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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微仰(迢锈)


他的身量很高,姜既月单脚站立着也搭不到他的肩。
蓦得他蹲了下去,给她可以支撑的肩膀,单手按摩着她抽筋的那条小腿。
她的脸上闪过诧异,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
腿上的酸胀已经有所缓减,脸上的红晕却轻易难消。
“好了。”等到她开口,陆绥才慢慢停止了动作。
他看着姜既月的眼,认真说道:“以后可以不用等我,太晚了。”
他从家教的地方赶到这儿需要坐一个小时的地铁。
姜既月抬头问他:“你教什么?”
“教高中生书法。”
“厉害。”
她没想到陆绥不仅油画画得好,就连书法都精通。
那不过是两个人在一起之后众多约会之一。
之后的每次他都迟到,不是在做家教就是在兼职,姜既月都忍不住骂他:“要不我包养你好了。”
陆绥听到先是一愣,然后再好好安抚她,这样一直到异国恋的开始。
他总在疲于奔命,毫无怨言,似乎从来不会向她抱怨生活重担的倾斜。
哪怕是如今。
姜既月坐在副驾驶,隐而不发,不想让他开车时分心。
等车开到她家的楼下,她才慢慢开口:“陆绥,我需要一个解释。”
他关切地注视着她神情的变化,酝酿着开口。
“其实,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话就像是慢慢揭开了陈旧腐烂的布条,让伤口与空气接触;结上得痂被剥脱,露出粉色的肉血。
“暴风雪把通讯设施破坏了,我被困在家里,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你就不要我了。”
前面的痛苦一笔带过,几乎是哽咽地说出了那句“你不要我了。”
她看着他沁红的双眼,心如刀绞。
她把那只最乖最可爱最不挑食的流浪狗给扔在了零下几十度的大雪天。
这只狗多年后看到她居然还摇尾巴,只能眼含热泪地骂上一句:“真是不长记性。”
“你为什么不和我解释,哪怕一句。”姜既月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啜泣着。
纤细的肩膀随着喘气轻微的颤抖,像被雨打湿蝴蝶的羽翼,坠落在废墟,如此破碎。
他的大手扶住了她振颤的肩,语气温柔,那是安抚的剂量:“我没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如此难受,对当初的自己生出讨厌。”
“不想你因为我而后悔自己的决定。”他的眼神如此坚定。
这是她没有设想过的答案,确实在听到这件事时有一个瞬间她唾弃自己。甚至有些记恨,那时的她薄情寡义,对待感情也如此随意。
“都过去了。”
他双手环抱住姜既月,慢慢轻抚她的后背。
姜既月被眼泪糊住了视线,她捶打着陆绥的后背,埋冤他:“下次不管什么事,都必须告诉我,不要委屈自己。”
她势必要改改陆绥什么都往肚子里咽的坏毛病。
双手用力缠紧他的脖子,柔软的身体靠近这堵墙。
“答应我。”
语气强硬,还带着哭腔。
身前突然的触感让他举手投降。
“我答应你。”
他只好缴械,对她所说的一切无条件盲从。
尽管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
姜既月哑着声音说道:“我走了。”
她一时半会儿还难以从如此跌宕的情绪中抽离,需要自我消化一段时间。
两个人离得很近,柔和又有厚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晚安。”他的嗓音里带着诱哄和轻笑。
姜既月回头,一把拽住他的领带,胡乱地把鼻涕和眼泪全部擦在上面,惩戒他的笑。
做完这些就甩开。
头也不回地走了,想象着他看自己的背影,是否决绝。
等自己消失在他视线的瞬间,快步跑回家,打开阳台,检查他还在不在。
不出所料,他在。
她仰头先是笑,随后眼泪也顺着脖子落到锁骨处。
等到眼泪流干,就去洗澡了。
这些天她流了太多眼泪。
这是很久都不曾有过的情绪外放,但好像在他面前总能如此肆无忌惮。
