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加班的程序员从莱克斯大楼中走出来，踏上回家的道路。
他的公寓就在穿过公园的另一头，所以天很黑了也不用叫车，走路的通勤时间也并不长。
但他走进公园之后，看到长椅上倒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可能是喝醉睡着了吧。
夜风已经非常冷了，大都会并没有流浪汉，他相信这个人一定有自己的住处，根本不需要在这里冒着生病的风险吹冷风。
“嗨，醒醒。”他好心地走过去，推动衣料下宽阔的肩膀。
粗糙的、长毯一样的衣料动了动，滑落到地上。
一团庞大的影子缓缓坐起。
带着鳞片的巨嘴，出现在月光之下。
“你、你不是那个被通缉的……”
震惊的男人尚未来得及尖叫，就消失在树影下。
艾彼难得没有被安排外出, 吃着便利店的速食坐在大厅。
汤姆和她一样对工作餐没有什么要求，但他更会应付自己的身体，直接拿着自动贩卖机里的功能饮料代替午餐。
如果是以前, 艾彼一定会帮他带外卖, 但现在他们几乎只是陌生人。
她没有权力去打扰他的生活。
要不要想办法和他拉近关系呢……艾彼思考着。
因为有时候，习惯让她无法忽视曾经的友人。
突然, 大厅中响起蜂鸣。
这是大都会警察局重建以来第一次响起警铃，就连艾彼也愣了一下。
手上只有功能饮料的汤姆扔掉饮料，快速站了起来。
艾彼马上紧随其后，来到出勤通道。
他们花了不到一分钟武装自己，冲上警车, 其他同事也到达了出发位置。
“艾彼。”一个年轻同事百忙之中抽空跟她说, “我想问你一下，如果打算换工作需要写辞职信吗？”
他一边检查枪|支保险一边问。
艾彼回复：“不用，去向AI报道就好。”
“好嘞。”
同事利落的将弹夹上好，打开车门坐到艾彼旁边。
四座车满员后, 方向盘前方亮起光柱, 投射出警局到目的地的立体图像。
艾彼拉开手刹踩下油门，跟随路线指引开出警局车库。
AI的声音从音响中传出。
「突发事件！一名变种人闯入市立医院, 目前尚不知他的意图。但根据体态比对，这名变种人并非大都会市民，而是混进来的非法公民。」
听到这里, 艾彼皱了皱眉。
大都会的边沿并没有高墙铁网, 会有未经审核的人混进来是有可能的，但她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新大都会因为是按照旧大都会一比一还原的, 所以并没有加装高科技摄像头, 依然只有几处私人领域有他们自己的摄像安保。
也许是大都会对所有人种的平等对于变种人太过诱人了, 这样的事情，恐怕以后会只多不少。
AI继续说：「他的行走姿态与以下几人相似：鳄鱼人、蜥蜴人、龙蜥人，其中鳄鱼人和龙蜥人都是红色B级通缉犯，请注意自身安全。」
车内警员静静听完任务说明。
对于任务目标的危险等级，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红色B级意为“会杀人”“没有超能力但体魄强壮”。
对于身经百战，又或拥有异能的外勤警员来说，并不是很棘手。
艾彼也是同样的想法。
这只是个抓捕罪犯的小任务，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虽然早上已经存过档了，但仅从心理上来说，艾彼现在对一点时间差都难以容忍，所以她今天第二次对系统说：【存档。】
警车很快冲到市立医院下。
警铃的大声作响已经驱散了周边的人群，艾彼他们下车查看侧门被破坏的痕迹，确认逮捕目标确实有很强的臂力。
步伐的痕迹延伸到地下，艾彼和汤姆用眼神交流意见，决定兵分两路。
艾彼按下肩胛上与AI相连的一个按键，告知它小队需要分兵行事，几乎在同一秒，每个人的手腕终端上就显示出不同的颜色，分配好了队伍。
艾彼直接进入侧门，走向地下室。
而汤姆迂回到正门，对各路线进行包夹。
变种人的足迹很快就消失在医院洁净无尘的地板上，艾彼不得不再次分散小队。
他们的人数比不上能得到SWAT外援的城市警局，所以分开探路后每个方向只剩两个人。
