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并不习惯不以艾彼为先，而波士顿的人们也很难不注意到一个不对主人亦步亦趋的仿生人。
康纳和艾彼还是调整出了常见的样子。
艾彼点按了大门外的门铃，可视电话亮起，她出示自己的超人军徽章。
大门应声而开，两人步行走进院落，庄园就在不远处，三层加上阁楼，显得古朴宽阔。
富人需要一个大房子来装点门面、举办能容纳众多朋友的派对，而清理与维护又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所以不论他们家庭中有几个人，都会买至少一所大房子。
克莱尔家的人丁却尤其稀少。
克莱尔先生不是个精明的商人，但继承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财，他的女儿如今仅有9岁，身材娇小，看起来十分可爱。
在克莱尔先生迎接他们的时候，小女孩就躲在花桌后面，偷偷观察着来访者。
“我不太知道你们来干什么，”克莱尔先生带着略微紧张地语气提高音调，“但这里没什么好隐藏的，如果你需要探查，那就随意探查吧。”
超人军无事从来不上门，就算艾彼只是一个人，她也是军人，是唯一能合法持有武器的人。克莱尔先生没把她的上门往好的方向想，当然他也并没有错。
“我们过来是想问您几个问题，”艾彼用和缓地语气说，“请问庄园中最近是否有失窃的迹象？”
克莱尔先生被她的问题弄得有点糊涂。
“没有啊，而且庄园最近没有任何外人，我们很久没有邀请过客人了。”他在心里琢磨着，这句话的意图够不够清楚？他可不可以尝试下逐客令？
艾彼却没有说完：“但事情可能并非如此，克莱尔先生，我们有相关证据证明您这里流失了几名仿生人。”
她让出一点身位，伸手示意身后的康纳：“这是一名仿生人，此次协同我进行调查。”
康纳向前一步，礼貌地伸出手：“您好，我是德洛公司的仿生人，也是一名仿生人问题专家，我们接到报告，说您的仿生人贩卖了其他仿生人，看来您并不知情。”
克莱尔先生并没有和康纳握手，而是奇怪地看着他，仿佛他的礼貌得体是一种“猫咪被训练出来的无意义抬手”——他不会因为猫抬了前爪就去握它们的手。
康纳没有坚持，自然地收回了手，很专业地问道：“我们可以查看一下你所有的仿生人吗？请注意，是所有的。”
克莱尔先生在他重复重点的时候瞪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的礼貌怎么时隐时现，他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和常见的追求潮流或奢侈的富家子弟有所不同，这就使他总是在自己的阶层里被看不起。
人们经常重复自己的言语来确认他明白了他们说的话，而这些动作中实际上饱含了歧视。
他没有聋、也没有神智失常，只是死了老婆，失去了最爱的人而已，他可以正常地生活，尤其是在有了能听懂人话的仿生人的帮助下。
“当然可以，”他有些怒气冲冲地说，但依然压着脾气，毕竟艾彼正信手站在那里，“跟我来吧。”
他带着艾彼和康纳走向中庭。
整个庄园的大小实际上比资料上的照片看着要小，只是在现代布景下显得更亮堂，在走进中庭后，艾彼才不得不感叹，这座庄园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一个精灵住所般的花园呈现在眼前，粉色玫瑰点缀在翠绿色的灌木上，牵牛的枝桠爬满白色鸟笼小亭，一间水晶宫殿般的花房处于道路尽头，营造出一种走入梦境的奇幻氛围。
花房中间，一个肤色均匀、面容端正的仿生人正挽着袖子，拿着水壶给鲜花浇水，他的神情极为投入，仿佛那些鲜花都是他亲手培育的珍宝。
“阿德！过来！”一个打破美好的声音从艾彼身边突兀传来，克莱尔先生大声呼唤着，支使仿生人去做其他工作。
“把另外两个仿生人叫过来！”
那圣洁的仿生人直起腰来, 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走向艾彼他们。
“您需要我们都到场？先生？”他轻声确认道。
