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虽然来自五湖四海,虽然讲着不同的方言俗语,虽然跟从不同的师傅,可在心底都有一个共同的信仰,或者说是一个共同的神祗存在。
那就是天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省一品左丞相林大人。
没有人会直呼他的姓名,一如林丞相在全国学子心中的敬仰不容亵渎。
贾宝玉不是滋味的抱着小女儿靠在外院大门,听着举子们的议论纷纷。他本是为了躲避妻子佟氏的胡搅蛮缠,想到这儿蹭点清酒吃吃,可谁知才到门口就听见这帮人念叨起林致远。
贾宝玉大半辈子活的憋屈,更有无限委屈。前十年,他总把过去推到林致远身上,认为没有林致远的从中作梗,他和林妹妹一定早已成亲,大姐姐或许也能保住皇嗣,贾家更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贾宝玉也曾怨天尤人,可十年后,吃过大亏的他再也不敢对林致远有半分的不敬。
“贾宝玉,你死到哪里去了?”
他正出神,女儿胖乎乎的小手掐住了他青色的短须:“爹爹,娘在唤你呢!咱们快去吧,要不娘又该打你了。”
童言无忌的女儿全然没理会父亲少的可怜的自尊心,小孩子只要一想到娘亲火辣辣的木鞭子就浑身打哆嗦,急着催促父亲快些回去。
贾宝玉住的这个宅子前后三进,外面的两进被租赁了出去,每月也能收些微薄的小钱支撑生活,余下的一进有五间房,却满满当当挤着贾宝玉夫妻和五个孩子。
最大的已然十岁,最小的却只有六个月大。
当年身材妙曼,险些成为北静王侧妃的佟深深已然被岁月折磨得成了个肚子上满是赘肉的中年妇人。腿边台阶上坐着两个正流着鼻涕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的男孩儿。
佟深深一手掐腰,一手抱着六月大的小儿子,恶声恶气的骂着贾宝玉:“废物,叫你去门口看着表姐什么时候进门,你倒好,又跑去和那帮子穷鬼吃酒去了吧!吃吃吃,看什么时候把家底吃光了才甘心。”
佟深深骂起丈夫来一句接一句,足见平日功夫下得深。
贾宝玉搂紧了女儿,气得佟深深转身就找木鞭子,那地上的小娃子一见母亲的架势,忙从屁股底下抽出了震慑父亲的法宝:“娘,在这儿呢!”
别说贾宝玉怔住了,连佟深深也出神的看着三儿子手里的凶器。
宝玉怀里的闺女使劲儿从父亲的怀里挤了下来,倒腾着小腿奔到三弟面前,扬起小拳头就往弟弟的肚子上砸。
好了。
“哇”的一声水漫金山了!
门外传来一阵笑声:“大妹妹这是闹的哪一出?倒把三弟弄得和窦娥似的。”
几个孩子都熟悉这个声音,一见来者迅速围了上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贾宝玉又是难堪,又是期待的凑了上去:“巧姐,你这是从哪儿来?表姐呢?”
眼前十七八的明媚少妇正给孩子们分糖果,一只只略显脏兮兮的小手并没有叫她生厌。
这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凤姐儿的独女,原来的大姐儿,如今闺名叫巧姐。
就见巧姐笑道:“从我婆婆家来,她们去表姑家做客,顺带着捎了我一程。母亲长久没见表舅,叫我送些冬衣过来,这不,马上就是立秋,怕几个表弟、表妹们冻着。”
佟深深扭着胯骨就贴了上来:“堂嫂身体可康泰?我总说去瞧瞧,却一直没倒腾出时间来。”
巧姐现在是燕将军的独生女,嫁了佟家璟少爷为媳,佟深深的堂嫂可不就是巧姐的婆婆?
贾宝玉清高劲儿至今难消,见妻子没羞没臊的要往上贴,不悦的轻声咳嗽了两下,佟深深反瞪了丈夫一眼,仍旧眼巴巴的觑着巧姐的神情。
巧姐但笑不语,当年这个深姑姑明明和贾家结了亲事,却临时反悔,看见佟太傅庶女得了门好亲事,就背地里使缺德的手段,准备撬来人家的亲事,不料东窗事发,到头来还是成了贾家二奶奶。
佟深深不见巧姐应答,她却没羞没臊,仍旧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里的艰难,贾宝玉的不解世事,临了还是讲出了大实话,想问问璟哥儿统管的国子监里有没有适合贾宝玉的位置。
巧姐为难的看看表舅,她也知道这一家子生活艰难,就连如今他们住的这间小院都是母亲置办的嫁妆之一,当初借与了他们住。表舅若是有个差不多的功名,纵然是个举人也好,她也能让丈夫帮忙活动活动,可坏就坏在表舅万事不懂,偏偏还固守着清高的念头。
门口一个男子朝里面东张西望,见到人群里的巧姐,大喜道:“大姐儿,可是你?”
