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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之兽语者 (胡六月)


——牛奶瓶上为什么有你的指纹?
警察同志,我帮妻子取牛奶当然会留下指纹。我就不信了,奶瓶上只有我一个人的指纹,那些奶厂工人、送奶工、还有丽霞难道就没留下指纹?
——为什么接到通知后不直接去医院?为什么要找人大扫除?
派出所同志通知我说已经送到医院,我第一反应是回家给王丽霞取几件换洗衣服,看到二楼呕吐物洁癖发作,所以找人来清扫。怎么,爱卫生难道也有错?
——为什么让你外甥一定要找牛奶瓶?
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找到牛奶瓶?我只是回家后检查了一下家里的物品。派出所几位同志未经我允许擅自闯进我家里,要是少了什么贵重物品我肯定要报警的。让我外甥过来之后我就告诉他要清点一下别墅里的陈设摆件、花瓶什么的,他可能听错了吧。
——为什么晚到医院,难道你不担忧妻子安危?
我们俩结婚二十一年,儿子在国外读书,丽霞就是我最亲的亲人,怎么可能不担心她安危?只不过我是个理性的人,既然妻子已经被警察送到医院,有医生护士这些专业人士在,我早去晚去有什么影响?我去了也不能解决问题,还不如先安排好后方事宜,免得丽霞醒过来还要操心受累。
一般人被传唤到刑侦大队都会紧张,面对警察更是胆战心惊,但周耀文心理素质非常好,泰然自若,连消带打把所有问题一一化解,是个硬茬。
岳渊没能撬开他的嘴,开始安排人手对周耀文的社会关系进行调查。
而另一边,夏木繁与孙羡兵来到医院。
夏木繁身穿制服,斜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英姿飒爽。
王丽霞在医院打了几天吊针,身体渐渐恢复,斜坐在床头,眼睛里多了丝警惕:“你们来做什么?可别再说我爱人坏话啊,我不爱听。”
夏木繁将挎包移到身前,打开帆布包上盖。
包包里探出个棕色小脑袋,头顶竖着一个小揪揪,圆溜溜的大眼睛,正是豆豆。
王丽霞一眼看到豆豆,惊喜地叫出声来:“豆豆!”
“嘘——”夏木繁将手指比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医院不让带宠物入内,你小声点儿。”
王丽霞立刻闭上了嘴,但她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眼睛里迸发出热烈的光芒。冲着豆豆伸出手,声音里透着慈爱与欢喜:“来,让妈妈抱抱。”
豆豆见到王丽霞,激动地呜呜叫个不停,拼命往她的方向伸脑袋,小尾巴在背包里甩得直响。如果不是被装进包里,恐怕它早就狂奔而去了。
夏木繁将豆豆抱出来,放进王丽霞怀抱之中:“来之前我给它洗了澡,干净得很。”
王丽霞几天没见到豆豆,挂牵得很,现在宠物在怀,她有一种万事皆足的快乐,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吃了没有?睡得好不好?想妈妈没?”
豆豆见过王丽霞昏迷的模样,现在终于回到她怀抱,兴奋得不知道如何表达,小脑袋不断往她手掌中蹭,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要不是来之前夏木繁叮嘱它不许叫,恐怕它早就响亮无比地开始汪汪了。
夏木繁站在一旁安静等待,没有打扰这一人一狗的亲密时光。
王丽霞终于和豆豆腻歪够了,感激万分地看着夏木繁:“谢谢,谢谢你。我听说了,是你爬树进屋,送我进医院,这才救了我的命。你帮我照顾豆豆,又送它过来看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夏木繁摆了摆手:“这没什么。”
王丽霞却很坚持:“不,救命之恩,一定要报的。你放心,等我出了院,不仅要给你送锦旗,还会给派出所捐两台车,这样到了冬天你们就不用坐摩托车吹冷风了。”
夏木繁看了孙羡兵一眼,眼睛里带着丝遗憾。
孙羡兵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都知道,派出所作为国家机关的派出机构,不能随意接受辖区内基层组织及企业的“赞助”。索要钱财、为他人谋取利益,情节严重的甚至可能会构成单位受贿罪,这可是违法违纪的行为。
夏木繁道:“职责所在,分内之事,不需要什么捐赠。”
王丽霞听到她这么说,有点过意不去:“那……可怎么好呢?这么大的恩情,总得让我回报,不然我这心里不安呐。”
孙羡兵瞅准时机来了句:“您撤销投诉就行。”
王丽霞一听,羞愧得脸都红了:“是是是,这件事情是我家老周太冲动。那个,怎么撤销呢?我写个书面的证明行不行?”