再次遇到分叉口后，就只剩下一个人。
但发现目标时他们并不会直接攻击，而是会呼叫队友。
所以隐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突然，另一个方向出现一声巨响。
艾彼的耳朵能够听见声波逐次传来，仿佛一个通道在徐徐展开。
这一定不是队友弄出的声响。
她看了看方向，顺着声音的来处挑选了一个防火门进入。
地下的空气渐渐凉起来。
这种凉意不是建筑底层自然产生的凉意，而是能够抚触汗毛的微风，就好像一个大型空调正在远处不间断降温，露出的冷风慢慢侵蚀了其他空间。
艾彼听到又一声响动。
钢制的东西被扔在墙上的声音，伴随着野兽般的吼叫。
她按下肩上的联络键，通知队友自己找到了目标。
走廊内空旷明亮，艾彼脚步放轻，向前慢走几步。
她看到双开门上的科室标签。
太平间。
怪不得走廊的冷风这么强，艾彼想。
同时有点放下心来，太平间本来人就很少，目标挟持人质的可能性急剧降低。
她慢慢移动到了大门旁，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事实上，里面的人也很难被惊动，因为他一直在自己制造巨大的噪音。
艾彼轻轻顶开一侧不锈钢门，弹簧无声地弯折。
通过门缝，艾彼看到一个浑身布满鳞片的人猛地拽开一张停尸柜，看到里面是空的后，气急败坏地将金属抽屉扔到墙面上，很快又拉开下一个。
他是在找人还是什么？
艾彼没有惊动他，队友赶来还需要一些时间，她宁愿等一等，在确保目标不会逃走，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再动手。
但她的视线突然扫到另一侧的双开门。
那一侧和这一侧的门一样，都是带有弹簧的会自动返回闭合的大门。
但是，另一侧的门却没有完全复位，仿佛被什么抵住了。
她视线下移，看到门缝中夹着红色的东西。
长骨被血色染尽，手腕露着肌肉横截面，肌肤上尽是撕扯的痕迹，似乎是齿痕。
那是被扯下来的，一截断臂。
艾彼头脑一嗡，血液上涌。
她的灵魂像一张纸被狠狠一刮，不知道被人触碰到了什么，却因疼痛而充满褶皱。
是谁被扯下了手臂？
她猛地顶开大门，翻转身体，面对变种人双臂平持手枪，大声喊道：“停止！”
与她的话语一同到达的，还有她的子弹。
浅蓝色光波似乎一闪而过，庞大的身躯猛然静止。变种人的尾巴高高翘起，似乎正要给来人狠狠一击，但他的动作比她慢。
艾彼使用了附魔子弹。
她从时间胶囊的量子锁定得到灵感，制作了能够进行同类量子锁定的附魔效果。
被攻击者，会进入一个时间被暂停的空间，只能看着，却无法活动，身体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哪怕他有再强的力量，也无法打破量子束缚。
其他队友在下一刻赶到，冲进冰冷寒凉的太平间。
凌乱的金属抽屉散落一地，巨型蜥蜴人被冰冻在中央，艾彼站在一旁，眼睛在房间中寻找着什么。
她几句话向队友们解释了现状，把附魔子弹描述成尚未量产的新发明。
静音规则解除，一名队员按住联络器通知包抄的队员，他收到回复，却是脸色一怔。
“汤姆、汤姆那队，有人牺牲了……”他不敢置信地说。
全体警员脸色一变，艾彼冲向另一侧大门。
顺着通道，她奔跑向血迹滴落的方向，与断肢所在的位置相反，血点越来越大，似乎预示着惨剧发生的地点越来越近。
短短的几十米通道，她却觉得跑了很久。
直到看见另一队的队友。
他们默默站在通道里，眼睛望着下方。
一小片废墟散落在一具人体旁，天花板的石灰碎裂出一个大洞，他可能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除了跌落的伤痕以外，他的脑袋竟然成了一团血泥。
但艾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不是汤姆。
是来医院前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年轻警官。
他本来还想递交辞职信。