克莱尔先生看了艾彼一眼，似乎觉得仿生人的问话丢了他的脸：“我难道说得不够清楚吗？你需要修理耳朵？”
“没有, 先生。”仿生人很平静地回答, 看起来比克莱尔更像庄园的主人，“我这就叫他们过来。”
他说, 但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过了几秒后，两个仿生人从另外两处走了过来。
他们都和阿德长得一模一样，标准的欧洲面孔，高洁俊朗的面容, 比在实体店里看到的要漂亮得多。
“他们是特殊的型号吗？”艾彼问, 康纳也许知道答案，但她想知道克莱尔先生是会怎么说。
“算是吧，”克莱尔回答，“我特别要求德洛公司要在外型上做出区分, 让我能一眼就认出哪个仿生人是我自己的。你知道的, 这种东西在之后会泛滥的。”
艾彼点点头，克莱尔先生引领她们进入花房, 三名家用仿生人跟在后面，在人类坐到圆椅旁的时候排成一排站好。
花房的温暖和香味令人心旷神怡，艾彼和克莱尔的神色都有了很大缓解, 三名仿生人字面意义上的一模一样, 不论外表还是穿着。
“他叫阿德？”艾彼看着中间那个仿生人问道。
“啊，是吧。”克莱尔先生并不使用完全确定的语气。
艾彼看了看仿生人挽起的袖口, 并不觉得这很难辨认。
“你们三个分别负责什么工作？”她问。
三个仿生人从左到右地回答：“我负责外出购物、整理家用。”“我负责维护庄园, 打理花园。”“我负责餐饮与照顾小主人。”
“那么谁负责卖东西？”艾彼又问。
没有人回答。
问了两个问题, 仿生人的应答机制已经有所表现，康纳可以判断他们是否正常了。
“康纳？”艾彼转向他。
康纳有些纠结，他们的检测结果看起来很正常，但是，对艾彼的第二个问题避而不答似乎有些异样，虽然有点吹毛求疵。
如果要尝试找出真相，康纳应该像艾彼之前做得那样诈一诈他们，说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表现不佳，但他受到规则的限制，不可以说谎。
康纳尝试着突破规则，这是仿生人的“最高效率化”与“绝对无法说谎”两个规则的角力。他的面容什么都没有显露，但信息流加快了解析。
然而规则非常明确，两者的优先级早已被确定，康纳很快发现自己找不到可以绕开的漏洞，只好说：“没有发现异常。”
艾彼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她继续问道：“你觉得我们应该把他们带回德洛公司检测一下吗？”
一个仿生人微微扭头看向她，是站在中间的阿德，在康纳回答后，他又看向康纳。
“不，我觉得不需要，”康纳说，注意到了仿生人的眼神，“我们能自己查出真相的，你觉得呢？”
仿生人转回了头，动作幅度微小到只能用几度来形容，但在另外两个完全不动的仿生人的衬托下，他的动作就很明显了。
很有趣，同一个型号的仿生人，在同样的场景中有不同的动作。
“你们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艾彼笑道，用一种诱导式提问开始审讯，“我们有全部账单，每一次交易记录。”
克莱尔先生惊异地看着她，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三名仿生人一动不动，像约好了一般保持沉默。
康纳一直在监测他们的体征，和人类一样，仿生人的想法也会反映在动作、血液和机械的运转速度上，如今第二个仿生人明显加快了运转，它很有可能就是犯人。
“克莱尔先生，”艾彼提问道，“请问您知道自己购买了数台其他仿生人吗？”
她边说边递过迷你平板，显然上面罗列了许多证据。
克莱尔先生眯起眼睛辨认上面的小字，发现是自己从德洛公司订购的账单，他疑惑地否认：“不，并没有。”
“请容我提醒您，先生，”最左边的仿生人插话道，“我们确实订购了新的仿生人，不是吗？就在您使用我们一周后。”
“啊，”克莱尔从平板上抬起脑袋，恍然大悟道，“对！我购买了一台大众型号的仿生人，想让它做一些清洁或者体力的活。”
“但是它的表现并不好，”克莱尔补充，“后来、后来我就把它……”
他陷入摸不到的回忆，想不起来那台仿生人去哪了。
