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不像电视剧,有那个空闲时间去讲一大堆背景故事,塞再多人也没关系,人设有重复,人设不够鲜明也没关系,慢慢讲就完了,再相似的角色看久了观众也能分清楚,电影总共也才两个小时,最优解自然是这个角色一登场,两三句话,甚至不要台词,几分钟,甚至几秒内,就能让观众在大脑中构建出该角色的人设背景,并牢牢打下一个标签。
镜头大方地给了花花公子几秒时间,让他左拥右抱了一会儿,强化了一下他的形象,然后秦尤便登场了。
准确地说,先登场的,是她的高跟鞋踩在玻璃地板层上的声音。
清脆,散漫,无所谓。
是这样的高跟鞋声。
镜头中,花花公子富二代转头看向了某个方向,目露惊艳之色,还带了几分色眯眯的神情。
不过毕竟也是红过的明星,他很清楚怎么把好色演得不招人讨厌,镜头后的王导很满意,让镜头接着动。
镜头从他脸上移开,沿原路重新扫过刚刚的同一批群演,他们随着镜头的到来,一批一批地扭头看向同一个方向,形成了一种波浪般的效果。
镜头终于后所有人一步看见了走入画廊中的人。
那是一个面容精致的少女,她浑身上下穿的全是白色,白色的外套,白色的裙子,白色的靴子,白色的珍珠耳环,甚至连靴子底部都是白色的。
而她也配得上这样无瑕的装扮。
高傲,不可接近,习惯被众人瞩目,再多的注视也不能让她动容,这就是她给人的感觉。
她随意地瞥过两旁的画作,她并未露出任何不屑的神色,也没有高高扬起下巴,但所有人就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看不上这些作品。
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到了这间画廊中位置最好,也最负盛名的那张画作前。
她在这幅画前停了下来,但镜头只能拍到她的背影,拍不见她的神情,自然无法判断她对这幅画的看法。
富二代花花公子甩掉了他的两个女伴,整理了一下衬衫下摆,摆出了一脸深沉的模样走到了那浑身散发着不可接近意味的美人身旁。
“我也觉得这张画很不错,所有人都觉得印象派的所有可能都已经被探索殆尽了,但它的横空出世,不仅复兴了印象派,还让人看到了新的可能,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啊……不是吗?”
他一脸深沉地将目光从画作移到了美人脸上,却只对上了一双带着玩味与轻蔑笑意的眼,秦尤微微勾起嘴角:
“记性倒不错,新《画报》第235期第59页,能一字不错地背下来,你是记性好,还是把同样的话说了太多遍。”
花花公子倒是很能屈能伸,嬉皮笑脸,从善如流地改了方案:“嘿嘿,说了太多遍,傻子都记住了,不过确实蛮好看的,我比较俗,就只能看得出好看和不好看,我今天就准备买这幅画,美女要跟我抢吗?”
一声嗤笑。
“拙劣模仿之作,我跟你抢这个做什么?”
“啊?拙劣吗?哪拙劣了?我觉得蛮好的呀。”
他盯着画框上下观察卖蠢的时候,秦尤已经转身走向了别处。
“诶!美女!别急呀,等等我!”
秦尤的步调依旧慢悠悠的,没刻意甩掉身后这个扰人的尾巴,一副已经习惯了被人追着跑的模样。
“美女,那你觉得哪幅比较好呀?”
死皮赖脸跟在秦尤身边的花花公子腆着脸问道。
秦尤没理他,继续向前,他越挫越勇,一路跟上,突然间,秦尤猛地停下了脚步,直视对方:“别跟着我,你要单纯觉得那幅画好看,买着玩玩也无妨,指望保值就算了,别当这个冤大头,行了吧,别烦我了。”
花花公子:“美女,你真是个好人!你人美又心善,天哪,你就是天使下凡吧!”
秦尤翻了个白眼。
花花公子:“美女,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我今天来是带着任务来的,非得买一副画回去不可,你再给我参谋参谋呗,你觉得哪幅比较保值呀?”