躯体的手臂和面孔都不见了，但他身上的衣服仍然明确地表明他的身份，他是他们的队友，是大都会警察局的一员。
所有人都脱帽致哀，默默地垂下面容。
艾彼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治愈他，甚至她可以直接用手枪射出一颗治愈子弹，来帮他恢复得生龙活虎。
甚至他们的任务地点就在医院，危险解除后，医护人员不到半分钟就可以赶来急救。
但是上天没有给他任何机会，龙蜥人杀死了他。
回到警局后，他们回收队友的随身录像，AI开始对影像进行分析。
每一次外勤任务，警局都要进行复盘。
这一次的气氛最为沉重。
「他走过一楼的这一处时，可能是脚步声被楼下的龙蜥人发现了。龙蜥人用厚重的尾巴拍开天花板，使他掉落到身后。」
录像画面凌乱地抖动，只能看到砖石碎块乱飞。
「然后龙蜥人没有任何迟疑，直接用尾巴拍碎了他的头部。」
一道黑影甩了一下。
「龙蜥人以食人为生，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弄出了响声，不能在这里久留，所以他拧下了尸体的手臂，带着这截手臂继续向前寻找。」
在静止的画面中，骨骼被啃食的声音嘎吱嘎吱响起来。
渐行渐远。
AI最后说：「龙蜥人想找的是太平间，他以为自己会在那里找到很多尸体，但是大都会目前并没有人死亡，所以他完全没能进食。他的智力很低下，行为也很暴躁，远程攻击确实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画面切到艾彼的随身录影，停止在手|枪发出一道光芒，冰冻龙蜥人的那一刻。
AI通过所有人的录像，分析出了接下来的训练方向，会议顺利结束。
投影灯的光熄灭，顶灯开启。
很多人都没来参加这场会议，这些画面对于他们来说会造成巨大的悲痛。
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直面自己的过失，才能够掩盖这种悲痛。
几名队员列队而出，并没有进行任何交流。
每一个人都在想自己本来能做些什么。
艾彼避开人群行走的方向，来到开着窗户的走廊出口。
后门的位置靠近几家人丁稀疏的食品店，通常只有警局的人才会在饭点一拥而去。
今天，淡色青瓦前行人更是鲜有。
她看着这种低落的景象，心里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存了档，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但存档和读档是不一样的。
她一想到时间要倒退，就无法控制地头痛欲裂。
她的PTSD好像更严重了。
第80章
有些时候她会感谢疼痛, 疼痛能够指引她方向。但读档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给她另一种感觉。
烦躁，如同低频的电波, 既不能抓取也不能隔绝。
她本应尽快启程, 才能减免自己的痛苦。
但她就是动不了。
葬礼的这一天。
新大都会的公墓被设立为超人放下人们遗体的地方，那里本是一片原野, 在设立公墓后，为了隐私性，外围种植了一圈树林。
公墓的正前方是超人亲手雕刻的牺牲者纪念碑，如同石林一般立在入口处。
艾彼开车将同事们送到公墓。
这一次，所有人都到了, 每个人都身穿黑衣, 陪伴牺牲者的家属走进墓地。
只有艾彼停在门口，不再往前一步。
她细细数着石碑上的名字。
有很多眼熟的姓名在上面，但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些人，在两个相同的名字之间, 她也分不清哪一个是她知道的那个。
石碑身后, 还有很多无字纪念碑，代表哪些没有找到姓名却失踪的人。
超人给他们都留了位置。
不进墓地并不是因为艾彼不想, 而是因为她已经参加过无数次葬礼。
人们活着的时候是不同的人，但死去的时候却都是一样的。
就像石碑上的字，到最后, 她会分不清谁是谁。