洗完头,黑色的发梢还淌着水,说来奇怪,她自己的头发是天然的棕色,不是纯正传统的黑。
吹干发根就没管发尾,任由它散乱地铺在床上。
当肌肤触碰到沙沙作响的纯棉床单时,她便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连接着梦境与现实。
“你怎么不把头发吹干就睡啊,会着凉的。”一双温柔的手慢慢地穿过发丝,轻抚着她的脸。
她好像从身体抽离。
看着如此温馨地一幕,暖意流经全身。
但随后乌黑的秀发不断的繁衍、迭代,慢慢将这个人吞噬,变成浓黑的深渊。
浑身上下都被莫名地压着,生出绝望。
她从噩梦中醒来,大口地喘着气。
冷汗一点点从身体渗出。
但她并不觉得害怕,甚至希望噩梦可以久一点,因为很久都没有做到和妈妈有关的梦了,她都快忘记妈妈的脸了。
重新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梦也无法延续。
或许冥冥之中都有预兆。
她点开了那个置顶的微信,一遍遍听着那曾经厌烦的长语音。
“芽芽,你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要再节食减肥了,现在已经够漂亮了,要好好睡觉不要熬夜,熬夜会长痘,到时候不要跟我哭。”
“芽芽,这款护肤品刚好适合你的肤质,早晚各用一次。”
“芽芽,趁年轻多谈几段恋爱,不要像我一样,相亲完就草草结婚,就算你想玩一辈子都没关系,前提是要好好照顾身体。”
“芽芽……”
一字一句她都吸烟刻肺。
只是呆呆地坐在床沿,四肢都在逐渐变得冰冷。
一坐便到了天明。
她收到了一个电话,姜且之小心翼翼地问她:“姐,今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吗?曲奇我准备好了。”
姜既月想了一夜。
面无表情地回答:“你在家等我,我回来的,你放心。”
姜且之没有表现出太过开心,说道:“妈妈一定很想你。”
冬的尾羽,春的绒毛。
细雨从空中的河往下落,灰暗昏黄,的一个世界。
天空是混沌的死寂。
让人生出一种荒谬有绝妙的窒息感,远处还不时传来鸟叫声,它们乐此不疲地歌颂着。
石碑前站定着一个撑伞的女人。

笑容逐渐散去,望向镜中的自己。
一手拭去水雾,热气使得部分毛细血管扩张, 皮肤充血,在锁骨处,红痕扩散,白皙的肩头尤为明显。
“下手真重。”嘴上虽是这么说, 压抑不住内心微微发烫的愉悦。
他回忆着刚刚的场景, 紧咬下唇。
这种暴烈的快乐,
不亚于火焰和炸药的亲吻, 在最得意的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想自己始终都渴望着这样的爱
粗暴、专横、野蛮。
到死也要将骨灰混在一起,难舍难分。
今晚下雨转暴雨,向窗外望去, 被细雨笼罩得深幽的天色, 讳莫如深。
还没把黑发吹干, 许久未剪,湿漉漉硬质的发梢, 会戳到眼睛。
他不紧不慢地喂起了鱼。
浴巾松松垮垮地系着,灯光下水珠带着晶莹的闪。
说来奇怪, 他对野外钓的鱼不惜用上十八般武艺, 对自己家鱼缸里的这两条倒是格外仁慈。
看两尾鱼嬉戏时脸上还会不时流露出微笑。
走进了房间,床头柜上放着的那本书,重新打开细细地看。这次的他没有了过往的烦躁郁闷,只是带着不深的酒窝。
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清晨。
细雨如丝, 密集的毫无顾忌地下着, 黑雨伞承受着没有节奏变化的敲打,风的肆虐使地这些雨丝成了害人的尖刀。
这份伤残, 难以摆脱冬天。
她把伞扔下了,强劲的风吹烂了这座牢笼,这副枷锁,这处炼狱。
那块石碑上是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江春雪之墓」。
不是谁人之妻,未写何人之母。
她干干净净的来,也孑然一身地走。
姜既月慢慢地蹲下,因为这样可以仔细地看清妈妈的脸。
是她放在员工手册上的那张笑脸。
还没有变得瘦削,面容盈润,笑眼盈盈,就和昨夜梦中的那般温柔恬静,眉眼带着机敏和锐利,正目视前方仿佛在说:“加油吧我的女儿,在努力一点就能赶上妈妈了。”
膝盖跪在那块大理石上,眼神空洞,雨滴在地面绽开的烟花,冰冷刺骨。