众人一愣,往来人出瞧。巧姐当场就撂下了脸子,将手里的糖果一股脑儿的塞进表弟表妹的手里就要离开。
“大姐儿,你,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爹爹啊!”
满身补丁,一脸穷苦相犹如老乞丐的人不是贾琏还能有谁?
番外9 贾宝玉(二)
堂屋里,佟深深坐在主位上,巧姐占了右手位,本应该是一家之主的贾宝玉反抱了女儿站在妻子的身后,老实巴交的模样叫人难以想象他当年的富贵逼人。
佟深深颇有怨气的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贾琏:“我说琏二爷,你有话只管大大方方的说,刚才那一声女儿不是还叫的亲嘛,怎么了,现在知道难为情了?”
贾琏垂着脑袋,不发一言,倒是贾宝玉有些不忍,到底是同宗的兄弟,年轻的时候,琏二哥没少帮衬自己,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是琏二哥帮着下的葬。贾宝玉一手揽着女儿,一手轻轻推动佟深深,语气中带着几分的央求:“娘子!”
佟深深狠狠翻了个白眼,扭头骂道:“戳什么戳?你们贾家的男人做的出那种龌龊事儿,难道还不准我说说了?当初见窑子里的姐儿会发嗲,心也软了,身板儿也酥了,现在呢,哈,人家半老徐娘,能扔下琏二爷再寻门路去,你们这些男人还好意思吃回头草?巧姐,我要是你,也绝不回心转意!”
巧姐淡淡一笑,放下了贾宝玉他们家所剩不多的好茶盅:“看表舅母说的,我只知道我娘亲和宝玉舅舅是表亲,你们家琏二爷和我可是没半点关系!”
贾琏猛抬头,目光中既有悲切,可更多的是怨愤!巧姐见此人没有半点悔过之意,心更觉凉了几分。
贾宝玉好抱打不平,他虽然喜欢巧姐,却不赞成侄女的冷言冷语:“巧姐怎么又胡说了。你既是我的内侄女,又是我的外甥女,琏二哥更是生你的父亲,你作为大家闺秀,怎么可以这样埋没良心?”
佟深深到底比贾宝玉通晓俗务,眼见巧姐面色阴沉,佟深深恨不得撕裂贾宝玉的嘴。
巧姐冷笑道:“表舅说的好生难听,我虽然出自大家,可人人都知道,我父亲乃是燕国公,两位兄长是兵部冉冉升起的新星,我婆家更是名声赫赫,祖父曾做过先帝的启蒙老师。表舅却说眼前的乞丐是我父亲,岂不是在羞辱燕国公府的名声?”
佟深深眼见巧姐要拂袖而去,忙涎着脸拉住后者:“好少奶奶,你别恼,都是你表舅没个长进才说起了混账话。咱们消消气,你几个弟弟都巴望着你来呢!”佟深深给扒门框的几个儿子一使眼色,三个小兔崽子扬起鬼画符似的笑脸直冲了进来。
“表姐,我要糖!”“表姐,你答应我的风筝呢!”“表姐,快揍我姐,她不是好东西!”
耳畔一团糟,倒是成功的截住了巧姐。佟深深看着巧姐价格不菲的裙子上满是黑手印,讪讪的笑道:“外甥女留下吃晚饭吧,我叫丫鬟做两个小菜。”
贾宝玉确实还剩下一个丫鬟,就是当年的麝月。可惜……麝月如今确切的说,应该叫做老妈子。既要给佟深深夫妇俩看孩子,又要准时张罗饭菜,稍有不顺还要还遭到佟深深的一顿暴打。贾宝玉就是有心和她温存温存,也要顾忌着家里的母老虎。
佟深深嗷的一嗓子,声音几乎穿透云霄:“麝月?麝月?赶紧做饭!”喊了半天,也没见来人,佟深深望着地上的贾琏,轻哼一声,才扭着腰身站起来,冲巧姐道:“外甥女先坐着,我去去就回!”
佟深深走时不忘带着三个儿子,怀里更夹着一个小的。那三毛头小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非要缠着巧姐,佟深深眼睛瞥向插瓶里的鸡毛掸子……三个小土匪立即乖乖的跟着出了大门。
巧姐顺势站起身,就要告辞:“表舅舅,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找气,母亲知道你们日子艰难,特地叫我送二十两银子。”地上的贾琏一听到有银子,眼睛瞪得通红,直勾勾看着巧姐递过去的银子包。
贾宝玉手往回缩了缩,这些年来,王熙凤每每打发人送钱来,都是佟深深过手收钱,不是贾宝玉不喜黄白之物,而是他始终觉得这种嗟来食的方式叫自己难堪。贾宝玉一方面感谢表姐王熙凤的慷慨赠与,但,另一方面,贾宝玉又憎恨王熙凤对自己尊严的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