与其把记忆沉淀成黑色的墓碑, 不如保留曾经的鲜活。
一阵清风拂过他的面庞。
超人急停在她面前。
“对不起，我刚知道。”
他向前飞了一下, 明显是要赶去葬礼, 但突然发现不对劲, 艾彼并没有往里走。
超人回过头：“你不去葬礼吗？”
艾彼轻轻摇头。
他观察了一下她，跟她说：“在这里等我。”
随后进入公墓。
但艾彼没有等他。
看到超人的那一刻，她像是被人推了一把，被人在脑后质问自己为什么还没有行动。
她知道超人会去念诵悼词，低声慰问，他会意识到牺牲者有多年轻，他们有多不小心……
她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些？
为了躲避这种指责，她开始向树林内走。
白杨树的金色树叶仿佛一种不会灼烧人的阳光，铺满她的视野。
她得以喘息。
慢慢走在林荫路上，她渐渐平静下来。
蓝色的水光在眼前轻盈跳动。
公墓的树林后，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白色海鸥不似在港口般嘶声鸣叫，而是静静飞翔。
艾彼站在树荫底下，不知站了多久。
一位徒步旅行者走在岸边，从无人的一侧走到无人的另一侧，并没有发现林中有人。
艾彼回过头。
超人的红披风无声飘荡。
他在她身后十几米处，显然并不想上前打扰。
“已经没事了。”她伸出手。
超人将手掌搁到她的手心里，轻声落地。
他没有说话，但关心不需要言语。
眼睛如同刚刚的海水一般，珀蓝色闪着粼粼波光。
阳光并不刺眼，大海也没有向她席卷而来，就连超人，都可以什么也不问地将自己放进她的掌心。
艾彼突然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她当然不能拯救每一个人。进行读档，也不意味着她今后每一次都必须读档。
她只是去救眼前那个可以救的人。
去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我很希望这一刻能够存续到永远，没有春夏秋冬，没有风晴雨雪。”
她轻轻放开他的手。
“但是……也许一个再也不会发展的时间线，也能算是一种葬礼吧。”
金色的，盛满阳光的葬礼。
永恒地镌刻在记忆里。
艾彼在同一时刻，点下光屏上的确认键。
她战胜了自己。
那个莫名充满恐惧的，无法移动脚步的自己！
警车引擎轰鸣，艾彼踩下油门，加速向后的街景仿佛加速的未来，被她一鼓作气超越！
这一次她不需要地图指引，凭借记忆毫无迟疑地赶到报警地点。
在分队之前，她提议让能够操控大气的变种人对着建筑内部剧烈吹风，将里面的不管是人还是物，都吹出地下通道。
大都会警队在出口等着，长羽一样的吊灯被纷纷吹成凌乱的杂物，片刻后，一个怪异的身影像巨大的皮球一样滚到白日之下。
警队立刻环绕包围，团成一团的变种人晃晃悠悠站起身，偾起肌肉，冲人群怒吼！
数种能力被应用到他身上，麻醉枪不要钱似的插入鳞片缝隙，晃晃悠悠站起身的龙蜥人又晃晃悠悠倒下去。
一架直升飞机降低高度，轰隆隆地吹开地面上的沙粒，摄影镜头几乎快怼在每个人的脸上。
最后，随着主持人见证新大都会警方制服歹徒的亢奋声音，画面停留在制服的臂章，那即便缩小依然不减威压的红龙上。
“我不能让你们就这样牺牲自己。”
超人在例行报告中，知道了大都会警局与非法变种人的对峙。
他并没有感到欣喜或荣耀，而是忧心忡忡。
新大都会太不设防了。
他意识到。
世界已经变了，大都会不再是那个钻石一般的城市，它其实是一片玻璃，轻轻一碰就会被碾碎。
他必须做些什么来防止类似的情况发生，警局内的人们没法保护自己。
超人军们非常惊讶地看着他，他们本以为会在超人这里得到和外界同样的赞赏。
但事与愿违，他们没能为超人分担忧虑，反而使他更添烦恼。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是他们所崇拜的超人。
这份忠实并非毫无缘由的迷信，而是因为这一件件事，他总是超乎他们想象的仁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