秦尤像是被跟烦了,不耐烦地环视了一圈四周,指出了一张乍看平平无奇的画作:“都不怎么样,非要我选的话,也就这幅过得去。”
镜头顺着她的视线转向那幅画,实在是很平平无奇的样子,但因为有了高冷富家千金的一句话加持,又似乎怎么看怎么有深意了起来。
花花公子从后方闯入了镜头中,细细品味了一番这幅画:“嗯……妙,的确妙啊!”
镜头最后给向秦尤,她嘴角浮现出一抹不屑的笑容。
那不屑,乍看是不屑附庸风雅之人假装自己看出了这张画作的妙处,但仔细一品,却更深几分,带着一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愉悦,是一种蕴含着“一切皆在意料之内”的不屑。
于是秦尤之前做出的每个动作重新回想起来便都有了深意。
她走进来时的姿态,似乎是故意要将众人目光引到她身上,哪怕她看起来对其他人的注视不屑又无谓,她停留在那幅画作前的背影,似乎是故意要让人误解她是在欣赏这幅画而非鄙夷,她转身离开那花花公子时,看似不耐至极,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又都在引着对方追上。
于是秦尤的身份与人设呼之欲出,哪怕还没揭露谜底,哪怕看到这个笑容的观众什么预告片都没看,什么剧透都没遇上,也会笃定——这小子,是被骗了吧?
因为秦尤之前的每一个动作,其实都带有一种暗示——她是个骗子哦。
这种暗示极其微妙,是一种全局观察才能看见的暗示,观众会确信,如果身处屏幕内,自己大概也会信服秦尤就是那个眼高于顶,品味精湛不从众的富家千金,只有当他们从屏幕内的人看不见的视角去看时,才能感受到那种隐晦微妙的,对她真实身份的暗示。
因为秦尤是通过与镜头的交互来完成这一暗示的——选择自己的脸庞和其他身体部位出现在镜头中的角度,刻意切割镜头中人与镜头外人对她的观感,当然还要加上那意味深长的最后一笑达成的效果。
最先注意到她对镜头的利用的,自然是傅导。
因为这原本该是他的工作。
开拍前,他对秦尤的指示是——
“漂亮,不耐烦,眼高于顶不正眼看人,看着不好接近,嗯,做到这些就可以了。”
这是他的原话,他没有要求秦尤再去分神展现出这个角色的深层身份——也就是骗子,因为这本该是他的工作,秦尤不需要演出“一个演技精湛的骗子在演一个富家女”的效果,她只需要真实成为那个演技精湛的骗子,让镜头中的人和镜头外的人都相信她是个富家女就好了,靠镜头暗示她其实是个骗子,本该是他这个导演的工作——用镜头语言来勾起观众的怀疑。
结果他的工作被抢了……虽然只被抢了一部分,但他能不注意到吗?
这年头是怎么回事?
他想好好让演员发挥的时候,老是有悟性奇差听不懂人话甚至看不懂比划的演员气他,他只需要演员普普通通发挥的时候,又一个比一个发挥得牛逼。
傅导感觉自己满脑门问号,不过他还是满意秦尤的发挥的,于是他大声喊道:
“卡!”
他重看了一遍刚刚的一镜到底,颇为满意这条的效果,没什么需要补拍的,他抬起头,看见秦尤站在大灯下由化妆老师补妆,他思索了一会儿,朝她走去。
“秦尤啊……”
秦尤立刻转过身:“傅导。”
傅导:“嗯,嗯,表现很不错,年轻人,有前途。”
秦尤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谢谢傅导。”
傅导露出了一个有些为难的表情:“就是啊……咳,你刚刚是在跟苏二对戏,全力发挥没什么问题,苏二勉强接得住你的戏,而且这个剧情里,他就是弱势点,但是你也知道,之后和你对戏的是褚文俊,他的演技吧……不太行。”
“而且我跟你说句老实话,我带过他一次,《杀机》,看过吗?我真尽力了,手把手教的他,也就那样了……我原本赌咒发过誓,不会再拍他,这次同意他进组,一方面,咳咳,他爸给的投资真的太多了,我拗不过其他人,另一方面也是他这个角色不要什么演技,会卖蠢就行,其实这个片,哪个角色都不需要太多演技,所以我感觉他在里面也不会太突兀……”
“但是。”
“但是如果你和他演对手戏的时候发挥个十成十,他肯定突兀啊!”