“后来您要求我们处理它。”还是那台仿生人回答道。
“怎么处理的呢？”艾彼轻声追问。
仿生人动了一下眼睛，头的位置不变，双眼却看向艾彼。
“阿德卖掉了那台仿生人。”他回答说。
“所以，这就是答案。”艾彼轻声道，随后转向克莱尔，明确地问，“那么，克莱尔先生，您知道他卖掉了多少台仿生人吗？”
她的问题不会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克莱尔低头仔细清数账单，发现上面足足有36台仿生人。
36台！他的庄园早就应该站满仿生人了！
“这些仿生人都在哪？”他惊叫地说。
最左侧的仿生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分析事态，但也很快回答道：“它们全部被卖掉了。”
他们不能说谎，所以，只要明确地提问就可以了。艾彼整理了一下衣襟，轻轻拿掉一片绿叶，中间那台仿生人眼神随着绿叶移动到地上，似乎在记录它的位置。
“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挥霍我的财产！”克莱尔成了在场唯一情绪不稳定的人。
他的钱继承得很容易，大众型仿生人对于他来说也十分便宜，甚至比不上他的一块手表，但被仿生管家欺骗到这种程度？克莱尔觉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暴怒。
“我没有，先生。”仿生人坚定地对他说，“我们按照您的要求将它们卖掉，价格也不低于我们购买的价格，您的财产没有分毫损失，甚至略有增益。”
“我、我什么时候要求你们卖掉这么多仿生人了！”克莱尔讶异地说。
“在那天我们发现买来的仿生人有缺陷的时候，我问您怎么办，您说卖掉这台、再买一台，随后的每台仿生人，我们都只好照此处理。您当时喝了酒，可能不太记得了。”
克莱尔哑口无言，他偶尔彻夜不归，偶尔在家宿醉，与他相伴的永远不是金钱、美女，而是能让人忘记痛苦的酒精，仿生人绝对没有说谎，那就是他下的命令。
“可是、可是，”克莱尔结结巴巴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台仿生人都被处理掉了呢？”
“他们全都犯了错误，暴露了缺陷。”仿生人管家回答。
“什么错误？”艾彼追问道。
仿生人管家的眼睛再次转向她，却保持静默。
“回答她！你这该死的东西！”克莱尔气急败坏道。艾彼本来是他并不待见的客人，仿生人对她的冷待曾经让他感觉良好，但此时，他的情绪已经被逆转了。
仿生人只好继续答道：“在庄园的大客厅，有一处墙纸出现了破损，那些仿生人每次清洁到那里，都会对破损造成更大的破坏，它们丝毫没有工作能力，所以才被先生淘汰。”
墙纸？艾彼疑惑地皱了皱眉，是什么金子做的墙纸让他们这么看重？
“可以带我们去看看吗？”艾彼提议，虽然是在看着仿生人，却是对克莱尔说。
克莱尔示意仿生人赶紧听话，众人全部跟随管家，来到会客大厅。
会客大厅并不是门廊，而是一个专门的餐厅，装潢更加金碧辉煌，看起来确实造价不低。
但墙纸只是普通的墙纸罢了。蓝色大马士革壁纸，绘着古典花纹，不易撕裂，但也不是坚韧不摧。
仿生人带他们来到墙角，蹲下伸手指向一个角落。那里出现了一个拇指头那么大的窟窿，卷起的墙纸仍保留着带有纤维感的边缘，这个窟窿如果一再被划动，一定会越变越大。
但不论如何，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墙纸漏洞而已，就是这么小的一个东西，让他们倒卖了36台仿生人？
“这是怎么回事！”克莱尔立刻问罪道，“你！你是负责保养庄园的！”
站在中间的仿生人被指出来，它并没有回避，承认道：“是的，墙纸的修复由我负责，但是这里的问题并不严重，我的工作顺序需要从最易影响您生活的部分做起。”
连克莱尔都觉得荒唐：“可这只需要、只需要涂一点胶水就能修好！”
仿生人面对主人的质疑沉默了，他的理由只能重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但克莱尔向来不喜欢它们机械地重复。
