也如平地一般。
他看着眼前山路,说了一句话:“放心,就算是抢,我们也帮你把你母亲抢回去!”
夏木繁眼里有波光闪过。
六岁母亲失踪之后,突遭巨变的她内心充满愤怒,一直在抗争,却孤立无援。
可是今天,无数警察在为她奔忙。
重案组、刑侦大队、公安局,现在连Y省省厅警力都投入其中,帮助她寻找母亲。
人民警察为人民。
夏木繁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终于到达邹建章的老家。
已经是1996年,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城市日新月异,乡村面貌也大为改观。可这里因为交通不便,依然朴素无华。
土路狭窄,夯土砖房外的院墙上野草摇摆。
七、八辆警车停在村口,引来村民围观。
夏木繁第一时间跳下车。
岳渊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走近。
夏木繁按捺住激动的心,快速跑近:“岳队。”
岳渊指着眼前一名中年警官:“小夏,这是盘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大队长,李永言。”
夏木繁立定、敬礼:“李队!”
李永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带欣赏:“好样儿的!是个有毅力的警察。”
夏木繁知道李永言是先到的,一定了解情况,一颗心怦怦直跳,有心要问问妈妈怎么样,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卡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在岳渊理解她的心情,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小夏,你妈妈还活着。”
这一句话,让夏木繁的眼睛迸发出极亮的光彩,胸口被巨大的欢喜挤压着,有一种快乐得要爆炸的感觉。
啊,我妈妈还活着!
活着就好!
李永言接过岳渊的话,将他提前了解的情况尽量简洁地说出来:“徐淑美现名宋珍宝,智力受损,1980年与邹建章结婚,没有子女。邹建章前年因病去世,现在老屋只有徐淑美一个人居住。”
夏木繁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哑着声音问:“她在哪儿?”
李永言指着村子里一栋屋子:“那里。”
一栋土屋。
门前砌着青石板。
木门上挂着一把晒干的野花。
门开着,院子里一名妇人背对着门外,正在整理簸箕里晾晒的笋干。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可夏木繁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背影,就是她心心念念十六年的妈妈。
已是人间四月天。
她穿着件蓝布夹衣,头发在脑后盘了个髻子,微微发福的体态,给人一种温暖的岁月沉淀感。
村里来了那么多辆警车,村民都涌到村口看热闹,只有她宛若不知,安心忙碌着她手里的活计。
跨越千山万水,历经十六年时光。
夏木繁终于找到了妈妈。
她想走过去。
她想抱着妈妈的腰,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木繁的腿仿佛灌了铅一般,一步都迈不动。
李永言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到位,村委几个领导一直陪在警察旁边,认真解释着这件事。
“当年建章叔把婶子带回来的时候,说一个傻子在外面讨饭可怜,就领回家来当媳妇。”
“当时农村里上户口也不是那么难,宋珍宝这个名字,是建章叔取的。”
“村里摆了酒,后来还补了结婚证,我们也不知道是拐来的。”
邹建章在村里辈分比较高,现任村委领导得称他一声叔。他现在人已经过世,徐淑美的生活便成为问题。现在警察寻人,村里人乐见其成,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纠纷冲突问题。
因为担心徐淑美的家属闹事,村委领导纷纷为邹建章说好话。
“建章叔是个好人,她没有吃什么苦。”
“带回来的时候,婶子傻乎乎的,连话都不会说。是建章叔耐心耐烦地教她说话、洗脸穿衣、生火做饭。”
“她一直没生孩子,可是这十几年建章叔对她好得不得了,一会看不到她就满村地找,村里那些婆娘们都羡慕死了。”
“建章叔临死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她,托我们几个照顾。”
岳渊不想再听,皱眉道:“再好,那也是拐带!”
几位村委领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再说话。人死如灯灭,只希望警察不要找他们算账。
在村民们纷纷杂杂的议论声中,夏木繁终于动了。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扇半开的木门。
阳光洒下来,眼前简陋的小院披了了一层淡淡金光。
徐淑美沐浴在阳光之下。
夏木繁屏住呼吸,迈过门槛,慢慢走近。
越来越近。
她听到母亲在轻轻哼一首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眼泪夺眶而出。
这首歌曲,曾伴随自己最美好的童年。
也在此后的岁月里,成为夏木繁不敢再触碰的旋律。
“妈。”
“妈。”
“妈妈……”
夏木繁轻声呼唤着。
徐淑美若有所感,慢慢转过身来。
阳光下,那张历经十六年风霜的脸有了浅浅的细纹,但眉眼温婉、眼神清亮、头发丰厚,依然美丽。
目光相对。
徐淑美定定地看着夏木繁,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看到夏木繁满脸是泪,徐淑美将手在围裙上揩了揩,试探着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夏木繁的头发,怯生生地问:“你,哭什么?”
妈妈的抚摸,带着阳光般的温暖。
夏木繁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这是我的妈妈!
我丢失了十六年的妈妈。
徐淑美看她满脸是泪,不知道如何处理,对着屋子扯着嗓子喊:“建章,建章……”
屋子里没有回音。
她忽然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懊恼地叹了一句:“哦,建章不在了。”
夏木繁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母亲身上。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牵动夏木繁的心。
——她失去了所有记忆。
——她的智力受损。
——她不记得夏木繁,但她记得邹建章。
欢喜与悲伤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夏木繁呆呆地站在徐淑美面前,相距半臂之远,却一直没有上前。
邹建章的老屋门外,围了一圈村民。
嗡嗡的议论声,从一开始就没有断过。
“这么多警察过来,就是为了找建章家的傻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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