孙羡兵取出纸笔放在王丽霞面前,看着她写了证明、签上名字,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不用挨批评、写检讨了。
王丽霞写完证明交给夏木繁,再一次道歉:“对不起啊,让你们受委屈了。你们是好警察,我知道的。”
这句“好警察”入耳,孙羡兵与夏木繁的心里终于舒坦了一些。
救人还要被投诉,想尽办法保护她,她却还要防着自己,这种感觉真憋屈。
王丽霞抱着豆豆,犹豫半天还是决定把话说明白:“那个,现在我写了证明,撤销了投诉,可不可以请你们也不要计较耀文的态度,行不行?”
孙羡兵张了张嘴,却被夏木繁用目光制止。
王丽霞看他们沉默不语,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刚才公安局来人把老周带走了,是你们报的警,是不是?我相信耀文不会害我,你们不要整他。”
夏木繁听煤灰讲过周耀文的计划,倒还稳得住,可是孙羡兵第一次听到这么混淆黑白的说法,气得脸胀得通红,要不是因为身穿制服、人在医院,恐怕他要跳起来。
“什么?我们故意整他?有没有搞错!”孙羡兵说话又快又急,“牛奶里的麻醉剂难道是我们自己放的?周耀文这简直是做贼心虚,倒打一耙!”
王丽霞不愿意听警察说丈夫的坏话,皱起了眉毛。
孙羡兵道:“我们上午九点送你到医院,当时小夏发现你的呕吐物里有牛奶,又在床头柜上看到牛奶瓶,担心你是食物中毒,所以立刻将牛奶瓶收进证物袋,送到市局刑侦大队检测。哦,对了,你当时吐在小夏身上,她的衣服上留有呕吐物,所以那件衣服也留在刑侦大队,取样检测。”
孙羡兵指着夏木繁,气呼呼地说:“小夏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随身携带麻醉剂,故意放进牛奶瓶、撒在衣服上吧?何况当时我们都没有见到周总,更没有被投诉,不存在什么故意折腾他。”
王丽霞嘴唇紧闭,抿成了一条线,明显听不进去任何话。
孙羡兵恨不得把自己的想法塞进王丽霞脑子里,可偏偏这人像是中了蛊,无论事实如何,她总是一脸的抗拒。说到后面,她甚至来了一句:“唉呀,你们警察不都是一伙的?检测想要什么结果就是什么结果呗。”
孙羡兵抬起一只手,揪住头顶短发,整个人转了个圈圈。
急死人了!这人油盐不进!
神仙难救想死的鬼,这话真没说错!
上一句话还在表扬他们是好警察,下一句就指责他们警察是一伙的,随意出假检测报告。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王丽霞意识到她随时有生命危险呢?
夏木繁看出来了,王丽霞对周耀文那是全身心地信任与依赖。
她没有工作、没有父母姐妹,她的亲人除了远在国外的儿子,只剩下周耀文一个。
周耀文下药害她?不可能的。
她宁可活在一个幻梦里,也不愿意接受现实,因为太过残酷。
这在心理学里有一个名词,叫回避型人格。
回避型人格又叫逃避型人格,其最大特点是行为退缩、心理自卑,面对挑战多采取回避态度或无能应付。
别看王丽霞平时表现得活泼热闹,实际上她为人固执、很少与人交心、没有真正的朋友,内心也一直在回避现实中的某些问题。
怎么才能改变她?