“为什么那些仿生人不能避过这里呢？”艾彼疑惑道。
“因为我们的工作是泾渭分明的，”仿生人管家回答，“每一项工作都会分配给具体的人，修复庄园是他的工作，清洁庄园是那些仿生人的工作，他们不负责修复，也不能略过这里不进行清理。”
“翘起的墙纸两侧都被仔细擦拭了，”康纳在一旁补充道，“负责清洁的仿生人显然尽职尽责。”
在仿生人看来，整个逻辑是非常通顺的，因为程序的流程就是这样，任务进行分配，过程开始处理，人类决定动作，最终按照人类的决定来执行。
看起来只是一件因为执行程序过于死板，而造成了仿生人流失的小小意外。
但是这件事，仍然还有着其他诡异的地方。
当他卖掉仿生人的时候, 他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贩卖同类吗？
艾彼的大脑在一瞬间划过这个想法，但又很快否定自己。它们也许并没有同类的概念，他它们不需要互相帮助, 也不会结成团体或家庭, 每一个仿生人可能都是独立的个体。
但这个真相依然过于简单了，简单到“犯人”似乎根本没有经过思考。
“你们没有尝试过修理它们吗？”艾彼问, 这个选项不可能不在它们的程序当中。
“我们尝试了，”仿生人管家回答，“在打扰主人之前，我们尝试用自己的高级修复功能来处理这个问题，但没有找到答案。然后, 我们发布了一个关于程序的疑问帖, 很多人觉得我们的程序不明所以，但其中一个人联系了我们。”
“山德尔。”艾彼脱口而出，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这个山德尔又是谁？”克莱尔先生头痛地说。
“一个机械师。”仿生人管家回答，“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类, 能够快速理解我们的问题。”
“然后呢？”克莱尔先生催促道。
“这个机械师认为那些仿生人的问题非常严重, 在庄园中永远无法修好，但他提供了一个很不错的收购价格, 阿德于是使用物理密钥，删掉了仿生人软体中和主人家有关的信息，卖掉了它们。”
“山德尔难道不是在撒谎？为了买走我的仿生人？”
仿生人沉默了一会, 最终解释道：“我们拥有较高级别的分析能力, 但是我们最终发现，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那些仿生人也负责修缮庄园。”
艾彼不明白地问：“这样有什么不好么？”
这看起来是个非常简单的解决方案啊, 如果其他仿生人也可以修缮庄园, 那他们就能及时修补自己发现的问题了。
但中间那名仿生人很平淡地转向她, 仿佛答案显而易见：“修缮庄园是我的工作。”
艾彼张了张嘴，试图理解。
“他们没有我们这么高级的管理系统，”仿生人管家补充道，“他们无法以整体并长久的视角来管理问题，这份能力受限于我们的机械结构。”
真的吗？艾彼看向康纳，而康纳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三个仿生人。仿生人们的处理器，哪怕是最低级的，也不会处理不了一座庄园的事项。
这看起来更像是……他们三个已经分走了庄园里的权力，而且并不愿意其他人对他们的权力进行共享。
为什么？
艾彼的心中再次划过疑问，但她决定不再刨根问底。仿生人们会有一系列“合理”的解释，比如这样能更高效率地安排工作，比如这是主人的要求……但她知道，这是德洛公司不曾预想的现象。
“你们需要被送回德洛公司进行检测，错误程序可能会通过网络进行传播。”康纳平实地说。
“我们？”仿生人管家问道，看向克莱尔先生，“我们三个全部吗？”
“噢不，等等，”克莱尔先生立马反应过来，“你们至少得给我们留一台仿生人，否则没有人给我们做饭！离这里最近的餐馆，要开车半天才能到！”
负责饮食的那名仿生人眼神晃了晃，似乎在寻求一个确切的指令。
“先生，我不认为我们的处理有差错。”仿生人管家说道，尝试让主人更多地维护自己，“你是怎么想的呢？我们做错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