“所以傅导拜托你个事儿,到时候你跟褚文俊对戏的时候,收着点演,差不多就得了,我知道这是委屈你了,但是要拔高褚文俊的演技水平……暂时看来还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反正就,你将就一下,成不?还有呢……就是群戏的时候,你也收着点演成不?电影这东西,还得讲究一个平衡感啊……”
秦尤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微笑:“好的导演。没有问题。”
傅导没想到秦尤这么好说话,这姑娘的面相一看就傲气——这也是他调整了骗子这个角色的设定的一个重要原因,这部电影的剧本写的时候,比较次要的角色,基本都是角色去贴演员,而非反过来演员贴角色——他对秦尤的印象就是面相傲,有野心,可能还很倔,所以他是做足了可能得来回好几次才能说服对方的心理准备的,哪想到这姑娘还挺好说话,而且完全看不出来不情愿。
傅导迷迷糊糊地挠了挠头,深深怀疑自己的看人能力下降了,难道他真的年纪大了?
他哪里会想得到,秦尤因为他对顾四峰与刘飞宁的一句“你们俩到时候收着点演”耿耿于怀了大半天,此时听到他对她也是这样一句话,心中的一口气才终于顺了。
傅导迷迷糊糊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看起来有几分羞涩木讷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叔,秦尤小姐。”
傅导慈爱地看了眼这个羞涩的年轻人,顺便给秦尤介绍道:“这是我侄子,傅非曲,还是我徒弟!”
说到“徒弟”这个词的时候,傅导脸上颇露出了几分自豪,给秦尤介绍完,傅导又把脑袋转了回去:“小蛐蛐,咋了?”
被喊做“小蛐蛐”的成年人看上去既羞涩又无奈,他低声开口:“我觉得秦尤小姐很适合我在写的那个剧本,所以来问问她有没有档期……”
秦尤猛地插话:“有,当然有。”
别说她真有,就算她没有,也会强行推掉别的安排。
因为这是傅非曲。
和大多数“名师出低徒”的情况不同,傅导和傅非曲,属于导演界难得一见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果说傅导的长处是商业片,那么傅非曲——正常来说,这里应该填入一句“擅长艺术片”对不对?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傅非曲从处女作开始便横扫各大电影奖项,但不仅如此,如果仅仅是如此的话,秦尤都不会答应得如此迫切。
傅非曲真正擅长的是,把艺术片拍得比普通的商业片更吸引人,更引人入胜。他完全吸收了傅导的长处,又在傅导的基础上加上了自己的特点,他的电影,从来都是票房口碑两丰收。
算算时间,现在应该正是他在筹备他第一部电影的剧本的时候。
秦尤此前完全没注意到傅非曲也在片场,不然她肯定不会在原地傻站着看热闹和被人看热闹,而肯定是光速找傅非曲去自荐去了。
傅导被秦尤突然的开口吓了一跳,不过他也没太在意,他对自己侄子有大大的滤镜,他侄子简直是个天才,一个天才导演想要找演员,对方表现得积极点不是很正常吗?