夏木繁今天特地把豆豆带来,就是想让宠物带给王丽霞安全感,进而卸下她的心防。
但是,她明显被周耀文精神控制,根本不信任警察。
想到这里,夏木繁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王丽霞对面,再看向急得团团转的孙羡兵:“师兄,你去外面看看,别让护士进来发现了豆豆。”
孙羡兵知道她想单独和王丽霞沟通,便应了一声走出病房,守在门口。
只有建立信任,才能对王丽霞进行正向的心理暗示。夏木繁决定先从拉家常开始,慢慢寻找突破口:“您和周总感情怎么好,真让人羡慕。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王丽霞最爱听人夸她与丈夫感情好,顿时眉开眼笑,将怎么与周耀文认识,又怎么不顾家人反对嫁给周耀文的故事讲了一遍。
周耀文今年43岁,来自农村,家有五个姐姐。虽然考大学时正赶上运动期间,但他从小就聪明爱读书,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了两年之后因为表现突出,被村里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就读于湘省医学院药剂学专业,毕业后分配到荟市人民医院,在药房工作。
王丽霞比周耀文大一岁,土生土长的荟市人,独生女,父亲是荟市人民医院院长,母亲在荟市卫生局任办公室主任,家庭条件优越。
王丽霞从小娇生惯养,性格开朗、单纯,高中毕业之后安排到医院办公室做点闲事,一眼就看中了周耀文。
周耀文年轻斯文、学历高、前途好,说话温柔客气,让人如沐春风,王丽霞主动追求周耀文,很快就沉迷于恋爱之中,哪怕父母觉得他家庭条件不好、负担重,她也不肯听。最终父母没有拗得过她,同意了他俩的婚事。
王丽霞的父亲王仁胜看得出来周耀文有野心,便用心培养,一步步扶他在医院立住脚,八十年代下海潮一到,周耀文辞职创业,王仁胜更是出钱出力出人脉,一步步帮他将耀文医药公司开了起来。
可以说,周耀文能够有今天的成就,岳父居功甚伟。
1990年王家父母车祸去世,周耀文忙前忙后张罗葬礼,安抚悲痛万分的王丽霞,事事都处理得周到妥帖,得到医院上下所有人的夸赞。
——要不是有周耀文这个主心骨坐镇,恐怕哭得稀里哗啦的王丽霞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一切。
说到这里,王丽霞眼中闪过化不开的悲伤:“我爸妈都没退休,身体挺好,谁知道就出了车祸?我真的恨死了那个肇事的货车司机,哪怕送进监狱坐牢也抵消不了他造下的孽。”
夏木繁眼中闪过一道光芒:“肇事司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撞上你爸妈?”
这是王丽霞最痛苦的记忆,她不愿意回想,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哽咽:“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都是耀文处理的。他酒后开车,撞上我爸妈,葬礼上他还来磕头赔罪,想要我饶过他,可是……我不想放过他。”
夏木繁伸出手,拍了拍王丽霞的手背,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别难过了。”
王丽霞吸了吸鼻子,将泪意压了下去,努力平复心情:“爸妈一走,我感觉天都要塌了,幸好有红姨和耀文在我身边处理所有的事情。”
夏木繁问:“红姨是保姆?”
王丽霞:“是的,红姨是我妈妈的娘家表妹,从我两岁的时候就一直在我爸妈家做保姆,后来我爸妈去世之后她过来照顾我。红姨对我很好,我爸妈去世之后幸好有她陪着,不然我根本走不出来。”
夏木繁再问:“红姨为什么走了?”
按她的描述,红姨应该是王丽霞最信任的人之一,如果有红姨在她身边,或许对王丽霞有正面影响。
王丽霞:“红姨年纪大了,精力有些跟不上,不只一次和我说想回乡下养老。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家务,离不开她,所以她一直没有走。上个星期,耀文安排他三姐过来照顾家里,我这才同意红姨回去。”
“为什么周总的三姐没有来?”
夏木繁记得在别墅打扫卫生的是周耀文三姐的儿子蒋锦华,现在说要来城里当保姆照顾王丽霞的也是这个三姐。
王丽霞说:“本来说好了周六过来,结果家里老人生病耽误了。”
夏木繁有些不解:“既然周总三姐耽误了,那红姨也可以晚几天走嘛,为什么那么急?”