也许她应该害怕,这样阴冷潮湿的墓地。
但她此刻只觉得温暖,轻轻擦拭着石碑上的雨水。
“妈妈,我很听话,一直在好好吃饭、锻炼,就是偶尔熬夜,你会原谅我的吧。”她的脸是冰冷的,还像往常那样撒娇。
生生地忍住了眼泪:“可是你没遵守约定。”
洁白的床单,蓝色的帘子,消毒水的味道,杂乱的导管,诡异的电扇,吵闹的人。
她的眼睛就这么轻轻地闭上,唇边有浅浅的笑,像是做了一个好梦。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梦不会醒,就像是水消失在水里。
暮色慢慢的跌落,从此她不再如期而至,结束了薄如蝉翼的生命。
妈妈是个胆小的人,但她同样很勇敢,胰腺癌晚期她能忍受吃什么吐什么的痛苦,能忍受形销骨立和脱落的头发,但她不想自己被限制在这小小一方病床,不想做一个什么都干不了的人。
在姜既月的印象里,妈妈很能干很聪明,一手创办了引以为傲的公司,培养了骄傲的她。
囚不住她的,哪怕是这一方小小的盒子。
他们都站在后面。
姜且之撑着伞,他的脸上是少见的沉稳。
姜既月想到:那时的他还是个刚初中毕业的小毛孩,眼神中确实坚定,因为世界上只有自己能保护姐姐了。
姜汝城未曾抬头,将自己隔绝雨伞这一方净土之内,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崔艳琳脸上却是带着极大的痛苦,隐没在黑色墨镜之下。
姜既月看着他们两人,眼神中只剩下嘲讽。
放在两年前,她可能不会让他们靠近半步,现在看着这些戴面具的人也别有一番滋味。
“你们不应该愧疚吗?”话冷冷地掷在地上。
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她黑色的高跟鞋已经被雨水泡发,鼓胀的麻木的。
对上了姜且之的眼神,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总归是黏腻的。
“妈妈,我和姐姐先走了,等哪天天晴就来看你。”姜且之把那个曲奇端端正正地摆在石碑前,饼干吸水会变得胀大,碎渣成了糊状物。
她还在的时候就经常偷吃,那是化疗结束后的奖励,吐出来的也是糊状的。
姜既月把盖子盖上,起身时站不稳晃了晃,被姜且之扶住,送上了车。
汽车灯后的雨丝,坠落的轨迹分明。
姜汝城早早就坐车走了,没有半分留恋,甚至对那个曾经的枕边人也没多说一句话,全程就只是一个需要他穿黑西装打领带的仪式。
大雨天只剩下崔艳琳一人,她没有和姜汝城一起走。
空旷寂静的墓地只有她一人,她才摘下墨镜。
那是一双红肿的眼。
喉咙里没有半点声响,声嘶力竭:“春雪,对不起。我透过你的眼睛观察时,看到不同的景色,用你的身体行走时,走出了不一样的路。”
她的眼神中满是愧疚。
他们两个人到了姜家的别墅。
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石英路,边上是修剪地规规矩矩没有一丝杂叶的巨松。
饭菜是四个人甚至多人的,饭桌却是安静的。
还是同样的落座顺序。姜既月和姜且之坐在一头,崔艳琳和姜汝城分坐两头。
滚动的圆桌之上达成一种巧妙的平衡。
所有人都自顾自吃着碗里的饭,没有一个人说话。
直到姜汝城率先打破平衡,他拣了一筷子牛肉在崔艳琳的碗里。
她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两个人一点也没有寻常夫妻的熟稔。
晚饭结束后,她就回房间了,不想继续在那样逼仄的空间呼吸下去。
一睡下去便起不来身,直到一股浓重刺鼻的气味唤醒了她。
姜且之万般担忧地将她唤醒:“姐姐,你快醒醒。”
“你发高烧了。”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求助崔姨。
其实最早发现她发烧的人正是崔艳琳,知道她心存芥蒂,就把姜且之给唤醒。
下楼煮了一碗滚烫的姜茶。
她慢慢地靠近,端到姜既月的面前。
一瞬间,她感觉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的她生病了,妈妈没空照顾就拜托崔姨,同样是这碗加了葱白的红糖姜汤。