他奇怪的是——“咦?你是看了秦尤刚刚的表演才觉得适合的吗?但这个角色和你的女主角感觉差很多啊,虽然都是骗子……”
傅非曲在和人眼神接触上有点困难,而秦尤偏偏极其坚定地看着他,所以他没忍住低下了头,慢吞吞地说道:“不全是,刚刚秦尤小姐没上戏的时候,我看到她……觉得适合,但是我又不敢去和她说话,所以才等到了叔你找她说话的时候……”
秦尤,傅导:“……”
秦尤不知道傅非曲是这么个社恐性格。
上辈子傅非曲从来没接受过任何媒体采访, 因为他叔叔是傅导,他自己又有足够的才华,所以这么“耍大牌”也没人觉得有什么。
不过没见过他的人大都觉得他是清高,或者比较傲气什么的, 谁能想到他是纯粹的社恐……
秦尤生怕他社恐着社恐着又退缩了, 当机立断掏出手机:“小傅导, 有联系方式吗?如果你不喜欢和人面对面讲话,我们也可以打字聊。”
傅非曲瞬间松了口气,他使劲点了点头,能不用当面说话就最好了……
傅非曲加上秦尤的联系方式后, 就又默默地走开了,傅导有点尴尬,强行解释道:“他平时不这样……可能是今天片场生人太多了, 等他习惯了就好了。”
秦尤对此深表怀疑,但她也没什么所谓。
短暂的插曲过后,秦尤接着拍下一幕。
傅导又简单叮嘱了她几句, 不过这次没有那句刺得秦尤直冒暗火的“就可以”了。
画廊里的“富家千金”走出画廊后依旧高傲不可接近, 她像是自带“摩西分海”技能一般, 所有她路过的人都会下意识给她让出一段可供通行的距离, 然后注视她远去。
但没过多久,她这种自带聚光灯的气质便慢慢消失了, 她的背影在人群中逐渐失去了光环,与人流融为一体
最终, 她静悄悄地没入了一条黑色的小巷中。
昏暗的小巷只有一道巷口打入的光,这道光以笔直的直线将镜头中画面斜分成了两半, 上半部分是黑暗,下半部分是漂浮着细碎灰尘的光亮。
秦尤的下半身包括小半外套下摆都在光亮之中, 脸则隐于黑暗,直到她走了几步后,她的脸终于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同样从黑暗中挺身而出的,是一个原本靠在墙边的男人,对方递给她一叠现金。
秦尤慢条斯理地数钱的时候,男人开始为观众讲解这笔钱的来源:“画出手了,你拿三分之一。”
秦尤看着慢悠悠的一点儿也不着急,其实动作极其利落,就对方说这么一句话的时间,她已经把钱的数目清点完了,数钱大概算她做得最熟练的事了,除了骗人以外:“还有另一份,托我的福,你们才捡了这么大一个漏,别告诉我你们打算当这是我白送的服务。”
“那怎么可能,不过那也得等猴子把画出手才行,万一画砸手里了怎么办,你知道的,他从不预支。”
秦尤嗤笑了一声:“这画要能砸手里也算他本事。”
她神色中隐隐浮现了几分不耐,联合她前两句话,大概可以猜测她不耐的对象就是她的合作伙伴,他们太小心也太抠门,一点儿也不像……
男人磨磨蹭蹭地把钱给她后就形迹匆匆地离开了,秦尤在黑暗中站了会儿,才重新动起来,她朝着小巷的出口走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懒洋洋地靠在墙边上,他上半身隐于黑暗中,只有嘴里叼着的烟明明灭灭。
“老大?!”
秦尤脸上的寒冰倏地全部褪去,她欣喜地朝那身影跑去。
顾四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穿了身带几分落拓气的夹克,下半身是有些皱巴巴的牛仔裤。
他看着朝他跑来的女孩,脸上露出了一个父亲看女儿般的慈爱笑容,他随手扔掉手上的烟头,接住了猛地扑向他的女孩。
秦尤从顾四峰怀中抬头看向他的脸——更准确地说,是看向摄像头——脸上是纯然的喜悦和近乎天真气的笑容。
——原版的骗子角色喜欢披小白花皮,实际是条美女蛇,这样的设定是为了通过反差加重观众印象,换了秦尤后,新版的骗子角色出场就是高傲冷漠的模样,那么反差就只能反着做了,她对外人有多高傲冷漠,骗起人来毫无心理负担,对着当年救下她并拿她当女儿养的顾四峰饰演的老大就有多依赖和信任,就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般。
原版的骗子演员和秦尤是恰恰相反的情况,她在观众心目中定型定的就是天真纯良的小白花模样,所以反转成美女蛇有足够的爆点和惊喜。
如果这个角色换了秦尤后却纹丝不动,观众怎么可能感到惊喜,毕竟他们对秦尤的预期就从来没有“纯良”这一条,她如果演个纯良的小白花,刚出场观众就得琢磨了——嗯,之后肯定有反转。
所以编剧才费心将这个角色整条线都修了一遍,就是要从不以良善面目示人的秦尤展露天真一面才能让观众惊喜嘛,观众惊喜了,才会去口口相传让其他人也来看电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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