王丽霞明显神情呆了一下,半天才回应道:“耀文帮红姨订的车票,又约好了司机星期天送她,所以……”
夏木繁看明白了,王丽霞与周耀文结婚之后,事事依赖他,什么事都是“耀文安排的”、“耀文说的”,完全没有独立思想。
夏木繁问:“红姨跟了你几十年,和老家那边关系联系多吗?为什么要回去养老?”
说到这个,王丽霞有些情绪低落:“红姨结婚没多久丈夫就死了,婆家人磋磨她,差点死了,是我爸妈救了她,所以一直在我家生活,原本说好了由我养老,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要回老家。”
夏木繁问她:“红姨叫什么名字?老家哪里?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王丽霞将红姨的姓名、地址说了之后,扁了扁嘴:“我还是想让红姨回来,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她做的菜,也习惯了她在家里晃悠,她不在了我一个人好无聊。住院这几天耀文虽然守在身边,但他不懂得照顾人,洗脸换衣都不方便。”
夏木繁提议:“那就叫红姨回来,你给她养老。”
王丽霞犹豫不决:“可是,耀文说我们得尊重红姨的想法。她想叶落归根,我也不好阻拦的嘛。”
夏木繁看着她,压低了声音:“红姨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和娘家人联系多吗?”
王丽霞摇了摇头。
“平时没联系,怎么可能那么执着于叶落归根?有没有可能,她有苦衷,并没有告诉你?”
夏木繁的话,令王丽霞呆坐在床上,半天没有说一个字。
她从小到大养在蜜罐子里,父母呵护她、红姨疼惜她、丈夫能挣钱、儿子会读书,妥妥的人生赢家。
但正因为如此,她习惯了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习惯享受红姨的所有付出,从来没有站在红姨的角度上想过问题,更没有想过她离开会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以红姨为切入点,王丽霞的内心那层硬壳终于有些松动。
夏木繁看她听进去了,便继续道:“红姨精力跟不上,那就再请一个人过来帮她的忙,让红姨当管家指挥就行,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回乡下?她被婆家磋磨差点丢了性命的时候,娘家亲戚不闻不问。在你家当保姆之后更是与亲戚断了联系,情分随着时间已经变得很淡。现在年纪大了回去养老,住在哪里?身体不好的时候谁来照顾?她身上如果有钱,那她就是一块肥肉任由人啃食;如果没有钱,那她就是块破抹布,任人随意践踏,这些……你想过吗?”
王丽霞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开始哆嗦,喉咙口仿佛被什么堵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夏木繁说的这一切,她从来就没有想过。
从她记事起,红姨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照顾她、疼爱她,从不诉苦、不叫累。可为什么一个外人都能想到的道理,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呢?
——也许红姨离开另有苦衷,也许她会在乡下被欺负。
脸皮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王丽霞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绝情与冷漠。
连夏木繁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红姨的人,都能想到红姨回老家可能会遇到许多危险,可是自己这个享受了红姨几十年照顾、疼爱的人,却丝毫没有为她想过一分一毫。
王丽霞急切地拉过夏木繁的手,声音开始颤抖:“红姨会有什么苦衷呢?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她离开,也没有嫌弃过她呀。她走的时候我给了一笔钱,这会不会害了她?你去帮我把她找回来吧,帮我找她回来吧,求你了。”
夏木繁看着她的脸,确认她真情实意,半点没有伪装,这才点头道:“我们可以帮你把红姨找回来。但是,能不能留下她,那就得你想办法。”
王丽霞连连点头,一直噙在眼中的泪水纷纷而落:“好好好,我会问清楚,也会好好安排。除了耀文和儿子,红姨就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一定想办法把她留下,为她养老送终。”
夏木繁的眸光一闪,带着锋芒:“如果,她的苦衷是因为你丈夫呢?”
王丽霞呆了呆:“怎么会呢?耀文为人宽和,对红姨很尊敬。红姨说膝盖痛,是他带她到医院看病,后来红姨说要离开的时候,也是他拿的养老钱。”
夏木繁没有与王丽霞争辩:“我只是说如果。”
王丽霞眼神茫然,愣愣地看着夏木繁。夏木繁越是不说透,她越是心虚。许多被她忽视的细节突然涌上心头,逼她撕开现实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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