她捏着鼻子喝完一整碗时,就可以得到崔姨的奖励,一个好看的马卡龙。
姜既月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眉头微蹙,眼神是痛苦更多的是悲伤。
“嘣——”白瓷落地应声而响,
破裂成碎片。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碗打翻,沙哑着喉咙。
“不要你的东西——”
崔艳琳在递上姜汤的那一刻好像就有所预料,所以她特意将碗内扣,滚烫的汤水洒落在她的身上和地毯上。
手背烫红了,但她的表情没有一丝的变化。甚至不算逆来顺受,她对这样的厌弃悉数接受。
她快速的捡起那破碎的白瓷碎,哪怕碎片不经意间划伤了脚踝。
姜既月看到了那块明显的烫伤,睫毛微微颤动,她在姜且之的搀扶下起了身。
眼下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她要回家。
姜既月拖着疲惫的身躯,哆哆嗦嗦地穿上了外套。
一旁的姜且之,帮忙整理东西。
崔艳琳则是一言不发,木讷地站在那儿,只剩下委屈,她似乎感觉不到手上的烫伤。
直到姜既月走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收拾好碎片,去厨房把姜汤灌进一个保温壶里,央求着她带上。
姜既月只是冷漠地注视着这样的讨好,看她一点点磨灭曾经的影子,生出一丝嘲讽。
她坐在沙发上,问道:“崔姨,你知道我第一次痛经时是怎么想的吗?”
崔艳琳一头雾水。
姜既月慢慢地说带着汉尼拔式的优雅:“那次也是你给我煮的姜汤,甜甜的很好喝。不过我心里想的是,我怎么不是个男的?我如果是个男的就不会来这该死的月经了。”
狠戾的话从发白的嘴中吐出。
曾经的回忆已经逐渐模糊,就连那个不婚主义的干妈,也结了婚,落了俗。
“现在才知道,当时的想法就是被根深蒂固后的厌女症,没有意识到这是女性天然拥有最伟大的能力。所以我现在不会记恨你的所作所为,因为这其中的罪魁祸首是我爸爸,但也绝对不会原谅你,你不止让一个小女孩没了妈妈,更让她没了曾经视作榜样的干妈。”
说完了这些话,她呛了一口水,脸憋的通红,快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了。
她的双颊带着异样的红,显得白皙的肤色愈发病态,同橱窗里轻碰即碎的陶瓷娃娃一般。
姜既月在年少时关于女性的幻想一半来自母亲,一半来自干妈。
那时的她总会穿最时髦的衣服,戴最闪亮的首饰,讲最流行的话,跳最风趣的舞。
送给她最新奇的玩具,满足那时小女孩最需要的虚荣心。
姜既月羡慕她,在很小就妄想成为她,想要拼命长大和干妈当朋友。
直到她取代母亲和父亲结婚。
一切的一切到头来就是个笑话。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般狗血的剧情居然会发生在他们家。
江春雪去世的第二年里, 他娶了崔艳琳。
姜既月没有听从他父亲的安排,安安稳稳地选择国油版雕中的一样,而是叛逆地选择了冷门的漆艺。
耳边好像装上了一个只针对于她父亲的钟摆, 他开口时便震动不止。
连家都不想回,搬到了她妈妈留给她的小洋房。
姜且之把姐姐安全地送回了家。
她的手脚冰凉,全身发抖,体温不断的攀升。姜且之把打湿的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物理降温。
眼睛里布满熬夜留下的红血丝。
“姐, 要不我们去医院吧。”他央求地问着。
“不要。”姜既月声音虽然虚弱, 但却坚决不去。
她讨厌医院,厌倦消毒水的气味, 不锈钢的腥味,以及大块大块的白色。
姜且之也没办法架着她去,只好拜托林北鹿。
“鹿姐, 我明天就要开学了, 不能照看我姐, 她发烧了。”姜且之打电话给她求助。
林北鹿看了一眼时间,知道了其中缘由, 问他:“你姐现在还烧着吗?我马上过来。”
每每冬春之交,姜既月就会生一次重病, 都可以算作成一种生物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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